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昆曲艺人对传统剧目的改编
乾隆、嘉庆间花部盛行,雅部,衰落,对昆曲传奇的创作,尤其是文人传奇的创作,无疑造成了致命的打击。此后,昆曲传奇的创作便一蹶不振了。尽管谢堃等人仍不甘寂寞,但其不懈努力终未能扭转大势。
综观扬州文人的昆曲传奇创作,从冗长到杂剧化,所表现的生活内涵也发生了相应的变化;在语言风格上,从文词派的典雅绮丽,到雅俗共赏的审美追求,最终复归为雅部昆剧的秀雅清丽;在思想文化内涵上,从晚明“主情”的类似文艺复兴的激扬,而至康、乾以后又沦入彻底的理学化;在审美趣味上,从彻底的文人化,到平民趣味的泼染、渗透,最终又复归为彻底的文人化。在其抽象的意义上,正是明清时期中国历史文化发展历程的缩影和象征。
南洪北孔以后,清廷大兴文字狱和设局修改词曲,致使文人的昆曲剧本创作相对寂寞。扬州的昆曲艺人只好在传统传奇中抽出折子戏精品来,进行精雕细琢。但在折子戏盛行的时候,演员们从未冷落过全本戏。既有传统剧目的增衍,又有对传统剧目的改编。“折子戏求精,全本戏求新”。前者有《红犁记·醉皂》、《儿孙福·势僧》、《绣襦记·教歌》、《孽海记·下凡》、《借靴》、《拾金》等,在《扬昆探微录》中已有论及;后者则为本书所要介绍的。
在昆曲艺人亲自参与改编的全本戏中,陈嘉言父女改编的《雷峰塔》和无名氏据曹寅《表忠记》改编的《铁冠图》,是扬州昆曲对整个昆曲影响很大的两出戏。但,整个扬州昆曲中最值得一提的,还是《雷峰塔》。因为整个乾隆朝最受欢迎的,是由老徐班名丑陈嘉言父女参与写定的梨园抄本《雷峰塔》。
陈嘉言(生卒年不详),乾隆年间老徐班三面,善于插科打诨,表演风趣诙谐,颇能吸引观众。在三面中最有名。李斗评他:“一出‘鬼门’,令人大笑。”[45]后与二面钱配林合入洪班。程班与郭耀宗齐名的三面周君美,就是他的女婿,尽得其传。
(一)《雷峰塔》
《雷峰塔》又名《义妖记》、《白蛇传》,是我国流行的民间传说在舞台上最盛演的一个。我国民间传说中最流行的故事,有孟姜女、天河配、梁山伯与祝英台、雷峰塔等等,但在昆剧舞台上盛演的只是《雷峰塔》。
白蛇的故事产生于民间,最早见于唐代志怪小说《博物志·李黄》,在宋代已经流行。唐代的《李黄》,虽然白蛇所幻变的美女“素裙粲然,凝质皎若,辞气闲雅,神仙不殊”,但李黄与之交欢就“身渐消尽”;宋元话本《西湖三塔记》,由白蛇变化的白衣妇人虽然也“生得如花似玉”,但奚宣赞与之交欢半个多月就“面黄肌瘦”。当白衣妇人找到新人之后,作为旧人的奚宣赞还要面临被挖去心肝的命运。这都是“情欲可以亡身”的暗示,要“灭人欲”以“存天理”。而到了明代《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话本,则受泰州学派“肯定人欲,反对天理”的影响,白娘子“不想遇着许宣,春心荡漾,按纳不住,一时冒犯天条,却不曾杀生害命”,她具有女性的正常欲望,而绝无害人之心!这追求爱情、追求和谐美满的夫妻生活,得到了肯定。
第一个把它搬上舞台的是明代的陈六龙,剧本已失传。蕉窗居士黄图珌的《雷峰塔》传奇,脱稿于清乾隆三年(1738),是于今可见的最早的白蛇故事戏曲创作。该剧比话本更多地渲染了白娘子对情爱的执著追求和温柔多情的性格,以及许对白的多情的难忘,从而最大限度地削弱了白的妖气;只是全剧囿于话本情节,而且一如既往地以除妖为主旨,甚至强化了话本原有的色空观念。全剧以《慈音》开端,以《塔圆》结尾,这一结构象征着白、许姻缘的悲剧结局早由天定,即使一再反抗,也回天乏术,仍是传统宗教剧命定模式的演化。