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追求民族国家认同
目前,和西道堂人看法是一致的是,很多学者认为,它是一个爱国的宗教团体。西道堂管委会的马逢春对我说:“你研究西道堂,要看到爱国爱教是西道堂发展的主线。”言下之意,自创立以来,它就一直是提倡和追求爱国。在调查中,我看到很多具体的表达。在太平寺中,墙上悬挂着一副“兴教爱国”的锦旗;西大寺经堂学校课堂的墙上,贴着一副红底黄字的“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的标语,还有一副黄底黑字的“爱国是信仰的一部分”的标语;进入西大寺图书室,白色墙上贴着一副邓小平像,画像的上方是“三个代表”基本内容,两边分别贴着用白纸黑字写就的“中共十六大主题”和“三个文明协调发展”的具体内容;在兰州道堂管委会办公室中,悬挂的“西道堂宗教活动点学习制度”中,我也看到了相关的表述“为了做到爱国爱教和贯彻执行党和政府的政策法令,必须组织大家认真学习,特别是党和国家的民族宗教政策,了解国内外的大事,特定如下学习制度。”其中,有三点分别提及了“利用大的宗教活动及时给群众宣传党的政策”“针对当前的形势,宣传讲解党的民族政策和各项方针”以及“深入开展‘四个维护’教育的学习”。不仅如此,2003年,在甘肃省政协会议上,敏教长提出:在十六大精神鼓舞下,宗教信仰者努力学习,提高认识,紧跟时代步伐,高举爱国主义、社会主义旗帜,同全国人民一道,同心协力,为全面建设小康社会努力奋斗。可见,今日的西道堂在民族国家认同上表现比较强烈。但是,它为什么会具有这种特点呢?或者说,西道堂追求民族国家认同的动力是什么呢?它和其自身的存续有什么关联?或者和其集体认同之间有什么联系呢?
光绪十六年(1890年),马启西设帐讲学时,传授四书五经,宣讲刘介廉的汉译经典。但是,从他的思想和行迹中,民族国家认同并不是十分明显。因为,当时还处在封建集权制帝国时期,中华民国还没有建立,加上清代以来,整个西北回族伊斯兰教社会处境极为困顿,承受来自中央和地方权力的多重压力,以至于多数地区的穆斯林,除了局限于苏非主义的宗教功修之中外,民族国家意识相当淡薄。在近代回族知识分子看来,这是不断受到批判的。可是,应该注意到,辛亥革命后,马启西开始提倡剪辫子,主张妇女放脚,也主张妇女读书,这在临潭回族中,是开风气之先的。他似乎希望,通过对国家推行的新生活方式的接受,来发展西道堂,同时在发展中获得政府的承认。
在其后继人身上,这种认同得到彰显。在马明仁、敏志道两位教长时期,通过发展新式的教育,他们力图将后辈教生,塑造为具有民族国家认同的人。马逢春告诉我:“马明仁曾经说,‘立化教民,要顺应时代潮流,提高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立于社会的根本。’”1919年,西道堂创立临潭普慈小学校,聘请汉民周望连任教。凡道堂内七岁适龄儿童,全部入校,并动员各民族子弟近100多名,入学读书。教材取民国初年教育部编修的课本,学生一律免费。1922年,在马明仁领导下,集资万两银,动员人力,在西凤山麓,重新修建了一所学校,命名为临潭旧城私立第四高级小学校,聘请汉儒张大宏为校长,郭如岳、掌联奎、刘隆、蒲葆阳等任教师。由于卓有成效,临、岷、卓三县学生前来就读,人数超过了200人,从1919年起到1929年止的十年中间,该校毕业的学生180多名。1935年,该校归县接办,改名为临潭县立旧城第二下学校,校长由丁士珍充任,他是西道堂培养的第一个本民族、本教派的校长。1937年后,培养出了更多的教师,如丁士元、马玉林、敏伟成、马德良、马志远、马骐骥、马天恩、马穆兴、马世兴、丁仲祥、丁绍英、敏生智等,相继在母校担任了教员。
1942年,马明仁为邻境岷县城内小学捐献木料一批,支持修建。其后,又由洮州上游运捐木料,为兰州西北中学修建校舍,该校曾修建一座礼堂,命名为明仁堂,以此纪念。1943年,鉴于临潭女子教育无着,马明仁在西凤坪办了一所私立启西女子小学,不分地域,不分民族、教派,凡愿上学的女生,一律免收学费,穷而无力者,供给课本和文具,且以高工资从河南聘来女教师葛延适等任教和担任校长,后又聘请赵慧彦、李含芳、赵彦等三位女教师。学生人数逐年增加,到1944年,共有150多名,一至六年级共六个班。
同时,西道堂还在其所属的十二乡庄,逐步建立初级小学。在卓洛农庄,首先建立了初级小学校,招收了各民族的学生50人,韩清一任校长。1949年,敏志道主持创办了启西中学。经过新中国的政治劫难后,敏教长继承了发展教育的传统,在资助临潭民族小学的同时,于1994年,创办了一所红新月幼儿园。该园就在总堂的院子中。
