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去瑞典时,我曾在斯德哥尔摩大学文学系当过一年的访问学者。有一天,系里的英格玛·奥古林(Ingemar Algulin)教授说,想请我周末去城外玩玩。我欣然答应。于是,约好时间,他开车到我所住的公寓楼下接我。
那是四月里的一天,北欧的春天刚刚来临。车往斯德哥尔摩郊外驶去,大片绿色的原野上,到处是星星点点刚吐蕊的金黄色的小花。沿路的景色令人心醉,就像法国巴比松画家笔下的油画一样。车在画中行,人在天地间。我不禁向奥古林谈起对瑞典自然风光的印象,他微笑着点点头。瑞典人似乎并不特意圈起一些小山、小河、小树林,对之精心培植,然后将之称为公园。他们致力于把整个国家建设成一个大公园,到处都有草地、森林,到处都有湖泊、岛屿,有看不完的绿色,吸不够的清新。人们就生活在这无边无际的大公园里。四通八达的铁路把大家拉进城工作,再送出城休息。
不过,奥古林那天并不是带我看自然,而是看历史,看石头。我们首先来到斯德哥尔摩城北郊一个叫泰比(Taby)的地方,那儿立着刻有龙图案的石碑。我问奥古林,石碑四周刻的是什么符号,他说是rune。看完后,上车,行一段,停车,看另一块石碑,还是rune。再上车,过一会儿,又见一块石碑,下车,仍是rune。究竟什么是rune?为什么开这么远的车带我来看它?我有点儿困惑。奥古林是当代最重要的瑞典文学史专家,曾写过多卷本的瑞典文学史。他特地带我来看的东西,想必一定有意义。说实在的,当时我刚去瑞典,对这个国家的历史和文化了解还不多,一边静静地听他讲,感受他那一份站在石碑前的虔敬,一边努力在记忆中寻找与rune声音有关的东西。
突然,我想起了什么。在国内时,我搞过一阵子艺术的起源,曾读过茅盾先生的《神话研究》,书中有很大的篇幅介绍北欧神话。在北欧,由于气候寒冷,古代人为了生存,要和自然环境作艰苦的斗争,他们的神话似乎没有产生于南欧的希腊神话那样浪漫。北欧神话中,始终交织着温暖和严寒的斗争。神代表着温暖,而冰巨人则代表着严寒。最伟大的神是奥丁(Odin),他曾经被矛刺穿,挂在顶天的大树下九天九夜。由此,他获得了大智慧,发明了鲁纳文。鲁纳文被认为具有神奇的力量,记得茅盾先生的书中描写神咒语时总要特地强调一下,“那是用古老的鲁纳文写出来的!”茅盾先生所说的“鲁纳”一定就是rune的译音。我终于看到真正的鲁纳文了!心底突然产生一种特别的欣喜与冲动,不由自主也侃侃而谈起来。奥古林见我对北欧神话感兴趣,很高兴。我问他能否读懂鲁纳文,他说,能读懂一点。还指给我看,并告诉我这也是拼音文字,但由于是用刀刻在石头上的,所以字母都写得很直,不弯曲。
我们又继续向北,他带我去了乌普萨拉,看了一些乌普萨拉的石碑、老城、大教堂、国王的坟墓和其他一些历史遗迹。显然,奥古林有意让我从源头了解瑞典的历史。这是我第一次看到rune石碑,也是我第一次去乌普萨拉。当时并不曾想到,后来我竟在这瑞典历史的发端地读了整整七年书,时常在那古老的鲁纳石碑间徘徊,而思绪也在这无尽的历史长河中流淌。
鲁纳石碑和我们中国的甲骨文一样,是瑞典迄今留传下来的,最早的可识读文字。在瑞典全境,有几万块这样的石碑。历史学家们凭借它来研究瑞典的早期历史。与我们用以预卜未来的甲骨文不同,鲁纳石碑是维京(Viking)人的墓碑,碑文常常是对死者的称颂与追忆。
奥古林告诉我,铭文最长的一块墓碑叫roksten(烟石),在瑞典南方。瑞典曾经是一个尚武的民族。在公元八世纪到十一世纪,维京武士们乘着两头高高翘起的平底船,游荡在英国和欧洲大陆的海岸上,使当地人闻风丧胆。谁家的孩子在夜里哭闹,只要吓唬孩子说维京人来了,就再也不敢出声。对于维京人来说,最光荣的是战死在疆场上。