黄图珌还虚构了许宣在法海的感召下,看破红尘,皈依佛祖,功成升天的结局。由于剧本的宗教观念不符合民间审美趣味,因此,从黄本《雪峰塔》搬演后,就有“好事者续白娘生子得第一节”,“悦观听之耳目,盛行吴越,直达燕赵”。这种增添了的演出本,留传下来便称为“梨园抄本”。经过艺人三四十年不断创造,到乾隆时,和黄图珌本的差异越来越大,故事情节已达到了一个质的飞跃。现存的梨园旧抄本凡三十八出,相传为清乾隆时昆腔老徐班名丑陈嘉言父女写定。[46]他们父女尽量使白娘子“人化”,尽量增强戏剧性,尽量使曲文通俗化。方成培反而说它太通俗了,可是方改本未见流传,梨园本却从此定型。
值得肯定的是,抄本已删去了黄本的《回湖》、《彰报》、《忏悔》、《赦回》、《捉蛇》,而博采民间传说,增饰了白娘子端午节饮雄黄酒现形,许宣惊绝(《端阳》),白娘子登嵩山盗仙草(《求草》),救活许宣(《救仙》);白娘子与法海斗法,水漫金山寺(《水斗》);白、许相遇西湖断桥,偕归许宣姐夫李仁家(《断桥》),生子许士麟,并与许宣姐姐之女定婚(《指腹》);许士麟得中状元,祭塔完姻(《祭塔》);白娘子镇塔下二十余载,终为天帝赦免,青蛇亦得赦,因接引至忉利天宫(《佛圆》)等情节。抄本充分地描绘了白娘子对许宣爱情的忠贞和对法海的斗争精神,特别是突出了她不屈服于命运的顽强斗志、执著于幸福的爱情理想的追求精神和感情深挚的自我牺牲精神,终于使这本戏获得了持久的生命力。
抄本《雷峰塔》,虽然仍把白娘子与以法海为代表的神权力量的冲突列为戏剧的主要冲突:白娘子与许宣追求婚姻幸福,被坚持仙规佛法的法海视为“妖邪”、“异端”,横加破坏,残酷镇压。但是它赋予白娘子形象以鲜明的人的感情、性格、意志和行为动机,赋予神妖冲突的外部结构以人们为了追求幸福和理想同一系列政权的和神权的封建正统力量作殊死斗争的思想内蕴,使神妖冲突深化为人情与世法、人情与佛理的冲突。
因为白娘子通体浸透着深挚的情感,普通百姓的同情总是毫无保留地倾注在白娘子身上。这种情感,既是个人的真心真情,又闪烁着理想的道德光芒,是人们极为珍惜或极为向往的情感,是人们极愿保持或极愿获取的情感。
《端阳》是全剧起承转合的重点,白娘子因多情而经不起许宣的再三苦劝,强饮了雄黄酒,终于现出了原形,吓死了许宣。有了端阳饮酒这一突变,才会产生《求草》的斗争。故方成培赞曰:“琐处传神,俚处见雅,此白氏多情吃苦之始微也。”《求草》一出,写白娘子为了救活自己挚爱的人,可以冒着生命危险去仙山盗草。这充分说明了白娘子对许宣爱情的忠贞,法海干涉破坏其婚姻的毫无理由。由于白娘子的自我牺牲精神,才使她敢于和嵩山诸仙对她求仙草的阻挠展开顽强的战斗。正由于白娘子求草的胜利,救活了许宣。才使得法海不能容忍,除继续欺骗恐吓许宣外更直接软禁许宣,不让他回家。《水斗》一出,白娘子为了夺回爱情和幸福,不顾可能毁灭自己的威胁,毅然投入金山的战斗。白娘子的顽强斗志和自我牺牲精神,深深地打动了观众。白娘子对理想生活的向往和追求,已达到忘我、献身的高度,虽九死犹未悔。直到金山惨败,逃亡到西湖断桥上,在危难之际,仍然对心爱的人一片痴情,未能忘情于许仙。凡此种种,都是原来的剧本中所没有而抄本却极力铺张淋漓,描摹白娘子的深情与厚意,讴歌白娘子的刚强与柔情,这怎能不赢得历代观众一掬同情之泪呢?最后虽仍以白娘子的失败而告终,但其悲剧冲突的深刻性和独特性,却光照千古剧坛,征服了一代又一代的广大观众。它的故事情节在偌大的中国,真正是家喻户晓,妇孺皆知,可以说是继《桃花扇》、《长生殿》之后,在戏曲史上占有重要地位的一部作品。此剧最终给白娘子以得子、受封、升天的厚报,这样的结局虽然仍罩着皈依正果的宗教面纱,但却已无法遮掩全剧丰满的现实意义了。而这,不能不归功于广大的民间艺人的创造。故而扬州昆曲对整个昆曲界最有影响的两出大戏,是陈嘉言父女对《雷峰塔》的改编和《铁冠图》对曹寅《表忠记》的渐次吸收。
