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8月11日，笔者从上海乘车到杭州，当晚到了凤凰寺旁的一家旅馆住下，第二天上午专门来访凤凰寺，这是离杭州火车站不远的杭州最有名的清真寺，也是唐宋东南建的四大古代清真寺之一，它的寺管人员和来礼拜的回族代表了杭州这个东南最优美而又很发达的城市中回族的发展现貌，笔者在走到古香古色大门和院子富有中国古建特色的建筑前照完相后，进到院子里慕名而求见冶曼苏阿訇。
进院后，门管人员说冶曼苏阿訇正在楼上开会，笔者到楼上稍等了10分钟，冶阿訇大概是知道了笔者的身份，可能会还没开完就交代了别人后马上来接待笔者，令笔者很感动。下面是他的介绍和与笔者不时的访谈话题。
在浙江杭州西北回族拉面馆前排队等吃饭的市民（2008年8月）
冶曼苏阿訇老家是甘肃兰州市七里河区的回族，也是因在伊斯兰教经学院科班本科毕业而被引进来的年轻懂阿拉伯语又懂伊斯兰文化的学者型寺领导。他来杭州有几年了。他详细介绍说，“杭州有3000多本地回族，3000多外地回族，具体说，杭州回族有3700人，散居在所有城区里，凤凰寺周围只有两三户人。因为杭州只有一个历史悠久的凤凰寺，随着回族的发展和信教的需求已不够用了，所以市委市政府又批了一个杭州清真寺，马上要修建，前期拆迁工作已做定，在钱塘江附近。”
凤凰寺已有1000多年历史，始建于唐初，宋代毁了，元代又重建，至今也800多年。近年来凤凰寺外来打工的回族增多，礼主麻、过开斋节、古尔邦节时根本容纳不了，满足不了，所以杭州市政府给凤凰清真寺又批了20亩地，10亩地城管拍卖，10亩地建清真寺。拍卖出去后，按凤凰寺的要求盖民族大厦，按清真风格建，聘请工程师筹建，由民宗委主管，还希望有穆斯林开发商承包此事。
冶阿訇说他来凤凰寺时间不到一年，但对杭州回族情况已比较了解。他说：“杭州伊斯兰文化氛围薄弱，以前来寺做礼拜的只有一两人，但后来西北回族来杭州开拉面店，开西北特产店，礼拜的人就增多了，后来还有巴基斯坦来做丝绸生意的，浙江大学阿拉伯国家留学生也来这礼拜，人多了，对阿訇的要求也高了，因此，他才被引进来。”
西北回族、阿拉伯国家和巴基斯坦等新来清真寺礼拜的人对阿訇演讲、阿拉伯语的读法都要求很高，像我这种专业阿訇如果不来，他们就来的少了，或者不来了，自己在家履行礼拜了。因为原来的杭州老阿訇达不到他们的要求。
这又一次验证了笔者对回族要进一步区分的判断，西北回族对伊斯兰教信仰更讲究，要求精通《古兰经》真义和穆圣教诲的科班出身的专业阿訇来讲教，同时又要求用阿拉伯语讲（至少是一部分），而且对阿拉伯语的朗诵、读音都有要求，这是远离回族聚居区，散居在杭州汉族汪洋大海中的极少数回族不可能做到的，久而久之，杭州本地回族也就只好不那么讲究了。有个阿訇，他们能在寺里礼拜一下就行了。说起来，在“文革”期间取消清真寺的礼拜，在后来杭州经济快速发展，在沿海人惜时如金讲究高效率致富赚钱的大气候下，一些杭州本地回族人还能坚持来凤凰寺里礼拜，就已经很不容易了。如果不是坚定的精神信仰支持，少数本地杭州人是坚持不下来的，至于他们的礼拜的姿势，听阿訇讲经或听懂阿拉伯语的正确诵读音，那是锦上添花之事。
市政府为满足不断增多来礼拜的穆斯林的要求才专门去西北请专业阿訇，请来后伊协对教职人员又很重视，发挥他们在社会稳定，民族团结，做好生意方面的特殊作用，同时为配合杭州打造最清洁的城市而把西北回民的拉面馆的档次搞上来，达到各方面的规范和饮食清洁的要求。杭州本地回族对像我这样的西北专业教职人员的引进也很高兴，在凤凰寺实现了由马老阿訇到我的稳顺的交接班。
