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南高”谱系中的《泱泱》
抗战胜利,《中央日报》于1945年9月返回南京出版。《中央日报》及副刊进入发展的第四个阶段。《中央副刊》和《泱泱》是这个阶段的两种主要副刊。前者刊登新诗、小说、散文以及杂文等,以白话文作品为主;后者则刊登诗词曲、书画、金石等传统文化、文学作品,以文言为主。两相对照之下,《泱泱》明显格调清雅,作品丰厚,《中央副刊》的规划则相对庞杂,刊登的作品水平也一般。这与民国时期以江浙为中心的东南文化圈相对重视传统文化的存续,以及首都南京新文学基础相对薄弱这些大的文化环境有关,更受到主编卢冀野个人偏好与文学观念的影响。
本书第1章曾指出,以中央大学为中心的南京高校是《中央日报》副刊作者群的重要组成部分,对首都的文化环境影响深远。如果作一番大致的梳理,我们可以看到从1920到1940年代这种影响力的绵邈。 1920年代,中大在南高/东大时代以《学衡》为主力,汇聚了《国学丛刊》、《史地学报》、《文哲学报》、《东南论衡》等文科刊物,欲与“北都新文化运动”形成分庭抗礼之势,使南高/东大的文科乃至整个南京文艺界,形成传统的诗词曲创作相对繁盛、新文学基础相对薄弱的格局。1930年代,中大文科以《国风》杂志为旗帜,相继刊出孔子诞辰特刊、刘伯明先生去世九周年纪念特刊、南高二十周年纪念特刊等,继续标举不同于新文化运动的“南高精神”。这种精神,与南京政府在1930年代的文化举措之内在精神颇为契合,参与了“本位文化”语境的营造。抗战八年,国都沦陷,中大同人也随之星散,其中竺可桢、梅光迪、张其昀、郭斌龢、景昌极、缪凤林、王焕镰、任美锷、李旭旦、楼光来等集中于贵州遵义的浙江大学,并以张其昀为主编,联合浙江大学、北京大学、中央大学、云南大学的教授,出有《思想与时代》[114]杂志。他们提倡“科学时代的人文主义”[115],“一以发扬传统文化之精华,一以吸收西方科技之新知,欲上承南高/东大诸教授创办《学衡》杂志之宗旨,以救世而济民”[116],对南高/东大文科对待新文化运动与传统思想文化的态度有所延续,并有所拓展。汪东、胡小石、汪辟疆、卢冀野、唐圭章等国文系师生则随中大迁至重庆,卢冀野在抗战中主编由监察院院长于右任创办的《民族诗坛》[117]杂志,汇聚中大师生诗词作品,撰写其师吴梅事略以及学衡旧人吴芳吉评传,并重行组织“潜社”,在“曲录”栏刊出“潜社渝集”。时代的激荡已将当日秦淮河畔的诗酒风流化为中兴鼓吹之气,但《民族诗坛》与东大文科的风气还保持着一定的延续性。接下来便是1945年抗战的胜利以及政府机关、高校的还都。在马星野的盛情邀请下,卢冀野“下海”[118]主编《中央日报》副刊。《泱泱》于1946年1月16日创刊,出版至1948年11月29日,共646期,这是卢全力编辑的副刊。可以说,《泱泱》与1920年代的《学衡》、《国学丛刊》、《史地学报》、《文哲学报》、《东南论衡》,1930年代的《国风》等,基本上属同一谱系,即欲与倡导新文化运动的“北大”相抗衡的“南高”谱系,和抗战时期的《民族诗坛》、《思想与时代》等刊也在一定程度上同气相求。《泱泱》是“南高”谱系与《中央日报》发生直接关联的标志,之前的《学衡》、《国风》诸刊同人虽然也经常给《中央日报》副刊供稿,但其影响主要是在文化风气的形成、文化主张的策应上。
