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服饰特征和变更
在中国西北回族伊斯兰教的研究中,以往的研究比较关注教统和道统之间的差异,很少有人注意服饰在教派身份上的区别,对于这种区别的忽视,会使我们以为,西北所有回族对服饰和身体修饰的观念和实践都是一样的,不存在什么差异。当然,这个误会也曾经一直遮蔽我对西北回族的认识。可是,在田野中,我不仅发现了服饰差异表达出的教派身份,而且也体会到,作为一个族群边界,服饰差异存在和变迁中反映出的认同意识,以及认同意识变迁中人的能动性。
第二次到临潭时,敏阿娘看我这一个来自东部的回族好像不是很习惯整天带着号帽,就问我:“你的号帽带来没有?”我说:“带了。”她好意地说:“那你就带上,在我们这里,回回不带号帽,别人要说的。”后来,我整天戴着在临潭刚刚新买的号帽——纱网帽上街。她的提醒让我以为,西北的回族不论老幼,整天带着白帽。可是,我在临潭两次调查期间,那个曾经和我聊天的华寺小伙子,在自己的店中始终都没有戴白帽。他自幼辍学在家,主持一个小的门市部。
2004年夏日的一天,他说,经常和我在一起的那个西道堂青年,曾经是他的小学同学,但现在很少在一起玩。他还问我,是不是他同学的朋友。我说:“刚认识,我是外地来的穆斯林,在一个大学中工作,现在到这里调查的。”
随着交谈的深入,他的话锋突然一转,好像很严肃地对我说:“你戴的号帽是西道堂人才戴的,尤其是西道堂老年人才戴的。”听其口气,我好像犯了很大忌讳似的。不过,我确实十分惊讶,就反问一句:“是吗?”然后,希望能听到进一步的解释。他接着说:“就是,我们其他教派中,就和他们不一样。”我接着问:“那你们戴什么样的帽子呢?”他呵呵一笑,说:“我们戴的,都是那种白卡布做的,反正不会戴他们那种帽子。”
要是没有他的提醒,此前,我并没有意识到,在不同门宦间,号帽是有差异的。直到这个华寺小伙子提醒我,我才知道自己买的号帽,竟然是西道堂人身份的标志。
第一次到临潭时,我没有这么戴,那时,我就认识了这个华寺的小伙子。第二次调查时,我一直在西大寺做礼拜,想和大家一样,就买了那顶纱网的号帽。这次,他看我的帽子变了,就以为我加入西道堂了,反复问:“你究竟是不是西道堂的?”。我说:“不是,我只是到这里来调查的。”
和这个小伙子一样,在总堂附近的打印部中,打字的小姑娘也问我:“你也是我们西道堂的人吗?”那时,我正带着那顶新买的纱网帽子,而且我告诉她自己住在道堂里。所以,才会令她这么问。在交谈中,虽然我尚未问她是不是西道堂的,但是在她的问话中,竟自然地将本地服饰中教门差异身份凸现出来了。
不仅如此,因为戴着西道堂的白帽,同时也和西道堂人的密切交往,她甚至误将我纳入到他们的亲属体系中去了。在西道堂朋友带领下,我在她店中使用电脑时,并没有注意,自己U盘是有病毒的。后来,她发现自己的电脑启动不了时,她就找我的西道堂朋友,一见面,她就对那个年轻人说:“你家阿舅把我的电脑弄坏了。你找他来给我修理吧。”那个青年告诉她,我不是他的阿舅,只是他阿舅的同学,她才清楚了我的身份。
华大寺小伙子的提醒,也就是委婉地告诉我,如果我这么戴着出门,其他寺的人一看,就会认为我是西道堂的人。最后,他还肯定地说:“反正我们这里,其他寺的人是不会戴这种帽子的”。和他谈完话之后,一出门,只要看见白帽,就立刻能区分哪些人是西道堂人,哪些不是西道堂的人。这使我认识到,当地教派之间不仅仅是靠教统和道统来区别的。
然而,现在西道堂人的这种白帽,并不是马启西时代就有的,而是有一个转变的过程。在临潭,参加马启西九十周年忌辰时,一个从事回族伊斯兰教研究的朋友诚恳地忠告我:“在考察西道堂人服饰时,你一定要注意服饰变化的时间性。”也就是说,作为一个教门,西道堂在服饰身份上,是有一个历史变化的,并不是固定的。
关于现在的号帽,马忠维先生说:“西道堂现在这种白帽是自1980年以后才有的。至于为什么采用这种白帽,据说,教长出国朝觐时,发现这种白帽是阿拉伯世界服饰主流。回国后,就号召大家遵循这种服饰,这好让我们和伊斯兰世界主流保持一致。”所以,现在大家已经都普遍接受了。从华寺小伙子的提醒中,可见,这种服饰的变化,也被外界所接受了。
那么,以前西道堂的服饰有什么特点呢?在历史记载和民间口传记忆中,西道堂人曾经戴六角帽。朱刚指出:
