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未来下一个失去的20年？

问：我们都很好奇，作为世界第二经济大国的日本，拥有如此丰富的经济经验，为什么在经受了泡沫经济破灭的打击后，这么多年还没有恢复过来？

答：我于20世纪90年代后半期开始研究日本经济的结构问题，发现在泡沫经济破灭以后，日本企业开始重视股东，放弃了以前的论资排辈的升职方式，放弃了企业之内的工会，因为这些制度都有不太合理的方面，但是有的地方矫枉过正了。实际上日本的那些传统制度也有优点，有的美国企业也在采用日本的这种传统制度。

论资排辈的做法，使得没有能力的人也能升官，这种做法应该摒弃。但是太年轻就开始升官的话，年轻人就只会考虑自己的仕途，不考虑公司的长远利益，或者对社会的贡献，所以论资排辈的制度有利、弊两个方面，日本应该保留好的传统，同时做一些微调。最近，日本企业有恢复传统的好迹象，但是这些传统的部分内容已经消失了。

企业的变化比较快，他们想改变就开始行动，所以两三年之内就会有很大的改变，企业、企业经营的问题不到10年就解决了。

存在时间最长的、最大的问题是日本政府的效率太低。举个最简单的例子，日本的预算分配是按省来分配的，农林水产省、文部科学省、防卫省、外务省等。从1980年到2010年，差不多30年来，这个分配方式从来没变过。日本采用全体管理的办法，保持平均分配，要么所有都减少，要么所有都增加，这是1980年后一成不变的方法。可是，1980年以来，最大的变化是全球化吧？在全球化的背景之下，肯定需要外务省预算的增加，或者国际化方面的预算的增加，或者和国外有关方面的预算，但是这些方面的预算还和以前一样，有的部分当然变了，但是反应太慢。

日本还有很多不合理的制度，比方说对交通方面的规定，或者对医疗方面的规定。现在日本地方医院的经营非常不好，多半的医院面临倒闭，因为这些医院的经营乱七八糟，没有职业经营者，管理医院的人都是医生，没有经验。农业也一样，日本政府不允许一般企业经营农业。到20年代70年代为止，这个问题不算太大，因为很多农民来到城市，变成在公司工作的人。但是差不多到1980年，日本国内产业结构的变化结束了，开始国际化、市场化，这使得日本农业完全没有竞争力。

但是更根本的问题是，日本政府从明治维新以来，一直都追求赶上先进国家，这是日本最重要的国家目标。明治维新的时候，日本追求富国强兵兴业。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强兵的目标没有了，但是富国——赶超先进国家仍然是日本不变的目标。大概到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日本差不多也达到了这个目标。日本用了120年左右的时间才达到这个目标。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日本开始进入G7(注释1)，这证明日本也算一个先进国家了。1985年“广场协议”的签订，也完全证明了日本是一个先进国家、一个经济大国。

到了20世纪80年代，日本应该改变自己的国家目标，因为当时日本已经追上先进国家了，有的部分甚至已经超越了。以前日本实现国家目标有课本可学，企业学习经营的时候看美国和欧洲，政府学习经验的时候也看美国和欧洲，只要学习他们的经验，学习好的例子，引进好的技术和方法，就可以改变国内的情况。但是追上了以后，没有课本了，突然没有课本了，学不到了，自己得自主创新了。(www.xing528.com)

中国也用“创新”这个词，但这是对企业的说法。在20世纪80年代的日本，则是政府需要创新了。自主创新需要政治家的变化，因为官员是听政治家的指挥。比方说，拿中国来讲，邓小平开始了市场经济、改革开放；江泽民推动了“三个代表”、重视美国；胡锦涛重视以人为本、科学发展观、和谐社会，以及与美国之外的别的国家的关系。这些是非连续性的变化，非连续性的变化是政治家的责任。官员按照政治家的大方向来考虑具体的政策。从明治维新到20世纪80年代前半期，日本的国家目标没有变化，所以政治家不太认真考虑大方针的改变，尤其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更是这样。从明治维新到第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发展也比较快，国家的平台也薄弱，那时候政治家拼命考虑怎么改变自己的国家，所以制度也变化，企业也变化，经济也变化，很多方面都发生变化，那时候政治家能迅速改变自己的想法。但是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从20世纪50年代到80年代，政治家变得认为没有必要改变思想，他们忘了应该按照目前的情况，迅速改变思想，改变制度。比如说，在国防方面，日本以前一直都依靠美国，但是作为先进国家，日本一定得从美国独立出来。到了小泉时代，日本变得越来越独立，这是日本作为一个国家而产生的很好的变化。但是20世纪八九十年代政治家不考虑独立方面的事情。这只是一个例子，实际上日本在很多方面都是这样。

官员控制、指导企业的制度已经不合适了，因为从事管理的官员也不知道用什么样的办法可以增强企业的力量，因此，在全球化的背景下，最好还是依靠市场调整的力量来提高企业的竞争力，政府最好是不干预。但是不干预的话，政府官员就没有工作了。没有工作的时候，政府的作用应该改变。以前政府的办法是看着一个目标，指导企业，现在，这种做法没用了，因为企业的水平已经一流了。所以，政府不应该干预了，要先看企业自己的活动，发现问题再考虑指导。

再加上有的企业，比如说丰田，它们发生问题时有能力自己找到解决的办法，所以政府也没必要干预，看市场就行。但是日本政府一直都在指导企业，这对企业的健全发展不好。尤其是在农业方面、医疗方面，要是企业能够自由地参与这个市场的话，日本的农业水平和医疗水平也会提高了。

中国都开始农业的企业化了，中国的制度已经比日本先进了。对此，日本真的应该十分羞愧。

当然，也有政府需要干预的地方。政府需要干预的地方有三个方面，一个货币，一个是安全保障，一个是外交，别的领域都不需要。日本的预算规模太大，对法人的税率太高，现在已达到40%，中国只有25%，日本应该和中国一样。大家都想去中国，不想在日本，这是非常自然的企业的想法。这么简单的事情，日本的政治家不懂，这是日本政治家的问题，也是为什么日本经过这么长时间还没恢复、稳定的原因。这是我自己的看法。

<注解1>:G7即西方七国集团首脑会议，与会者为西方七大工业国：美、英、法、德、意、加、日，该会议是现在八国集团首脑峰会(G8)的前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