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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国历史地图集

时间:2024-08-24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谭其骧与《中国历史地图集》王文楚今年2月25日是季龙师百年诞辰。标志着我国历史地理学迈入一个新阶段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八卷本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和兄弟单位协作共同完成的一部科学巨著。

谭其骧先生百年诞辰纪念文集:中国历史地图集

谭其骧与《中国历史地图集》

王文楚(复旦大学中国历史地理研究所)

今年2月25日是季龙师(谭其骧先生字季龙)百年诞辰。季龙师是著名的历史学家历史地理学家,是现代历史地理学科的主要开创、奠基人。标志着我国历史地理学迈入一个新阶段的《中国历史地图集》八卷本是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所和兄弟单位协作共同完成的一部科学巨著。是历史地理学研究的巨大成果,也是主编季龙师努力奋斗的丰硕成绩,他为之付出了大量时间和毕生精力,凝聚了他无数心血和渊博学识。

一、辛勤工作,含辛茹苦,耗费了三十多年的心力

早在三四十年代,季龙师就有编制一部规模较大、内容详赡的中国历史地图集的愿望,可是,那时政治腐败,社会黑暗,制图印刷技术又极差,未能如愿。1954年冬,著名历史学家范文澜吴晗依据毛泽东主席的建议,组织史学工作者和地图工作者重编改绘清末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杨守敬编著的自春秋至明代的《历代舆地图》,组成了“重编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委员会”,简称“杨图委员会”,设在中国科学院哲学社会科学部。次年春,吴晗推荐季龙师去京改编修订,这正合季龙师的夙愿,欣然应命,从此就将自己全部精力和学识贡献于这项光荣而艰巨的任务。

1957年初,编纂工作转移到上海,作长期的规划。开始时有章巽、吴应寿、邹逸麟、王文楚四人参加。季龙师勤于所事,乐之不倦,每天上午下午都来工作室编图,成了常规,这在全校文科著名教授中,是独一无二的一位。1958年“大跃进”时,他和全室同志一样,除每天上班外,还加夜班,一天三班,经常夜以继日,通宵达旦,以室为家,不论寒冬和酷暑,坚持不懈,这在当时著名教授中更是罕见。

1957年9月的“反右斗争”,季龙师的妻子和大儿子遭难,被错划为右派分子,这对季龙师而言,是个沉重的政治包袱,身心受到重大打击,但他不受挫折,仍以高度的责任心,全力投入编图工作。

此后,由于接连不断的政治运动,编图工作的繁重艰巨和编图人员的不足,严重影响工作的进展。复旦党委为加速进度,决定选派当时历史系三年级学生和一位年轻教师以边干边学的办法参加编图工作。季龙师把培养年轻一带视为己任,循循善诱,诲人不倦,祈望的是多出人才,快出成果,不仅在审阅每一位的编图,也指出错误及其原因。他一个人审阅我们十几个人的初稿,忙得手足无措,但毫无怨言。他奖掖后学,识拔人才,尤为殷切而不遗余力。并每隔一段时间,做有关编图方面和历史地理学的学术报告,充实和丰富编图者的知识,提高学识水平,加速编图工作的进展。遇有编图成绩突出者,予以表扬,欣然寄以莫大希望,每每称道不止。创办“内部参考资料”,刊载他自己在编审图稿时撰写的考释,并选登其他年轻教师撰写的具有一定质量的考释,以鼓励大家的积极性,看到自己的成绩,又可相互交流与促进。遇有在历史地理学术研究具有一定见解的论文,更是予以帮助,推荐给学术报刊发表。季龙师博学强记,治学严谨,他对我们的论文从不降格俯就,凡编图工作有差错疏误者,不论何人,都直言不讳,予以批评,为之驳正纰缪,是一位令人敬重的严师。这样,在他长期精心培育和严格训练下,一批中青年学者脱颖而出,成为学术骨干,无论在编图和历史地理研究领域,都涌现了世人瞩目的丰硕成果。1959年在编图室的基础上,建立了历史地理研究室,一批年轻学者在季龙师的指导下,聆受教诲,朝夕相处,相互研讨,疑义相析,共同奋斗,进一步推动了编图工作的进展。

