在瑞典的华人都知道涂博士。涂博士早年在法国得到了一个工程学博士,后来结识了一个瑞典姑娘,就去了瑞典。在现在的瑞典华人中,他可算是最老的一批了。涂博士已八十多岁了,他的名字当然不是博士,但由于他自己总是这样自称,大家也都这么叫他,知道他真名的就越来越少了。在瑞典小小的华人圈里,涂博士是名人。
涂博士出名,与工程学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与中国文化有关。在瑞典,工程学研究并不缺他一个,而作为中国文化的使者,在那个年代,只有他能做到。
瑞典有不少出色的汉学家,世界闻名。但他与那些汉学家不同。在汉学家那里,中国文化是一种科学研究的对象。他们运用科学方法研究中国文化的某一方面,取得了很高的学术成就。涂博士则是文化的负载者。他的活动不限于学院,在几乎一切与中国文化有关的集会上,都能看到他的身影。
我第一次见到涂博士是在风筝节上。斯德哥尔摩每年都举行一次风筝节,时间是在六月上旬的一个星期六。到了这一天,斯德哥尔摩的市民们可以带着自己的风筝到城东郊的一片大草地上放风筝。为了迎接风筝节,大草地上都要搭起一些小帐篷。有的帐篷卖食品,有的卖风筝或放风筝用的线、绕线板等,还有一些帐篷在做宣传,内容包括宣传保护水资源、防止空气污染、风力发电的好处等等。这些小帐篷形成了一条长长的街道,街道尽头的一个大帐篷是演出台。演出台上时而有人讲话,时而有一些演出。在那儿,我第一次见到了涂博士。
会议主持人介绍说,下面由大家都熟悉的涂博士讲话,于是,涂博士就走上台,迎着风,对着话筒,用瑞典语讲了起来。他矮矮的个子,头发花白而稀少,但梳理得很齐,穿着格子呢西服,结着领带。涂博士讲的大意是,躬逢这一具有浓郁中国风情的盛会,很受感动。中国文化源远流长,组织这样的活动,对于瑞典社会了解中国文化,有着深远的意义。希望这样的活动一年接一年,长期坚持下去。讲完以后,就开始朗诵他为这次活动写的诗。诗是中文旧体诗,他每朗诵一句,就用瑞典文解释一句。特别是用典时,解释的话就多一些,长一些。在那个场合,迎着风,面对闹嚷嚷的人,并不是一个朗诵诗的地方。但有他去讲话,还是为这个活动增添了不少色彩。讲完后,他又向听众散发他的书画明信片。在场有不少人挤到前台,接受这一有纪念意义的礼物。
由于受对中国公众人物印象的影响,从那一次见到涂博士后,我就把他当作一个被到处请去讲演,总是很忙碌的,连和人说几句话的时间都没有的人看待。想不到过了几个月后,我在一个图书馆见到了涂博士。听说我是从中国来,而且学的还是文科,就像见到亲人一样和我谈起来。
他说,在瑞典的这六十年间,生活很不容易。特别是想家。这些年,瑞典中国人多起来了。那年头,中国人极少,说中文的机会都没有。他曾多次想回国,都没有走成。战争、社会动乱、家庭的拖累、再加上他自己的意志不坚决,他一次又一次地错过机会。有好几次,已作好准备就要成行了,却还是作罢。看来他这一把老骨头要葬在异乡了。我问他国内还有什么亲戚,他说也没有什么近亲,只是一些远房的而已,且已多年不来往。他说的不是自己的小家,而是对国家的感情。这些年来,他坚持不懈地在瑞典宣传中国文化,就是要还这个心愿。我听了很感动,为他在异乡的深深的寂寞和对中国文化的顽强的执著而震惊。那一天我听他谈了很久,临走时他送我他的书画明信片。前次在风筝节上,挤去接受赠送的人太多,我没得到,这次得到了补偿。(www.xing528.com)
涂博士的明信片拿回家后,我仔细看了,失望得很。说实在的,他的诗和书法我实在不敢恭维。他的诗只是一些应景的顺口溜而已,什么“瑞京今日逢盛会,人来人往真热闹”等等,有赞扬人、风景、季节等内容,把白话写成五言或七言的格式。而书法则是一种缺乏工力的飞扬,笔力软弱却充满自信。在瑞典,利用新技术,有很多我们认为很难的东西,比如制明信片,其实很容易做到。当然,这要花钱。像这样的诗配这样的书法,花钱做出来到处散发实在不值得。
平常朋友们在一起说话,话题常引到涂博士身上。我提到他和我长谈身世的事,谁知道许多中国留学生都听他谈过,而且听过多次。有留学生说很害怕与他谈话,说起来没完。人老了,记忆力不好,说过的话容易忘。他自己的那一套故事,像祥林嫂的故事一样,已不知道重复了多少遍。他还是逢人就说。当然,他比祥林嫂幸运得多。祥林嫂生活在一个小村庄里,没有新听众。而涂博士生活在多元文化的大都市里,新听众总会找到的。我就是一个。
还有些留学生把他说成是走江湖的,他散发明信片的目的是做宣传。他开设一些学写中国诗和书法的培训班,发明信片以扩大生源。的确,我也见过一些年轻的瑞典学生,他们在向涂博士学作诗和书法。他们认为,好的书法就是龙飞凤舞,而作诗是一种很有趣的文字游戏。我看了这些学生写的字以后知道,要是他们先练几年楷书以后再飞舞,要好得多。但把这种活动看成是用于自娱的简易作画法,也未尝不可。至于作诗,作成的当然不是诗,但写四句或八句顺口溜,比写完整的文章要方便得多了。学生们都很信服他,认为从他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
那些留学生的指责太刻薄了,不像话。涂博士不是走江湖的。他要谋生,教教书法和作诗法是没有什么可指责的。在中国人很少的年代里,他的工作对汉学家们的教学工作起了补充的作用。在半个多世纪的过程中,他缺乏与中国人的交流,不停地向初次接触中文的学生讲书法和作诗法,结果是他自己本来就不够牢固的国学基础退化向初学者趋同。一些新从中国去的留学生当然看了就不那么舒服了。
我很少出门,不爱参与华侨的各种联谊活动,因而与涂博士见面的机会很少,长谈也就只那么一次。但在瑞典时间长了,感受到那儿的气氛,慢慢地,对他也有了一些了解。涂博士早年在法国时,曾认识过留法勤工俭学的学生中一些后来成为中国革命元勋的大人物们。与那些大人物相比,他后来成了博士,而那些从事革命的同学没有完成学业。相比之下,他有自傲的理由,找到了自己比大人物更伟大之处。
他受的是工程学教育,但他到瑞典后,放弃了专业,做起了他根本不擅长的诗歌和书法的创作。这里面有宣传中华文化的意义,但也是一种谋生之路,而且是一条极艰辛的路。要是当年涂博士回国来,也许他所学的东西会派上用场,他就会走另一条人生道路。但是,话说回来了。他自己也说,他的家庭背景会使他在那个革命的年代受不少罪,他能不能熬过一次次劫难,活到八十多岁,也就不知道了。对于他的人生选择,他的道路,已无法再说什么。他见到那儿的中国人说自己的事,是希望在国内的中国人知道他。其实,只要走出国门,在世界的哪一个角落都能找到充满故事的炎黄子孙。当然,许多人不爱说,涂博士在他们之中算是爱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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