冶阿訇说，现在中国有阿訇型的学者（主要是大学里从事回族伊斯兰文化研究的教授），又有学者型阿訇（即清真寺里有经学院本科毕业以上学历，有阿拉伯国家海外留学经历，熟通阿拉伯语的中青年阿訇）。他认为两种学者其实是一样的，只是工作地点不一样而已。
高校里的回族伊斯兰文化专业的教授更简单一些，他们主要是教授学生，此外是自己从事科研著述。而清真寺里的学者型阿訇是需要把理论和实践密切结合的，他们身在回族伊斯兰教群众的一线，在处理一些发展变化中的回族事务中又有了新的理论发现。所以，中国目前各大清真寺里的中青年回族伊斯兰文化学者是中国民族宗教界的一支宝贵的人才生力军，这是需要各级政府像对待“尊重知识，尊重人才”一样地加以重视的，杭州市政府高度重视引进的专业阿訇的倾斜政策就是很好的方法。
冶阿訇继续和我说，清真寺的专业阿訇比大学里的同专业教授更辛苦些，与回族群众接触多，穆斯林内部的纠纷问题还得调解，伊斯兰教的教法要准确地传播出去，胡锦涛主席讲宗教要与社会主义社会相适应，因此，专业阿訇要对《古兰经》精神做以创新性地解读。我们不能躲避社会现实，要积极联系社会、投入社会。
冶阿訇还引用了瑞典伊斯兰学者莱迈丹（lemian dan）的话：“凡阿拉伯人不能排斥西方，应向西方科学进步的东西学习，融入西方中，把伊斯兰教传入进去。”他进一步强调先拿进来，之后才能传出去的道理，并说，我们西北回族要向南方汉族很多先进的东西学习，融进去，再提高拉面馆的档次，达到或接近麦当劳、肯德基那样的水平，我们就成功了。也就是说，西北回族拉面馆的品位要和整个杭州市的品位生活相匹配，好比一个人衣服穿得整齐，脚上却穿着破鞋一样不协调。
关于杭州本地回族的情况，冶阿訇介绍说，“本地回族中有的人仅仅知道自己是回族，但很多回族的习俗传统基本上淡化了。3700人中对回族文化习俗和宗教真正精通的只有二三十人。本地回族男的不戴白帽，女的不披盖头，与南方汉人穿着一样，生活习惯也与南方汉人差不多，有的人只知道不吃猪肉和开斋节、古尔邦节这两个节日”。
经常来凤凰寺做礼拜的杭州本地人也只有二三十人，许多回族年轻人对此不了解，现在又有点起色了，还认可自己是穆斯林，但杭州回族年纪大的只剩下最后一道底线——不吃猪肉，年轻的回族人不讲究了，基本上同化完了，加上清真寺教育水平跟不上，马振玉老阿訇起到了守寺、稳定的作用，谈不上回族工作的发展。马阿訇是传统的经堂教育，我们跟马阿訇不同，我们不但要接受经堂教育，也要接触现代经文。
杭州的回族大都以在单位上班为主，只有一少部分做小生意的，以前杭州有老字号的传统水饺，由回族开的，但现在也失传了。
现在杭州回族汉族通婚很普遍。
访问冶阿訇后他要开会去，于是又介绍白福新阿訇与笔者交谈。白阿訇40岁，老家山东泰安人，但他来凤凰寺任阿訇已12年了，他一见笔者后就知道，说看过笔者的简历，认为笔者一生什么都干过，很有意思的，这样彼此拉近了距离，他又和笔者像老朋友一样谈起了杭州的回族。
杭州本地回汉通婚后，时间长了，饮食就不大注意了，最重要的因素是回汉通婚后下一代受影响。白阿訇夫妇俩都是回族，两个儿子上幼儿园、上小学（政府给他们免费）时带菜带饭去，但杭州回族有一部分已吃猪肉了，一部分人也进汉族饭店，不带菜带饭，其实到汉族饭店即使不吃猪肉，但锅、勺、菜板都已经不清真了。越年轻的回族越不讲究了。
现在杭州讲有房有车，讲工作单位，人品长相帅气、漂亮，不讲民族了，民族概念淡薄了。但我的两个孩子放假时还是到清真寺接受良好的回族伊斯兰教育。