此后随着图集编绘范围的扩大、内容的不断增加,突破了杨守敬《历代舆地图》中原王朝的范围,于是陆续邀请中央民族学院、南京大学、科学院民族研究所、近代史研究所、云南大学等著名专家和学者参加各边区图的编著,历史研究所、考古研究所等著名专家和学者参加原始社会及其他图的编著,已经不是杨守敬《历代舆地图》的原貌了,重编改绘已不能适应时代要求,放弃旧事,重创新业,改成为《中国历史地图集》,季龙师仍任主编之职。

1966年夏,“文化大革命”一开始,季龙师被戴上“反动学术权威”的帽子而被打入牛棚,受尽了折磨和煎熬,编图工作全部陷于停顿,他对在“文革”中浪费的时间、精力和才华,深感惋惜和痛心。三年之后,编图工作恢复,他被宣布为“一批二用”,思想上无间断遭批判,精神上受尽折磨,身心受到摧残,主编之职已被剥夺,也做初编工作,编的图稿规定由“掺沙子”进来的历史系学生红卫兵审查,但他并不计较个人的得失,仍认真地编制初稿,撰写校记,对我们在编图过程中遇到的各种难题,尽力帮助解决,还修改我们撰写的考释,这种对国家科研事业高度负责的精神,给予我们很大的教育和鼓励。这样又经过四五年艰难曲折的奋斗,终于在1973年完成原定的全部编稿,自1974年起,分八册陆续出版内部试行本。

由于图集的完成阶段,正值“文革”动乱时期,片面强调“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存在着不少缺点和错误,存在着不科学、违背历史事实的内容。1981年夏,在中国科学院领导下,开始对内部试行本进行修订和补充。当时已在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恢复了实事求是的优良传统,清除了“左”的错误,为按照历史事实、科学地修订图集创造了良好的条件。季龙师重新履行主编职责,制定了修订原则、办法及具体方案,撰写图集的前言和后记,修订的编稿人员,由季龙师约请。修订的图稿完成后,按图册集中,交其审阅。当时预定计划八册图于1984年底,以近四年时间全部公开出版,但因任务繁重,时间紧迫,再因季龙师于1978年2月患脑血栓后,留下了后遗症半身不遂,且年逾古稀,工作受到一定影响,但他仍以顽强的毅力,不辞辛劳忘我工作,认真仔细地审查每册修订的图稿和图组编例,深思博考,反复斟酌,详予订正,一丝不苟,有时为了按时交稿,不影响出版日期,工作到深夜,甚至拂晓,祁寒酷暑不辍。我负责修订的第二册秦、西汉、东汉时期图,因为是修订的第一批图稿,要严格按照规定日期交稿,于既定日的凌晨携带修订后的图稿,赴季龙师家,交与他审阅。他因昨夜为图集工作而通宵达旦,刚睡不久。这种忘我勤奋、辛劳工作、坚忍不拔的意志,实在令人惊叹和钦佩。他为了集中时间完成图集的修订工作,摆脱社会上对他不必要的干扰,影响工作进程,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内,住在衡山宾馆,与外界隔离,孑然一人,闭门奋力。正是季龙师和全体参与修订图稿的同事们共同艰苦奋斗、含辛茹苦,全力以赴,历时8年半,于1989年1月公开本全部出齐,为中国的科学事业做出了不朽功勋。

二、渊博的学识,精湛的论断,严格按历史事实、按科学编图,并为之呕心沥血,坚韧不拔

《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绘工作,令季龙师煞费苦心,绞尽脑汁,图集采用的底图、设计方案、具体处理办法等,无不躬亲,力求按科学性、按历史真实编图。(www.xing528.com)

1.起初计划只是将清末杨守敬《历代舆地图》予以重编改绘,改正增补杨图显著讹脱之处,设想采用的今底图就依杨图底图,即胡林翼《大清一统舆图》,只将图中清代的政区地名,改成50年代的政区建制。季龙师认为,《大清一统舆图》刊印于清同治初年,主要根据康熙乾隆时期测绘的两内府舆图编制而成,与根据现代测绘技术所制成的今图相比,存在很大误差,要将清同治以后近百年改设的新政区地名及改变的新省界转移绘到《大清一统舆图》上,是根本不可能的。因而他坚决主张采用精确度高的今图作为底图,经过杨图委员会多次商讨,决定摒弃杨图的旧体系,不再用《大清一统舆图》为底图,改用依据最新测绘资料新编的底图,这对于保证图集的精确性起了决定性作用。