在学校教育中,使用政府统编教材的同时,还很注意在教育中塑造孩子们的民族国家意识。抗日战争时期,启西小学的全体师生经常组织宣传队,贴标语,绘漫画,办墙报,演出戏剧《中国不会忘记》《放下你的鞭子》《打东洋》《台儿庄大捷》等,用多种形式,揭露了日寇侵华的暴行,充分表现了西北回族人民的爱国热忱。[10]此外他们还演唱了10多首爱国歌曲,其中包括西道堂主办的二小和启西女校的校歌。抗战期间,二小增加了一首新的校歌为:
洮水澎湃,校旗飞舞,
回民儿童做先锋,
信仰须坚定,主义莫放松,
读书做救国的事业,
打条血路团结整个的民族携着手,
向前进,勿畏难,莫怕苦,
艰苦忠实,集训运筹,
发扬吾校精神,发扬吾校精神![11]
同时,二小还把《抗日爱国志士的诗》当做教材。启西女校建立后,马明仁校长提出新的口号:“开拓边疆,发展教育”,并以八个特大字体,横书校墙。为了激发学生的爱国热情,他写了一首校歌:
白杨青烟旧城晓,西坪风光好,
骏马牛车驰古道,叠山重峦当屏障,
洮源翻波涛,昔日李晟故里,而今有启西女校。
继往开来,壮志吾济茂;
西凤坪,校旗飘,
文化光芒万丈高。
高!高!直上青云霄![12]
抗日战争时期,启西女校又增加一首歌:(www.xing528.com)
洮水涌,朝日临。
回民儿童的大本营,
说的中国话,读的中国书,
我不讲狭隘民族,
我不分任何界限,
过去的畛域,完全要把它化除。
读书是天职,扫除边区的文盲,
同学们携着手,向前进,
拿着我的血和肉,去拼掉敌人的头,
将来献给国家民族,将来献给国家民族。[13]
这两首校歌是西道堂对民族国家认同的集中体现。1946年,马明仁教长逝世时,他一手创办的两校师生致悼词曰:
普慈先生,品重至人,学兼内外,继穆圣之真光,启西陲之教化,生干戈扰攘之际,匡济扶危,保民丧乱,业在家乡,功垂国家,方期宣教辅政,化及远方,不幸时至归真,遽失导师,回忆清议慈晖,顿此隔世,唯憾师宗永诀,问道不及,赋诗以志哀悼。[14]
在临潭时,韩清一先生曾让敏教长7岁的小孙女,把启西女校的校歌唱了一遍。在孩子用电子琴弹奏时,韩清一先生也附和着童声,满含激情地唱了一遍。从歌词内容看,在民族国家认同上,西道堂的取向主要有三个方面:一是读书救国思想,二是民族团结的愿望,三是抗战卫国思想。如果将这些思想放在地方社会的伊斯兰教史中看,西道堂的民族国家认同是尤为强烈的,尤其在发展新式教育上,作为居住偏远地区人,并没有因为环境的封闭,使自己局限在宗教生活中。在时间上,他们兴办教育并不比东部地区回族的新式教育晚很多。和当地的其他门宦相比,西道堂办教育也是比较早的。
还有一个方面足以反映其对民族国家的认同,即积极参政。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鉴于自己在地方社会中面临合法性存续的危机,马启西等曾经酝酿捐官,并曾经决定,将“马得盛、马永兴、马永寿等七人捐为鉴生,同时,还给其他8人捐了贡生。”[15]这主要是因为它在地方社会多元权力格局中是羸弱的。而捐官的目的,是为了逐渐使其从不利的情形中摆脱出来。
1940年12月,为了联合回族有志青年一致抗战,马明仁以实际行动投入抗日。他决定去重庆劝蒋介石走国共合作、一致抗日的道路。他1941年4月上路,走了126天,到达重庆。国防部长白崇禧接见他时,他说:“我代表西北回民,劝解蒋委员长国共合作、一致抗日。”并将他写好的万言书上给蒋介石。蒋介石也接见了他,要求他将西北回民动员起来。他说:“在一致抗日上,我西北回民愿意做后盾。”[16]后来,他被聘为行政院参议。在西大寺中,还曾经悬挂着蒋介石等国民党要人的题字匾额。[17]
随着西道堂经济和政治地位的升高,青海军阀马步芳也开始拉拢它,此时,它的经济实力已经比较雄厚。并且,西道堂内有很多人开始由经商转变为做官。其中,丁士元出任青海省大通县县长,敏文蔚任青海省互助县田粮处处长,丁正熙任和政县县长。[18]