白阿訇说的是杭州回族年轻人的真实状况，这是研究解释不同地方、不同年龄的回族的发展特点时不能不正视的，现在全国东南沿海大城市的回族是发展得最不讲究的群体，西北聚居区回族是最讲究的另一群体，这两个群体在杭州同时做生意，饮食生活上也经常接触，他们的精神理念和生活习惯的冲突是当前城市回族研究中的迫切课题。马阿訇、冶阿訇、白阿訇等回族专业从教人员的孩子和来凤凰寺礼拜的回族是在东南汉族汪洋大海和商品大潮中的片片孤舟，他们能在这种诱惑下坚守回族的风俗和信仰，也是一道难能可贵的民族信仰风景线。
杭州回族的殡葬仪式还保留了与汉族不同的习惯。回族有亡人就送到清真寺殡仪室，把亡人停放两天，阿訇念经，然后装进公用的塔布，送亡人的陪车自己家属解决，有多有少。用白布包了的亡人放在回民公墓的坟坑里，杭州回族伊斯兰教还讲究“来自于土，归之于土”。墓地长1.8米，宽80厘米，深1.2米。墓地在山上，土质好，而上海挖90厘米就有水了，所以回民公墓挖得浅，杭州回民公墓因在山上，就可以挖深。亡人放在里面，上面盖上长方形石板，石板上面的坟方方正正，四方有围板，起地60厘米，然后在正前方立个石碑，写个名字，是子女为父母立的，通常碑文是“先父先母……”(www.xing528.com)
送亡人下葬后回来有的请念经的阿訇吃饭，也请送葬的亲朋好友吃个饭。由于来杭州的回族人增多，墓地不够，现政府为了回民切身利益，又建了一个回民公墓。
杭州本地回族虽在礼拜、饮食、婚娶上大有不讲究的，但丧葬习俗还是和北方回族大体一样，说明回族在丧葬文化上还是高度严肃的、庄严的，回族这方面的习俗没怎么变，这也许是杭州这个东南汉族大城市中回族和汉族最不易发现的隐性区别之一。
杭州回汉通婚的一对儿新人常有到凤凰寺来办婚礼的，按伊斯兰风俗举办婚庆，有主持人、中间人、双方父母，阿訇念庆贺词。
杭州本地回族有钱，有地，他们做生意很讲游戏规则的，现在外地回族来，因为挣钱少，卫生差，本地回族往往小看外地这些回族。
笔者在凤凰寺旁的清真饭店吃饭，女老板是本地人，打工的是西北的回族，她和我还说悄悄话，意思是西北来的这些回族打工小青年不安心干，有好地方就走。我从她表情和言语中可看出，本地和外地回族是有矛盾的，这是城市民族发展需要注意的新现象。
“杭州本地回族有几大固有家姓，他们是丁、张、马、蒋、孙五大家。”
这时，杭州本地回族58岁的女教师孙老师来寺里办事，她说她爸爸修缮的凤凰寺，她爸爸是伊协委员，写了修缮清真寺的书。她们孙家就有儿子娶汉族媳妇的，她认为她儿子从小就喜欢牛羊肉，那是遗传基因，不要教的。她这个杭州本地回族也是个名门闺秀，她认为成功人士70%是因为情商，30%是因为智商，因为智商只是按规则办。她还说，杭州人不怎么关心政治，泡茶吧的多，但上海老工人是很有觉悟的。她已首先把自己看成了杭州人，谈吐的字里行间可看出第一是杭州人，第二才是回族人。她说，主麻日做礼拜的人增多是西北回族来了，带动了当地回族。
孙老师还是主张尽量回族内通婚的，她说杭州回族几大家保持通婚，所以遗传风俗好。
这时冶阿訇开完会回到办公室，他又热情地向笔者介绍情况：
斋月前要把所有的准备工作做好，比如封斋、开斋、礼拜的时间都要事先定好，然后再通知，统一来礼拜。凤凰寺主麻日时有四五百人来礼拜，非主麻日时有十多个人来礼拜，因为住得远。一天来礼拜5个时辰的有十来个人，当地外地的都有，但中老年较多。
管委会管清真寺维修、后勤，冶阿訇管教务，传达伊斯兰教教义、教法、国法，劝善戒恶，只在主麻日时讲半个小时。冶阿訇还协助负责杭州市伊协的工作。
从冶阿訇的介绍中可看出，许多清真寺实际上像个学校，有管后勤的，有管教学、科研的，冶阿訇这样的人员就相当于大学里从事教学又兼任业务领导的专家学者型校长。
冶阿訇说，他不赞成这个村清真寺与那个村清真寺比谁修得漂亮，不能只比形式，要看清真寺的教育模式，要在连续几百年传统的教育模式的基础上，创新符合这个新时代的教法，要在国家给的活动场所上讲符合国法基础上的宗教自由。