2.季龙师对编著中国历代疆域政区图具有科学的见解。原计划重编改绘杨守敬《历代舆地图》,范围一仍其旧体系,只画中原王朝的直辖领域,不画各少数民族政权的领域。季龙师认为,我们伟大祖国是各族人民共同缔造的,各少数民族在各个历史时期建立的政权,都是中国的组成部分,新中国的历史学者,不能再蹈封建史家的覆辙,要正确反映我们这样一个多民族国家的历代疆域、政区变化,仅仅局限于编绘一部历代中原王朝疆域政区的地图集是不能适应时代要求的。经过杨图委员会数次反复讨论,季龙师的正确论说被采纳,决定抛弃旧体系,将我国历史上各个民族活动区域纳入中国历史疆域政区的范围,重新编绘一部既有中原王朝,又包括各边区民族的分布地及其所建立的政权版图的《中国历史地图集》。

季龙师对历史上的中国疆域,有其精湛宏通的学说,认为编绘中国历史地图,既不能以古人的“中国”作为历史上的中国范围,也不能以今天的中国范围来限定历史上的中国范围。因为今天的中国疆域,是1840年以后一百多年来帝国主义侵略宰割了中国部分领土形成的,所以不能代表历史上的中国疆域,应采用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作为中国的范围。而1840年鸦片战争以前的清朝版图,是几千年来历史发展所自然形成的中国,这就是历史上的中国范围。各历史时期所有在这个范围之内活动的民族,都是中国历史上的民族,在这个范围之内所建立的政权,都是中国历史上的政权,包括虽有部分辖区超出这个范围,而其政治中心在范围以内的政权。图集内部试行本基本上是根据季龙师的科学论说进行编绘的,但未能完全做到。1981年开始进行修订时,他要求尽力按此办理,以体现中国各民族共同缔造祖国的历史,修订后的图集,完整地显示了中国疆域形成和发展的历史。

3.季龙师认为,无论是编著各代总图或分图,应选定中原王朝和边区政权的疆域政区都比较稳定、明确,文献记载也较为详明的年代作为一个标准年代,所绘疆域和政区都以这年为准。历史上每一王朝、政权,先后延续几十年乃至数百年,疆域时有伸缩,政区建制常有改易,治所屡有迁移,前后变迁很大,如不按一个年代断限,会将不同年代的建制,混杂于一图,不能科学、准确地反映历史的真实。杨守敬《历代舆地图》自汉代以后各朝图全部按各史《地理志》或清人《补志》编绘成图,而各史《地理志》于年代断限都不很严格,往往混一朝前后不同年代的建制于一篇,因而杨守敬《历代舆地图》的各朝图往往不是同一年代的建制,前后相去数十年或百余年,造成混杂错乱。季龙师为贯彻这一学说,不遗余力,力求达到科学、准确。在每一图组开编之前,花费很大精力,认真反复考虑图组的总体设计,拟订编例草案,然后召集全体编稿人员会议,讲解这一历史时期中原王朝和边区政权的疆域变迁,各级政区建制沿革,选定某年为标准年代的依据和理由,全体编稿人员进行充分的讨论,各抒己见,从善而改。图组编例定稿后,由一或二人排出政区表,然后按各朝政区分工,各自负责。编稿者根据各政区特殊性及历史资料,经过缜密考证,确定各级政区治所地点和界线的今图位置,编制成图,然后交由季龙师审定。

图集内部本每一历史时期都有一个标准年代的一幅总图,都是将各地区的分幅图拼成,边区各分幅图都按中原王朝在该地区辖境最大时编绘。实际上中央王朝对各边区统辖范围的伸缩在时间上并不一致,先后相差几十年乃至百年多,并不存在如图中那样的疆域政区,是不符合历史事实,违反科学的。季龙师制定了修订原则,凡总图都一律改成统一年代。

