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仁堂老屋
“摇啊摇,摇到外婆桥。外婆叫我好宝宝,问我爸爸妈妈好不好,我说,爸爸好,妈妈也好,外婆听了哈哈笑。外婆给我糖一包、果一包,叫我回去送爸妈……”
外婆家在湖南湘潭黄龙乡(现名响水乡)居仁堂老屋。
从湘潭县城出发,向西北方向,踏着一条麻石铺成的乡间小道,沿着山葱茏、水清秀、土沃田肥的灞子,约走20华里路程,经过万家庄、芝洲书屋、新屋几个村庄,就会有一个柳树丛丛的围堰挡住了你的视线,当你似感“山重水复疑无路”时,沿着围堰断头处朝北一拐,过了石桥,一座规模宏大的飞檐翘角、白墙青瓦的古建筑群巍然屹立在你的面前。这就是始建于300年前的居仁堂老屋。
老屋坐落于韶山山脉的黄龙山下,坐北朝南,依山傍水,聚气藏风,乃一风水吉地。古人曾形容此地:“闾里松竹盘踞,蹊径深邃,何必再向武陵问源也。”
为什么叫“居仁堂”呢?有一副对联大概可以诠释,即“居安天下之广居,仁宅人心以亲仁”。至于“老屋”,那是因为人口繁衍以后又在不远之处建了一座新屋而言。
要进老屋,先要经过柳树塘。这个约十来亩大的池塘因周围栽满柳树而得名。老屋的稻田全靠此塘的蓄水灌溉,平时则兼养鱼,每年冬至放水干塘,家家户户可分得许多鲤鱼、草鱼,那是腌制腊味的最好时节。这柳树塘边垂柳依依,倒影婆娑,清风徐来,碧波荡漾,一支跳板伸入池中,可见村妇蹲在跳板上浣衣洗裳,不时传来棒槌的击打声。塘的西面是一片稻田,散发着阵阵稻花香。美哉!一派江南景色。
绕过柳树塘,再经过一片种满荸荠、藕荷的水田,就到了老屋的大门。这大门颇是气派,门楼是两层的,楼下可过车走人,楼上可住人,也可登高望远,门楼两侧各有厢房一间,是守门人住的,沿着门楼向两面伸展的围墙将老屋团团围住。进了头门,就是一个大约有二三亩大的禾堂坪,这是用来打稻晒谷用的。禾堂坪东面有一个金橘园,那是我们儿时常常爬上树偷摘金橘的地方。禾堂坪西面为一个储水坑,坑的一边有两棵高高的桂花树,一棵开黄花,曰金桂;一棵开白花,曰银桂。每当八月桂花飘香的时候,家人便在下面铺上席子,将桂花打下酿制桂花蜜。储水坑边还有两棵硕大的柚子树、两棵绣球花树,金黄色的柚子和粉白色的绣球挂在树上,格外鲜艳夺目。储水坑靠禾塘坪的一面还种着一丛丛、一簇簇的美人蕉,红色的、黄色的竞相开放,争妍斗艳。这一切,都给单调的禾塘坪增添了许多秀色。
禾塘坪直通老屋正门,也通东西两个侧门。我们径直穿过禾塘坪拾阶而上,就进了这座建筑的正门了。进门后是轿厅,也就是出入上下轿的地方,大约有30多平方米大。经过轿厅就进入正堂。正堂大约80多平方米。正面描金雕花的神龛,供奉着历代祖先的牌位,每年七月十五的祭祖就是在此举行的。祭祀当天将祖上的画像都要请出来挂在墙上。虽然黄家在历史上没出现太大的官,但我记得画像都是头戴官翎、身着马蹄袖朝服的。供品也是极为丰富的,杀猪宰牲,鸡鸭鱼肉样样齐全。仪式盛大而严肃,颇像鲁迅在“祥林嫂”中描写的那种场面。再说那神龛下的供案、供桌,还有堂屋两面的太师椅、茶几、半圆桌、礅圆凳,都是很讲究的硬木雕花,并镶嵌着灰白色花纹的大理石。正堂当然也是主人接待贵宾的地方,但从我记事起,因为家道已经衰落,这里从未用来接待过贵客。
正堂的后面有一个小小的过厅,这里供奉着孔夫子神像。凡小孩初次进学堂念书之前,都要在这里烧香磕头,祈求孔夫子保佑学业有成。过厅过后就进了中堂,中堂只有正堂的三分之一大,我的大外祖母年老眼盲后,把中堂隔出一半做了佛堂,供奉观世音菩萨,每天虔诚地在此烧香拜佛,求菩萨保佑。从中堂经过一条横通道,就进入后堂。后堂也有正堂的三分之一大,平时没什么用处,放些杂物,有外地工作的人回家,可临时做住房用。
以正堂为中心,向四面扩展的建筑物,有走廊和通道形成院院相连,又都有各自的厅堂、住房、饭厅、厨房、天井、卫生间等等。我按记忆算了一下,除轿厅、正堂、中堂、后堂外,尚有厅堂6处,围绕每个厅堂建有的住房近40间,每间面积约10至20平方米。除此还有大小厨房、酒屋9处,谷仓6处,碓屋(舂米用)2处,柴屋、糠头杂屋8处,猪楼马栏3处,卫生间厕所8处,大小天井16处,每个天井均有阴沟相连,排水功能很好。我当时年幼,凭感觉可能会把一些面积估计大一些,所以现在很难算出整个老屋的实际建筑面积来,只能用庞大、恢宏这样的概念来形容。