与西道堂的有关理论相适应而出现的,是西道堂教生中的男人和妇女的不同服饰。男人一律戴六瓣帽,这种帽子的形状犹如阿拉伯国家的一些清真寺唤醒楼的尖顶:帽子的周围是宽约二寸左右的边,上边是六片形若锐角三角形缝合起来,六尖相接绾了一个金钱疙瘩。据说,真主在六天六夜里造化了一切,六瓣就象征着造化人世的那六天六夜。但这不是西道堂的创造,最早的帽子就如此由宛噶斯巴巴带到了中国。目前在甘、青、新各省,这种号帽已经成为西道堂教生的一个明显标志。[1]
他的调查大约在20世纪80年代左右,因此,其描述应反映的是西道堂当时的服饰。在贵宾楼中,我也看见一张现任教长和班禅握手的照片,照片上敏教长就戴着六瓣帽。而且,在他看来,这种号帽似乎是遵循格底目的传统,因为在宛噶斯传说,这种号帽是中国伊斯兰教最初来华时的服饰,而在民间一直普遍存在中国伊斯兰教来源的传说。从传统服饰看来,西道堂似乎是遵循中国回族社会中格底目的传统。
不过,六角帽的来历,还有一种说法就是,光绪年间,马启西曾经拜会过哲赫忍耶教长马元章,彼此之间进行过关于教义的讨论,临走的时候,马元章给他赠送了一顶六角帽子。[2]于是,西道堂才有了六角帽。如果这个说法是真实的,那么西道堂的六角帽则是对哲赫忍耶传统的承袭。这反映了西道堂对苏非派哲赫忍耶门宦的认同和继承。(www.xing528.com)
但是,六角帽到西道堂中,也有了变化。马忠维先生说:“西道堂的六角帽顶子高,哲派的要平一些。”可见,虽然号帽上可能是继承哲赫忍耶的,但是,为了标明自己的教门身份,或者要使自己的教门身份和其他教门有区别,那么,就会在继承中,作能动性的变化,于是,将自己的帽子和哲赫忍耶的帽子区别开来。这种能动的区别就彰显了“我们”群体内部的集体身份。
当然,在历史变迁中,人们不可能完全将既往传统一丝不落地继承下来。随着环境、时势的改变,传统也会有新改变或者再生产。在西道堂号帽上,这种情形也就显示出来了。伴随着新时代的来临,新教长的产生,服饰也就发生了变化。至于为什么会将传统六角帽变成现在的白帽呢?马忠维先生说:“因为六角帽做起来比较麻烦,以前会做的老人都不在了,现在,很多人都不会做。再者,号帽只是标定自己是穆斯林,也没有必要那么麻烦。我们改为这种帽子,主要是因为国外伊斯兰世界多有这种帽子。”新帽子并不意味着新身份,而是对原来旧有身份表明和固定。以往的政治风暴,对人们的宗教信仰,造成了极大的毁伤,甚至政策刚刚恢复时,还有一些人不敢承认自己的身份。所以服饰的更新和统一,往往意味着一个教派的重新整合。
不过,和号帽相比,西道堂女子服饰的变化好像不是很大。现在,在临潭街头,你可以看见也有很多女人是带着白帽的,那是一种比较简单的白帽,有人将其称为护士帽。在西道堂中,女人在操劳家务的时候,多是带这种帽子的。但是,作为西道堂女子显著标志的服饰,不是号帽,而是纱巾。
先来看看朱刚的描述:
西道堂的妇女一般不戴盖头,平时以纱巾或其他头巾包头;到了念经的日子或者逢礼拜,她们才戴盖头。阿訇们认为,盖头是尊贵的,天天戴着不离头,不但降低了其身份,还会被人认为是装饰品。又有阿訇认为,中国穆斯林成年妇女自古以来就用头巾包头。年轻闺女出门戴面罩,盖头是新创的风俗。[3]
在他的描述中,在日常生活中,西道堂妇女是戴纱巾的,到了宗教活动时,才会戴盖头。可今天似乎不一样了。当初我在一家衣服店子买帽子时,见到过两个戴着黑色盖头的妇女,因为在这条街上,西道堂的住户比较多,我随口问道:“你们是西道堂的吗?”她们迅速地回答:“哦,那不是,那不是,她们和我们不一样。”我就说:“是吗,有什么不一样呢?”她们说:“你不是西大寺的?”我说:“不是。”接着,她们说:“我们是伊赫瓦尼的,妇女要天天戴盖头,人家不戴。”我问:“那她们戴的不是盖头?”回答说:“不是,她们戴的是纱巾。”在这个问题上,后来西道堂的一个阿娘也说:“她们是戴盖头的,我们是戴纱巾。各种颜色都有。”有一天,我们一起出门下馆子吃饭,我就看见她将做家务时,戴的白色号帽取下来,换了一个白色纱巾。走在街上,你可以看见迎面走来的其他门宦女子,若是和阿娘的纱巾不同,那就是其他门宦的人。
那么,妇女们是一直就戴着纱巾的吗?马忠维先生说:“不是,西道堂的女人戴纱巾,因为在中东地区,戴纱巾是比较流行的做法,这么戴也符合伊斯兰教世界性特征的。”他还说:“关于妇女的羞体,古兰经没有规定用哪种形式遮掩,虽然这边有人戴盖头,但不同于伊朗,可能受临夏影响。我们西道堂戴纱巾是和国际伊斯兰世界接轨。老年妇女戴的是白色,年轻妇女可以花一点。”他还说:“至于纱巾的使用,最初是用纱巾将头包上。20世纪80年代开始,纱巾在广河、东乡都有。”