图集内部本都只有一个标准年代的一幅总图,而历史上各个统一王朝,先后延续几十年乃至数百年,疆域政区前后变迁,得不到充分反映,为了弥补这方面的缺失,修订本对前后疆域政区变迁较大的历史时期,增补了几幅总图。例如唐朝,原有开元二十九年(741)为标准年代总图一幅,修订本增补了此前的总章二年(669)及此后的元和十五年(820)二幅总图。又如清朝,原有嘉庆二十五年(1820)为准的总图一幅,修订本增补了光绪三十四年(1908)的清末总图,等等,不一缕举,显示了各个历史时期疆域政区的前后变迁,进一步提高了图集的科学性和准确性。

4.图集内部本的定稿正值“文革”动乱时期,受到“左”的严重影响,存在着完全违背历史事实的内容,尤其突出的是,内部本自三国以来都把台湾、澎湖作为中原王朝的领土处理。季龙师根据历史记载,认为三国孙吴征伐夷洲(今台湾),但并未取得明末荷兰人侵占台湾,清初郑成功驱逐了荷兰侵略者,在台湾建立了奉明朝正朔的政权,直到清康熙二十二年(1683)平定郑氏政权,台湾成为中原王朝疆域的一部分。他反复说明台湾自古以来是中国的一部分,这是正确的,但不能曲解为台湾自古以来是中原王朝的一部分。季龙师当时处于“一批二用”的处境,不顾自己安危,多次阐述这个科学真理,而屡被推翻,直到图集修订时,才坚持予以改正,按照历史真实编绘。

5.编稿人员根据图组编例编成的图稿,地名分布疏密极不均匀,有些地区稀疏,有些地区密集,尤其政治、经济中心的京畿附近,甚为密集,制图工作者认为图面载负量太大,建议删去底图的今地名,或删去不重要的古地名。季龙师坚持反对,认为:古今对照是我国历史地图的优良传统,阅读查对,一目了然;图集上的古地名是据历史文献记载著录的,是由编例规定的,不能随意增删,由编者主观判断哪些重要,哪些不重要,是很不科学的。他建议古地名密集的地区,应作扩大图,使图面清晰,而不删去今地名或古地名。经过多次争议和商讨,最后采纳了季龙师的正确意见,在首都近郊作扩大图。但在“文革”动乱中,原来编绘得相当详密的首都长安洛阳建康近郊插图,因是“帝王将相居住活动区”,而被无理删除。图集修订时,季龙师再次建议重编,重新增补了长安、洛阳近郊扩大图,但遗憾的是,由于时间匆促,如东晋南朝建康附近扩大图就无法恢复了。

季龙师在图集修订过程中,对一些疑难问题,广泛搜集史料,勾选剔抉,审慎考辨,思想深刻,多有创见,发前人所未发,如对唐代西南羁縻府州于不同时期的不同隶属关系,刊正前人舛谬,提出新的见解,等等,不一而举。

总之,《中国历史地图集》的编著足以表现季龙师富有卓见和精辟的学术思想,并为之呕心沥血、坚持不懈、锲而不舍、顽强奋斗的精神。他治学严谨、勤奋刻苦、科学态度和实事求是都堪为楷模,是一位学识精深的著名学者。他在编纂图集时期内,严格造就了一批中青年学者,携率后学为完成图集努力奋斗,为促进历史地理学的发展,作出了卓越的贡献,又是一位德才兼备、品行醇正的当代人师,因此受到国内外学者和后人的推崇和景仰。他的光辉业绩和形象,载入史册,长留人间。

季龙师有他毕生的追求,在他完成《中国历史地图集》这部巨著后的又一奋斗目标,是于1982年底开始着手主编《国家历史地图集》的工作,内容包括历史时期自然、经济、政治、军事、民族、交通等图组,“只有等这部地图集完成了,绘制中国历史地图的事业才能算大功告成”,他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这部新图集的完成和出版。虽然图稿早已完成,季龙师已作古近十年,原来从事编著的中年学者,已是耄耋矣,迄今十多年,迟迟未能出版,壮心未酬,宏愿未竟,这是他英灵的莫大遗憾!我们企盼着这部新地图集的早日问世,以告慰他在天之灵!

(原载《文史知识》1995年第9期,重刊时作了修订和补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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