观察东大校友、吴梅高足卢冀野在这个“南高”谱系中的言论与立场,可以增进我们对《泱泱》副刊的理解。卢冀野(1905—1951),原名卢正坤,后改名前,字冀野,自号小疏,别号饮虹,出生于金陵书香故家。[119]“自胡适之先生的文学革命说高唱入云,风景云从,颇及一时之盛”,1919年方在中学读书的卢冀野也受到影响,任情走笔,写下不少“新体诗”。1922年入东大国文系,适逢吴梅应东大聘离开北大南下,卢得以师从吴梅治曲。在东大,除了参加以吴梅为首,由王起、唐圭章、王玉章、叶光球等东大国文系诸生组成的“潜社”,定期结社习词颇受师友赏识外,1926年卢冀野还在东大“东南论衡社”主办的《东南论衡》杂志上发表了大量诗词曲作品、论文及杂笔,其曲作多注有吴梅删润字样,论文、杂笔有《泰州学派源流述略》、《春雨琴声》、《清代女诗人一瞥》、《所望于今之执笔者》等。从《所望于今之执笔者》中卢应对“君等之《论衡》,故为艰深之修辞,其有复古之意,而甘心迷恋骸骨乎”的诘问,以及为《论衡》辩护的姿态看,他应是该刊的主力成员。《东南论衡》以文言为主,文学部分的撰稿者除吴梅、卢冀野、王玉章、唐圭章等“潜社”同人外,还有胡先骕、刘永济、范存忠、黄仲苏、张世禄、厉小通等人,与《学衡》、《国风》等内容侧重不同,风格与内在立场则相似。卢冀野熏染于东大文风中,逐渐形成对白话/文言,新/旧文学的看法。1926年他集数年来所作的“近于旧诗词曲”的“新体诗”,选录32篇成《春雨》集,在诗序中提出“以旧格律传新精神”的“新文学观”:
溯逊满晚季,新文学盛称一时。所谓新文学者,以旧格律传新精神。如南社马君武辈,新会梁任公,其文传诵至今。洎乎胡适海外归来,复以新文学相号召。彼之新文学,初止于用白话而已。其后和者议纷,破除陈骸无遗(彼等称旧律为骸骨),于是口所道,心所思,无论为情绪之表现,理知之寄托,悉名之诗,“啊,罢,啦,呀”,语尾辞遍纸上,比来报章犹可见及。若是诗篇,日数首,月积一集,识者病之。[120]
此段论说,对胡适等人提倡的新文学运动不以为然,而“骸骨”一说,则可回溯至1920年代初以《文学周报》为阵地的新文学阵营与南高师生间关于“骸骨的迷恋”的论争。对于自己的“新体”尝试,卢则颇为自得,自视“正统派”,吴梅当时对于新体诗的意见,“也是多多采取词曲,正像金冬心、徐洄溪‘自度曲’一样作法”[121],这对卢更是一种鼓励。1930年,卢冀野又一册新体试验诗集《绿帘》由开明书店出版,不过,此时他对于新体已无太多热情,对于其能否取代旧体表示出强烈的怀疑,“而今而后,说不定我或者便与此绝缘。因为这一两年来,我最迷信‘旧坛盛新醴’(New wine in old bottle)之说”[122],事实上,卢自此罕有此种白话新体诗的创作。不管是“以旧格律传新精神”,还是“旧坛盛新醴”,其文学观与学衡同人都颇为贴近,尤其是其中的吴宓和吴芳吉。(www.xing528.com)
1932年,学衡派重要诗人吴芳吉去世,《学衡》此时已不得定期出版,刚创立的《国风》杂志自1卷4号起先后刊登了吴宓、柳诒徵、刘永济、卢冀野等人的悼念诗文,与吴宓主持的《大公报·文学副刊》上大量的追悼文章相互呼应。卢冀野此时在河南大学任教,除在《国风》上撰文外,他在自己主持的《河南民国日报》特刊《会友》上发表《吴芳吉评传》,在抗战时期他主持的《民族诗坛》3卷6期上继续刊出这篇评传,将吴大量诗作增附于评传之中,并刊登吴弟子周光午对其师作品的笺证,对吴芳吉一直保持称颂之意。在《吴芳吉评传》中,卢对于吴在长沙办的《湘君》杂志以及其驳斥胡适的《论吾人眼中新旧文学观》等文颇为看重,对其坚持在诗中保留“无邪之教,逆志之说,辞达之诚,行远之箴”,以及在艺术手法上坚持“遣韵必协,设辞必丽,起调必工,结意必远”深以为然。 [123] 1938年10月10日、19日、21日卢冀野以《民族诗坛》主编人身份应教育部邀请在中央广播电台讲《民国以来我民族诗歌》,该演说可视为其诗学观的总结。在演说中,他认为自胡适提倡的白话诗,到后来的无韵诗、散文诗、小诗和西洋诗体等“新体白话诗”,“在内容方面说来,较旧体更觉贫弱,我们只见新的烂调套语,铺满纸上”,“大家认为是失败了”,而与之“相反对”的学衡派“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主张则更为公允:
胡步曾先生的《中国文学改良论》、《文学之标准》、《评〈尝试集〉》、《评胡适〈五十年来之中国文学〉》,这几篇论文皆抨击胡适而击中要害。胡步曾先生在文学上有很深的修养,不过笃古太过。力持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主张者是吴雨僧先生,《学衡》杂志的主编者。他曾系统的介绍西洋文学到中国来,也能够取异国文体之长,与我们旧有的技巧相融合。客观的说:他的主张是最中正公允的……他在《大公报》上所编“文学副刊”,所予给现代文学的影响,是不可埋没的。[124]
由此卢冀野坚定了“旧瓶新酒”说,这里的旧瓶,不独为旧有诗体,还包括词曲等“大大小小不同的瓶”。卢的代表作有《明清戏曲史》、《读曲小识》、《八股文小史》、《冶城旧话》(笔记)、《饮虹乐府》(散曲)、《饮虹五种》(杂剧)、《中兴鼓吹》(词)等,吴梅称其曲可“传世行后”,将其视为自己最得意的弟子,[125]老辈文人如陈衍、夏敬观等对其诗词作品也多有推崇。[126]吴宓在1934年自编的《吴宓诗集》的附录中,认为卢“以其刚健愉快之精神,使吾侪中正宏通之主张,得见知于莘莘学子及芸芸群众”,在河南编辑《会友》时亦本“以新材料入旧格律”的宗旨,多可诵之作,可见吴已将其视为同道中人。[127]卢在重庆主持《民族诗坛》时,吴宓曾从云南来书,对该刊“多所奖励”,并许为之撰稿。[128]相反,新文学中人如夏丏尊因卢不大写语体文而爱弄元明人的曲,戏称其为“明朝人”,徐志摩则直呼其为“旧诗人”。[129]曹禺则认为“这些年来能运用新字眼入旧体的”,只有苏曼殊和卢冀野两人,对卢在融通新旧方面的评价很高,对此评卢甚为满意。[130]
《泱泱》是卢继《会友》、《民族诗坛》等编辑的刊物,也延续着自《学衡》以降中大文科偏重传统文学的主流风气。《泱泱》征稿启事标明欢迎下列内容:一、近代掌故,二、生活随笔,三、报告文学,四、趣味小品,五、短论,六、人物描写,七、短篇小说及诗歌(无论新体古近体词曲)。虽然欢迎的文类颇多,对于新旧体也没有限制,事实上,646期的《泱泱》仍以传统的诗词曲,以及掌故、考证、研究文字为主,所谓的新体小说、诗歌几乎不见踪迹,其刊头亦为传统的山川风物写意画或篆刻作品,格调古朴。卢冀野的友人称“谁说诗坛今冷落,泱泱风味篇篇新”,认为《泱泱》仍“一本民族诗坛格调”[131];在读者的期待视野中,它“须作文艺之导师;执骚坛之牛耳;发扬古朴优美之文化;激发刚健充沛之正气”,因为“报纸副刊大率新旧杂陈,徒资遣兴,其别出蹊径,古调独弹者,当首推‘泱泱’,逆挽颓风,保存国粹,张皇幽微,雨晦鸡鸣,舍‘泱泱’其又谁属?”[132]卢对于这份刊物十分用心,自认“是用全副精神在工作”,当出满百期或逢周年纪念,他大致都会写一篇文章进行总结,在“要能广博要能高”[133]的自我期许下,有意将《泱泱》引向传统文化风味中,作为“全国风雅的总汇”,表征出泱泱“大国民的风度”。在《三年来的泱泱》[134]中,卢颇为自得,认为《泱泱》对旧体文学抱“旧瓶新酒的主张”,经过三年时间已自成“定型”,“和国内其他报纸的副刊并没有很相像的;有之,也只是普通的兄弟伙子,不似孪生的那样相像”。
将《泱泱》视为与《学衡》、《国风》等一脉的刊物,一方面出于其内在文学观及文体选择上的一致性,另一方面也是出于人员聚合上的相似性。在《泱泱》上,柳诒徵、汪东、吴宓、汪辟疆、姚锡钧、范存忠、郑鹤声、唐圭章、王玉章等原南高/东大的师生得以文笔相聚,而诸如对东大教授王伯沆、胡翔冬等教授的悼念文章,也有浓厚的怀旧之感。值得补充的是,与《泱泱》的诗词唱和、掌故小品相对照的,是由方豪、罗根泽、段熙仲先后编辑的《文史周刊》。这份副刊以刊登文史类学术论文为主,南高/东大的校友或当时中大的教授也是主要的撰稿者,包括张世禄、罗根泽、郑文、吴世昌、王季星、陈定闳、李翊灼、郑鹤声、卢冀野、王玉章、任美锷等等。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