1949年,中国人民解放军进入岷洮的时候,西道堂人也积极参与欢迎仪式。”[19]调查中,马忠维先生说:“(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敏志道教长当时是省民委委员,聘书是周恩来下的,可能还存在,黎怀仁曾经是州政协委员和县政协主席。马富春(大师傅)被毛主席和朱德曾经接见过,很有演讲的才能,天兰铁路通车的时候,西道堂派人参加,丁良栋作为少数民族代表参观了,那是50年前的事情。他的英文很流利,曾到临夏给回族人讲了一次后,临夏人认为他是穆民的人才,贤和能都能沾上,又为穆民办了好多好事。在首次翻译《古兰经》时,各地建立寺院上,出力不少,甘肃各地穆斯林都很感谢他,1951年朱总司令很慈祥地接待了他。”马富春还参加了临潭县新政权的建设,“在临潭土改前的重要会议上,为了消除隔阂,减少攻讦,即刻提出:贡献西道堂部分农具,支援临潭人民翻身。”[20]后来,在临潭县第一届各界人民代表协商会议上,他当选为临潭县第一任副县长,1956年,调任甘肃省畜牧厅担任第一科副科长。“文化大革命”以后,他出任甘肃省伊斯兰教协会副会长,在任期间,曾经被甘肃省评为28名省级统战人士之一,积极参与省委、省政府召开的相关的座谈会、通报会和民主协商会等。
现任教长敏生光是甘肃省政协委员、全国民族团结进步模范个人、中国伊斯兰教协会教务指导委员会成员,他还曾担任甘南藏族自治州政协常委、临潭县政协副主席、临潭县伊斯兰教协会主任等职务。另外,他曾派人参加临潭新城苏维埃旧址挂匾仪式,派员参加为解放前甘南民变冶力关泉滩起义树碑纪念等活动。
对政治的积极参与,给其民族国家认同的表达提供了重要的平台,在近年的一次甘肃省政协会议上,敏教长提出一个“关于宗教界人士应致力于爱国爱教”的提案,受到政府的重视。马仲维先生说:“1996年三四月间,司马义会见过敏生光教长,我是陪同的人,说话长达40多分钟。教长给他介绍西道堂概况,他也肯定了西道堂的发展。当时住在统战部招待所,统战部二局局长请哈吉两次。在广州和深圳的时候,习仲勋曾经会见过教长,中国伊斯兰教协会的马贤、马云福都曾宴请过教长,安士伟给二师傅送了一个条幅,现在马营寺中。天津伊协统战宗教局都宴请过教长。”
西道堂对民族国家认同的追求,为什么这么强烈和显著?如果结合西道堂艰难发展的历史,就会理解其追求民族国家认同的动力。简单地说,马启西初建西道堂时,在地方社会多元权力格局中,始终没有获得合法性的承认,而且一直受到排斥,加之历来的教争和由民族矛盾转化给它的压力,以及民国十八年事件中一度为人利用,导致地方回族内部紧张关系的延续。不论在历史和现实中,这都极大地限制了它在地方社会空间中获得认可的可能性,甚至,在国家权力不稳定时,因为缺少政治上的基础,致使其遭受两次大的浩劫:即马启西和丁全功曾经遭受河州军阀屠杀,以及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西道堂对于新政权的犹疑和在青海马家军阀的裹挟下,参与了甘南藏区的反政府活动,导致在1958年时,被定为“反革命的巢穴”,所有财产均被抄没。其后,随着“文化大革命”的兴起,它再次沦为当地损失惨痛的一个教门。在调查中,部分人告诉我,当时几乎所有成年人都成了囚犯。敏教长曾经有《寒夜》诗一首,描述了当时的悲惨境遇。诗云:
中秋月夜寒,全教成囚犯,风霜曾几度,复圆待来年。
对西道堂来说,一再遭到的浩劫,第一次是因为地方社会固有结构导致的,而第二次,则是新的国家政权建立后,社会结构变迁所导致的。为了避免地方社会中的排斥和矛盾激化,也为了避免国家整体政策带来的灾难,它选择了民族国家对其政治上的承认和肯定,这种选择是地方社会和国家权力压力下的产物。
鉴于地方社会的历史延续性和稳定性,当地的紧张关系短时期内是难以消除的,所以,顺应民族国家大的历史潮流,追逐超越于地方社会之上的权力的认可和承认,那么,就会使其合法性得到坚实的基础。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地方社会的多元权力格局,基本被新的一极化行政权力体制代替,因此寻求民族国家的认同,以及得到国家权力的肯定和承认,就显得更加重要。同时,国家权力的稳定和地方社会权力的一极化,使今天教争处在一种隐性的形态中。在临潭,一个西道堂人说:“现在教派之间没有矛盾,大家都是相安无事。在各自的范围中发展,只是细节上稍有不同。”这应该是地方社会权力没有多元化的情形。
显然,这种来自更高、更强权力的认可和承认,不仅意味着其生存空间的拓展,也意味着可以获得相对稳定的发展条件。在积极参政并获得相应政治地位时,在地方社会中,它的象征资本也得到很大的增长。这给其教生带来了更多的自信和自尊。马忠维先生说:“现在不论走到哪里,我们都称自己是中国伊斯兰教西道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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