在我的记忆中,庭院中最漂亮的当属开花庭,庭院里长满了红的、粉的、白的夹竹桃,姹紫嫣红,生机盎然。再就是梅花厅,厅前的花坛里植着几树腊梅,每到冬天,迎着瑞雪满树金黄色的腊梅怒放,散发着阵阵清香,如果你仔细端详,每朵梅花都像黄色的玉雕,透着一股灵气,叫人久看不厌,浮想联翩。它是如此的优雅美丽,如此的淡然温馨,如此的孤寂娇羞。后来我看过许多人画的梅花,总觉得他们都没有把梅花的冰肌玉骨之魂,清新淡雅之姿画出来。长大以后,每当读着那赞美“梅花香自苦寒来”、“梅花欢喜漫天雪”、“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等诗句时,就会想起老屋的梅花,对它“雪虐风号愈凛然,花中气节最高坚”的风骨钦敬不已。
在老屋的东面,还有一处幽静的荷花池,与柳树塘隔堤而居。这荷花池四周长满了翠绿欲滴的竹子,千姿百态,透出一种优雅与灵秀,可使画家看了想挥毫,诗人看了想吟诗。荷花池当然是盛开的荷花,也同时长有菱角与浮萍。最好看的时候是清晨,露水在荷叶上如一粒粒大小不等的珍珠,晶莹剔透,微风吹来,荷叶轻轻摇摆,大小珍珠随风滚动,摇摇起舞。(www.xing528.com)
老屋的西面是一片小菜园,一年四季,蔬菜不断。蕹菜、小白菜、油菜,一畦一畦争相亮绿,那一丛丛的豆角顺杆上爬,边开花、边结荚,惹得满园蝶舞蜂飞。更有那黄瓜、苦瓜、丝瓜,一条条从架上吊下尽显风流,而冬瓜、南瓜则攀援在架上。整个菜园多姿多彩,生机勃勃。
紧挨老屋的后山,先是一片竹园,东面长的是金黄色的竹子,叫金竹园,西面长的略带白色的竹子,叫银竹园。每当春节前后,竹笋顶着雨雪破土而出,表现出顽强的生命力。穿过竹林就是林木茂盛,老树参天的后山了。山顶有一座岳水公公墓,石制的墓墙,石制的供桌,石雕守墓神兽。据说这是荫及黄氏子孙的一块福地。还有人说墓地后盘踞着一条大蟒,晚间常下山到柳树塘吸水。所以对我们这些小孩来说充满着恐怖和神秘之感,轻易不敢去那里玩耍。后山最美的时刻当属晨曦。记得当年舜姨妈在山后的坡地上种的一畦烟叶上长了绿色小虫,每到东方未晓就叫醒我去捉虫,我经过后山时,看到朝霞透过丛林倾泻而下,形成万道五光十色的线条,多姿多彩,如梦似幻,神秘莫测,我惊叹这大自然的冥冥安排和无穷魅力。以后这如诗如画的良辰美景就常常出现在我的日记和作文里。
描述了老屋的自然环境,再回忆居住在老屋的人们。
湘潭县石坑黄氏家族乃一个大家族。其始祖于明代洪武年间由江西吉安西迁湘潭石坑,于黄龙山下躬耕垄亩,繁衍生息,传至今日已20余代。居仁堂老屋居住的是黄氏四个分支中的一支,住着我的外祖父等兄弟六房。有诗赞曰:“六房子孙,百十来人。一栋老屋,一张大门。分灶而食,各安其生。来往无间,有无互通。妯娌和睦,兄弟相亲。吹弹歌唱,谈笑风生。重要事情,六房商定。子侄一体,长辈公正。争吵为耻,礼让为荣。从不翻脸,从无恶声。打架谩骂,闻所未闻。优良传统,可贵家风。”在我记事起,这六房外祖父均已去世了。大约有“孝”字辈的十三位舅父,多因家境衰落纷纷出外谋生。好在老屋的祖上有一个重视教育的好传统,无论男女从小都要上学,最少也要上到初中或高中,这就为他们外出谋生打下了较好的基础。就是十三位姨妈虽大都远嫁外地,但因有一定文化,大多嫁的是书香门第。那时老屋只留三位姨外婆、舅父(二位当中医)和几位舅母及老姑娘舜姨。偌大的老屋,人走房空,很是萧条,但他们的生活却闲适而恬静,平淡而坦然。
老屋最热闹的时候是上世纪30年代末、40年代初。由于日寇侵华,大部分地方沦陷,许多外地工作的子孙和亲戚纷纷举家回老屋避难,记得与我年岁不相上下的表兄弟姐妹就有30多人,再加上寒暑假在城里读寄宿的中学生回来就更热闹了。他们给这个宁静的山庄带来了城里的新风气,带来了外地的新信息,带来了许多新的知识。我那时是最小的,老跟在他们后面屁颠屁颠地跑。我们坐在屋檐下的竹床上听表姐们讲“天方夜谭”的故事,或跟着她们学唱《松花江上》《满江红》《秋水伊人》,也唱《渔光曲》《卖花姑娘》《可怜的秋香》等歌曲。我那时似懂非懂,但也尽量满带感情地跟着吟唱。有位表姐喜欢画画,还教我画洋娃娃;有位表姐则教我背诵唐诗。表兄们更是活跃,他们或跳进池塘游泳,或到禾塘坪踢足球、打排球,或吹笛抚琴,或吟诗猜谜。沉闷的老屋一下变得热闹非凡,充满生气。这段时光是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给我留下了一个有声、有色、有味、有形的甜蜜的记忆。