杭州的冶阿訇和南京的冯阿訇一样，他们这些从事伊斯兰教事业又懂阿拉伯语的回族知识分子知道对党和政府感恩，这也是回族千百年来发展中成功人士辈出的秘诀之一。
冶阿訇说，他也接触过基督教徒，的确很厉害，传播方法好又采用各种措施传播，所以杭州的基督教徒很多，但杭州的伊斯兰教却很弱，他在西北经堂教育研讨会上讲，如果我们的经堂教育方法不改，就变成第二个南方（指南方回族的伊斯兰教文化意识淡化），现代教育的方法应是经堂教育加国法再加汉语、英语、阿拉伯语课程。新的清真寺教育方法是先学现代阿拉伯语，而经堂用语是哑巴阿拉伯语，老阿訇经常说“我会看不会讲”，他们连经堂阿拉伯语enemihei（你好）都不会说，阿拉伯外宾来寺里热情打招呼kefehalokum（你们好吗？），老阿訇们不说话了，外宾又说elehamtulilehi（感赞真主），他们也听不懂。现在慢慢改变了，冶阿訇说他和阿拉伯人用阿语交谈没问题。
西北回族的发展繁荣，也要从清真寺改变教学法做起，不改变就吸引不了人。冶阿訇说：
我们对西北来开拉面店的回族也是教育他们不只是做小本生意，而是要主动清洁卫生，注意环保、防火，按市里要求合法经营、文明经商。同时，做一个穆斯林要在社会上履行自己的责任，投入社会发展，在城市稳定和建设中作出自己的贡献。另外，我们也想把浙大的回族在读大学生和全国来杭州工作的回族大学毕业生联系起来，让这个年轻的回族群体到凤凰清真寺来，让他们知道自己是回族，是穆斯林的后代，不要被同化、淡化得跟南方回族一样，不要成了“只是不吃猪肉”的回民。要发挥这些年轻回族大学生和毕业生的聪明才智和资源优势，帮助改善清真寺的工作，让他们在社会上做优秀的穆斯林人才。
清真寺有责任让当地回族变成穆斯林，让他们认为“我是一个回族”，使杭州本地回族和西北开拉面店的回族变成都是同族的朋友。原来西北开拉面店的回族对杭州本地回族瞧不起，说他们连伊斯兰教法和信仰都不清楚，缺教育，杭州本地回族说来开拉面店的西北回族不卫生，实际上西北拉面店的卫生是很不错的，比非穆斯林开的清真店还有东南汉族小吃纯净得多，饮食后堂的进货来源和卫生都好，豪华大饭店后堂也不一定干净，可清真饭店后堂也讲究，只是一小部分拉面店做得不好而造成影响了。回族表面上看起来不豪华，但做拉面时，上厕所后都必须洗手，是比较干净的。
作者调研凤凰寺回族后在杭州西湖（2008年8月）
这种互相指责对方不足的偏见应该纠正。其实，不管是各民族间，还是民族内部不同地域、不同族群要搞好团结都应该多看到对方优点加以褒扬，缺点或不足可以不说或委婉地说，最好是提醒本民族开明人士自己说，怎样提醒就是一个民族工作的领导艺术水平了，所谓求同存异，多讲共同性、共识性，少讲差异性、不同性，正是民族间扩大“共同团结进步，共同繁荣发展”的共识认知与认可的前提。
冶阿訇最后与笔者强调说，杭州回族几代人同化到这种程度，要几代人努力才能再达到信仰唤醒，所以要民政部门批准，开办普及的业余学习班，但要一点点地来，不是一天两天就能解决的事，一开始要做消除误解、正本清源的工作。
冶阿訇说杭州新清真寺投资7800万元，等建成后，要开和谐社会研讨会，一定请笔者来讲课，笔者表达感谢。冶阿訇之后又领笔者从前厅、大殿到后面各个房子参观并一一介绍各自的用处，直到笔者谢绝他的午宴在凤凰寺大门口合影之后依依惜别。从凤凰寺的外地、本地回族和新老阿訇的访谈调研中，笔者真正了解了杭州回族发展的当前真实状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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