纱巾是西道堂女子服饰的一个特征,也是其群体身份的一个显著标志。如果你走在城关街上,看着来往的人,你就会发现女人在头饰上的差异,在日常生活中,这种差异持续地付诸区别性的实践。那天,我正和那个华寺的小伙子谈论门宦间的不同时,他突然说:“别说了,西大寺的人来了。”由于我背向外,不知道谁是西大寺的人,是什么样子。我赶紧回头一看,原来进来了一个老太太,进门后,问了物价就随即出去了。我接着问那个小伙子:“你是怎么知道她是西大寺的?”他说:“你没看见她戴着纱巾?其他教派不是这么戴的。”我又回头看了一眼,老太太果然戴着一条白色的纱巾。
可见,在日常交往中,判断对面来人的教派身份,是交往的前提,同时,并随着这种判断,采取相应的态度和行为策略。因此,难怪我刚到临潭时,华寺的小伙子常常问我:“究竟是不是西道堂的人?”在当地人的意识结构中,似乎每一个回族人或穆斯林都有一个门宦或教派身份,而且穆斯林是以教派身份来区分,同时,判断区分是结识朋友的第一步。因为,在有的情况下,因为历史或者仪式的区别,不是所有教派的人都是可以接近的,甚至是不可以交往的。所以,探听清楚对方的教派身份是十分有必要的。
不过,当地各个门宦还具有一些共同的习俗,那就是当地的女子不能穿裙子,也不能穿紧身的衣服,甚至女子不能穿短袖衣服。马忠维先生说:“这里,妇女也不能穿紧身衣服,只能穿一些比较宽松的衣服,这是符合伊斯兰教法的,因为穿紧身衣服有诱惑人的嫌疑,所以不能穿。”
除了服饰上的区别外,在当地,可以标明和区别门宦或教派身份的还有胡须。在伊斯兰教中,蓄须是“逊乃”,即圣行。但是,对于留须的程度,不同教派有不同看法、理解和实践。西道堂男人在蓄须上,也有自己的特征。一位阿娘说:“我们男人和他们不一样。我们西道堂男人蓄须,一般是不留耳边的胡须。伊赫瓦尼一般要留连面胡子。”可见,宗教群体身份的彰显,不仅是涉及到人们的服饰,而且也会涉及到人们对身体的修饰。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不同宗教群体,对宗教中神性的神圣理解和认识的差异。
不过,身体修饰并不是一种随意性的行为,而具有比较强的社会性。如蓄须,除了具有教派身份认同的意义外,它还是一个年龄身份变化的标志,更重要的,它还是一个穆斯林社会地位、宗教地位和修为的标志。因此,如果没有细心的观察和访问,那就会将回族人蓄须,简单地解释为圣行。其实,在人们具体的实践中,在原初的宗教意义上,也会叠加上不同地方性和教派性的意义。
第一次到临潭时,接待我的一位寺管人员,当时就没蓄须。而第二次见他时,他已经开始蓄须了。因为蓄须,使他显得比较苍老,同时,也显得比较稳重。而且,这一次他似乎已经不如以前平易近人,也不像上次那样,总是带着爽朗的笑声说话。带着这种疑惑,我向旁边的木工师傅询问,他告诉我:“蓄须的时间不很确定,一般没有仪式,不过,一般有了孙子辈时,就可以蓄须了。但是,蓄须之后,行为上就有了限制,不能随便说话和随便做事。比如,在说话上,很多时候就得注意了,不能随便开一些不合适的玩笑,也有一些事情不能随便去做。一旦说了或做了,人家就会说:‘都是留胡子的人了,还说这种话,还做这种事情。’”
看来,胡须不是自然年龄的显现,也不仅仅是对圣行的追慕和模仿。在这个解释中,胡须的蓄留是一个社会身份的转变,且是从家庭中的角色转变开始的,也就是说,男人如果有了孙子,就可以蓄须了。在西道堂中,男人蓄须,就意味着家庭中第三代人已经降临,在家庭中,蓄须者开始获得阿爷(祖父)的角色和地位,蓄须者在原来丈夫、父亲的角色之上,增加了一个新的祖父角色。这种身份在家庭中获得之后,要在家庭之外有所彰显,那就是通过身体实践——蓄须传达出来,蔓延到社会中,开始获得人们的羡慕或认可。而且,随着祖父角色地位的确立,其在社会层面的行为也受到了相应的尊重和制约。不过,作为一个宗教群体的成员,蓄须的程度还是在教派身份的限制之内,所以,在西道堂人的身上,蓄须不仅是有对伊斯兰教圣行的遵循,可在日常生活中也有自己的实践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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