大神奥丁拥有一个大厅称为瓦哈拉(Valhalla),这是接纳勇敢的维京战士死后享受荣耀和欢乐生活的地方。在这个大厅里,有着一群被称为瓦克蕾(Valkyes)的青春少女们迎接他们。与丹麦和挪威的维京有所区别,瑞典的维京人把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东方,沿着波罗的海到今天的俄国和乌克兰去,再沿着伏尔加河、里海往南,与中东一带各民族的人接触。瑞典的维京人认为,在里海一带,有一个丝绸之国,大概他们指的是当时那儿有丝绸转运和交易处。这也许是瑞典人最早的对中国的间接了解。那时他们也许并不知道存在着一个中国,但维京人的远征已使瑞典成为起始于中国的漫漫丝绸之路的另一端。闯荡世界的维京人带回丝绸,带回铜器和银币,带回关于战争和武器的知识,也带回了基督教,促成了国家的形成,完成了瑞典向中世纪基督王国的过渡。
奥古林教授与我看完鲁纳石碑后,又送我一本英文本的《瑞典文学史》。听瑞典朋友说,这是迄今为止各种瑞典文学史中最简明而精当的一本。我仔细地读了关于维京人的那一章,对其中有关“烟石”的介绍尤为感兴趣。从此,我一直有个心愿,要去看看“烟石”。这个愿望终于在九六年夏天实现了。那时,我刚刚完成博士论文答辩,很疲倦,于是利用暑假期间去瑞典南部走走,也想就此机会寻访“烟石”。我和妻子、儿子乘火车南下,先到达了林雪平(Linkoping),我们的扬州老乡印大中和夏凤林夫妇住在这个城市。
大中到火车站接我们。见面后,我就问起“烟石”的事。大中在那儿学医,对人文学科方面的一些事儿不太清楚,问了几个邻居,也不甚了了。于是,他带我去了当地的旅游信息服务部。服务部的人告诉了我们“烟石”的地址,还送给我们一份地图。林雪平市位于东约特兰省(Ostergotland)的东部,而烟石位于东约特兰省最西部的乡村里,离得很远,交通也不方便。大中倒是很懂我的心思,自告奋勇地说,他可以开车陪我们去。从地图上看,从林雪平去瓦腾(Vattern)湖边的“烟石”,距离大概有五六十公里,但由于我们路不熟,汽车开了两个小时才到。
在当地人的指点下,我们终于找到了“烟石”。一个褐色的四角由香蕉状柱子支撑起的典雅质朴的木亭子下,矗立着一块巨大的,自然形状的石头,上面密密地刻着鲁纳文。文字原是石头本色的,为便于人们观看,已沿着刻纹描上了赤红色,给人一种血染的幻觉。我们仔细辨认着,拍了许多照片,又找来了烟石上所刻鲁纳文的现代瑞典语译文。再翻译后的文字当然已失去了咒语的魔力,但仍可看出一点意思。碑文上写道:
勇敢的特奥多雷克,(www.xing528.com)
海上战士的王,
统治着
瑞得(Reid)海岸,
现在他全副武装,
骑在他的哥特马上,
握着盾牌,
保卫着迈林人(Maerings)。
这个石碑是一个叫瓦林(Varin)的人所建,用以纪念他战死的儿子。碑文却引用了生活于几百年前,约公元五百年时的特奥多雷克国王的故事。可这块石碑为何被称作“烟石”?是象征战火硝烟?还是因石碑外形似一股腾腾上升的烟雾而得名?我不知道。这块碑很特别,全身只有文字,不像其他石碑那样,都刻有一些图案。这是最长的鲁纳文碑文,是见诸文字的最早的瑞典文学作品,也是瑞典文学起源的证据。
一千年过去了,瑞典从一个尚武的民族变成了一个安宁而爱好和平的民族。近两百年来,没有参加战争,幸运地躲过了两次世界大战。看着瑞典人,我有时会在心里想,他们的血管里仍然流动着维京人的血液,但却这样平和,做事不紧不慢,按部就班安排工作,悠闲地喝着浓浓的咖啡。如果你想和瑞典人约见,他则从容掏出小本本,检查他的工作日程,然后告诉你几天后或几周后某一天的某一点钟,他会有时间。那种风风火火的维京精神哪儿去了?
生活在那块土地上时间久了,慢慢就会感到,瑞典虽地处大陆边缘,国家小,人口少,却仍有一种争世界第一的心愿。他们不能在所有领域保持领先,但在他们所关注的一些科学、工业、社会和人文领域,取得了按照他们的人口比例所难以想象的成就。这也许是一种维京精神的现代转换。时代变了,价值标准也相应发生了变化。检验人的力量的方式不同了,人们用来相互比较的东西不同了,精力也就用在了不同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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