附:焦循《据说》载《三笑姻缘》资料:
山阴孟称舜,字子若。其《柳枝集》有《花前一笑》杂剧,即唐伯虎遇侍婢事。卓珂月本其事作《(唐伯虎千金)花舫缘》(有《盛明杂剧》本),改华为沈,改秋香为申慵来。《古夫于亭杂录》又谓:系江阴吉道人,非伯虎;秋香乃上海大家,非吴兴华学士。《桐下听然》云:“华学士鸿山,尝舣舟吴门,见邻舟一人,独设酒一壶,斟以巨觥,科头(没有戴冠或头巾)向之极骂。既而奋袂(感情激动地把袖子一甩)举觞,作欲吸之状,辄攒眉(紧蹙双眉)置之,狂叫拍案。因中酒欲饮不能故也。鸿山注目良久,曰:‘此必名士。’询之,乃唐解元子畏。喜甚,肃衣冠往谒,子畏科头相对,谈谑方洽,学士浮白属之,不觉尽一觞,因大笑极欢。日暮,复大醉矣。当谈笑之际,华有小姬隔帘窥之,子畏作《娇女篇》贻鸿山,鸿山作《中酒歌》答之,后人遂有‘佣书配秋香’之诬;小说传奇,竟成佳话。”
《茶余客话》云:“杂剧中唐解元《三笑姻缘》故事,王阮亭尝辨为江阴吉道人,非伯虎。吉父为御史,以建言谴谪。道人于洞庭遇异人,得幻术。游虎邱时,有兄丧,上袭麻衣,内著紫绫褌。适上海某携宅眷游山,有小婢秋香见吉衣紫,笑而顾。吉以为悦己,变姓投为仆。久之,竟得婢为室。一日遁去。某知为吉,认为翁婿。”
卓珂月《花舫缘》、《春波影》二剧序云:“友人有《唐解元》杂剧,易奴为佣书,易婢为养女,余以为反失英雄本色,戏为改正。野君见猎心喜,遂作《小青》杂剧以见‘幸不幸事,天地悬隔若此’!”[47](www.xing528.com)
上述资料将《三笑姻缘》的历史真相和前后演变的情况说得清清楚楚:故事虽然是虚构的,但在民间却流行甚广。而陈嘉言父女二人又敷衍为《三笑缘》,全剧自《游山》、《追舟》至《点香》、《做亲》计十七折。苏州市戏曲研究室藏有抄本。
(二)《铁冠图》
拙著《扬昆探微录》第四章介绍了扬州有两出对整个昆曲影响很大的戏:一是曹寅的《表忠记》传奇,一是老徐班名丑陈嘉言父女的《雷峰塔》传奇。其实,这两出戏都是艺人们的功劳。
在曹寅《表忠记》(《虎口余生》)之前,即有无名氏作《铁冠图》,自清初以来颇为盛行。据《曲海总目提要》卷33介绍,其剧情为:“一、从崇祯帝召见诸大臣措置军饷写起,包含李自成攻宁武关,总兵周遇吉力战死;二、铁冠道人张净,留下三幅画图,由白猿传语库神,现形引帝至库内视图;三、崇祯帝撞钟,无一人应,入煤山自缢;四、起义军入京,李岩搜宫,得韩宫人,后被韩刺死;五、吴三桂迎清兵,李自成败亡等情节,六、末以铁冠道人与刘基阐述三幅画图之意作结。”拙著《扬昆探微录》曾指出此剧史实不符之处。曹寅的《表忠记》问世以后,艺人们在演出《铁冠图》的过程中,渐次吸收《表忠记》中关目内容,而标名《铁冠图》始终不变。近代演出有《探山》、《营哄》、《大战》、《借饷》、《对刀》、《步战》、《拜恳》、《别母》、《乱箭》、《守门》、《杀监》、《撞钟》、《分宫》、《煤山》、《归位》、《刺虎》、《夜乐》诸出。其中只有《撞钟》是《铁冠图》的原有出目。
这种将同题材的戏捏合到一起的方法,是艺人的拿手杰作。曹寅的《表忠记》(《虎口余生》),就是这样和无名氏的《铁冠图》捏合到一起的。类似的剧目还有《烂柯山》[48]、《慈悲愿》等。
1978年下半年,我受扬州市业余昆曲研究组组长张鑫基先生之托,到上海拜望赵景深老师。时赵景深老师大腿跌伤,在家休养。曾对我讲到《铁冠图》与《表忠记》有两大不同点:
1.《铁冠图》有铁冠图神话,《表忠记》无;
2.《铁冠图》的重要人物是李国桢,《表忠记》的重要人物是边大绶(见前述八大段之一)。
在《表忠记》中,李国桢极不重要,而是力写孙过庭战绩(见前述八大段之二)、蔡懋德死节(见前述八大段之三)、李远寿纳款(见前述八大段之四)。
由于历代艺人不断创造和革新,《表忠记》的唱念安排、表演设计,乃至剧本结构都日臻完善。如《对刀》和《步战》,很合乎武生表演的规格,昆剧和京剧科班一直作为开蒙戏;《别母》和《乱箭》,唱做念打俱全,而且有不少精彩的高难度的动作,往往成为“靠把武生”的看家剧目;费贞娥《刺虎》则是“三刺”之一。
李调元《剧话》下卷曰:“《铁冠图》剧见《宋景濂集·张中传》:‘中字景善,抚之临川人。举进士不第,遇异人授以太极数学。帝下豫章时,因邓愈荐,遣使召问。后言事往往奇中。尝戴铁冠,人因号“铁冠子”。’按《杂说》云:‘明祖谕道人:“汝能先知。试言我国事,直述无讳。”道人口诵数十语,其后多验,即剧所谓《铁冠图》也。’”[49]
(三)《三凤缘》
另外,乾嘉之际,扬州地区的昆曲班社还从著名曲家作品中选取符合梨园标准的剧目进行加工。例如,将李渔的《凰求凤》改编成《三凤缘》。[50]李渔的《凰求凤》已经化腐朽为神奇,将传奇中一夫多妻的陈腐熟套,来了个反其道而行之,写三女(许仙涛、曹婉淑、乔梦兰)争夺一男(南京吕曜)。李渔挖空心思地把三女分为对立的两方,相互勾心斗角地追求吕曜。而梨园改本则“新奇加熟套”:要新奇,更要热闹;求脱套,不废熟套。谈热闹,《三凤缘》第一出〈种因〉,一开头副末登场,出场脚色就有十四名之多,一上来就是一场热闹大戏。谈熟套,《三凤缘》把李渔原著改删压缩为上半本,下半本则从乔梦兰允文允武受到启发,加强吴月娥(乔梦兰的改名)的戏:女扮男装,中武状元,挂帅出征,皇后代为卸甲,被封为公主等等。
(四)《琵琶记》
经过折子戏盛行以后演出的全本戏,往往是“借全本戏之名,展示折子戏之实”。在折子戏盛行之前,《琵琶记》有四十二出之多(以《六十种曲》为准);经过折子戏盛行以后只有“江湖十八出”:《称庆》、《规奴》、《嘱别》、《南浦》、《训女》、《镜叹》、《嗟儿》、《辞朝》、《请郎》、《花烛》、《吃饭》、《噎糠》、《赏荷》、《思乡》、《盘夫》、《遗嘱》、《贤遘》、《书馆》。
(五)《精忠记》
折子戏盛行以后的《精忠记》,并没有一出真正是姚慕良《精忠记》里的,而是将《如是观》的交印、刺字、草地、败金四出,和元杂剧孔文卿《东窗事犯》的第二折——《扫秦》连演,中间加了一出艺人模仿《鸣凤记·写本》而作的《秦本》,叙秦桧闻韩世忠等五十三人为岳飞被害抱不平,恐不利于己,连夜灯下修本,欲将此五十三人尽皆杀害,不料下笔时被岳飞阴魂在背上猛击一锤,惊呼“岳爷爷饶命”。王氏闻之,劝秦桧明日往灵隐寺修斋荐度岳飞父子。这显然是为适应观众的心理,既见岳飞忠勇,又写奸相的下场。但净扮的秦桧,出场时唱的【出队子】却是从《精忠记》第二十八出《诛心》借过来的。然而,在唱词中却将《东窗事犯》秦桧的“大贤妻”王氏,服从《精忠记》,改为“长舌妇”——“当初不信大贤妻,他曾苦苦地劝你”,改为“当初错听大贤妻,他曾屡屡地诱你”,使之统一。就全本戏的结构而言,自然是支离破碎,来源不一,但又自成主题,不乏精彩。正如前面所说,这种将同题材的戏捏合到一起的方法,是艺人之杰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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