抗战胜利之后,各位舅父、舅妈、姨妈都带着他们的儿女相继外出谋生。时至今日,他们散居海内外,再未回故里。现在除台湾还有一舅父已是耄耋之年外,其余舅父姨母均已作古。表兄弟姐妹有散居海外的,国内的有散居京、津、沪、广州、杭州、济南、西安、成都、南京、长沙、武汉、汕头等地的。他们均成家立业,儿孙满堂。多数从事工程技术工作,也有当教师、搞财会、当记者的,少有做官和经商的,现在也都已退休。我们有的没有联系,有的偶有联系,各自忙着各自的事业。
我之所以要用我这支拙笔不惜笔墨地描绘老屋的自然环境及人文环境,是因为这一切如今已不复存在了。
当时光的翅膀匆匆飞过近四十年之后,也就是1986年,我借出差之机顺便回老屋看看。在湘潭电机厂工作的表弟沛雨陪我同行,一出湘潭市区,一条平坦的柏油马路直通响水乡,往日麻石铺就的乡间小路已不见踪影。不久车停下来,说是老屋到了。但老屋在哪里?历经数百年风风雨雨的老屋已经荡然无存,只剩下昔日猪楼的残垣断壁,原貌已无法辨认。昔日林深树密的后山只剩下一坡萋萋荒草,昔日碧波荡漾的柳树塘已近干涸,变成了一个小涝池,更不见那荷花池的芳踪。据说50年代后,因为诸多原因,有的房屋被一间一间地拆掉了,在家务农的黄氏子孙也嫌老屋年久失修而另迁新居。那后山的参天大树据说是1958年大炼钢铁时被砍伐炼了钢,至今未恢复生态。我站在当年老屋的废墟上,一种莫名的失望与遗憾袭上心头,我魂牵梦绕的老屋形象破灭了,我童年美好的记忆打碎了。我真后悔不该回来。我举目四望,远处的山坡下,星星点点盖了不少新的农舍,有的还是贴有白色瓷砖的二层小楼,但是我总觉得缺乏那小桥、流水、人家的田园神韵,更无法与当年老屋古朴、恢宏、浑厚、凝重的明清建筑相比。
|当年的老屋已荡然无存。我的三个弟弟只好在昔日猪楼的残垣断壁旁合影留念
然后,我们徒步去外婆坟上祭扫。这桐子山、茶树坡,已不见当年那开着串串粉白色花的桐树,也不见那盛开红花的茶油树,满山的荒草也掩盖不住裸露的红土荒坡。我向外婆、舅父、姨母的坟上一一鞠躬,心中默默念请外婆原谅孙女不孝,如今才来祭扫。下得山来,又拜访了仍留在当地的刚舅妈。刚舅妈家是“万元户”,已住上了二层小楼,儿时我记忆中年轻漂亮的刚舅妈已满头白发卧病在床,她双眼滞呆,表情麻木,已不认识我了。看来除一般问候外也无更多的话可说。后来我又去了留守在老家务农的表弟友林家,他外出不在,孩子们当然都不认识我。我突然想起了“少小离家老大回,乡音无改鬓毛衰,儿童相见不相识,笑问客从何处来”。这首诗是多么的贴切。唉!对于老屋,现在我已不会再有任何牵挂了,我此生也可能是最后一次来了。
几年以后,我又有机会到韶山去参观毛主席故居,沿途经过响水乡,看到两面山上的树木郁郁葱葱,生态已经恢复,我感到很欣慰。但遗憾的是老屋这座民居已经无法恢复。古老的民居是历史积淀下来的文化,是我们祖辈创造出的财富,和其他文物一样,一旦被毁坏,它是不可能再生的。我曾到过安徽的西递、宏村参观,我惊异那儿的民居怎么保存得如此的完好?我想,如果当年黄龙山下的老屋、新屋、钱塘祠、芝洲书屋等建筑群能够保存下来,那无疑是湘潭的一个很好的旅游点,加上那熏鱼腊肉、虾公鱼嫩、竹笋咸蛋的农家土菜,那才是真正的“农家乐”好去处。遗憾、惋惜已晚矣!我国许多民间遗存不就是在我们对文物的无知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吗?
注:文中关于老屋的历史叙述来源于黄友实先生正在撰写的《黄氏族谱》有关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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