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民族关系的经营
既往研究中,多数学者都注意到西道堂十分重视和外部世界的交往。在研究中,它和藏族的友好关系经常会被提及。但是,它和汉族的关系,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同时,它和知识分子之间的互动,以及其参与政治的积极性,也没有受到注意。而且,既往研究很少将其和群体外部的关系,放在地方社会史的框架中来分析和理解。因此,很难揭示它和外部世界联系的动力和变迁。进一步说,这让人们很难理解,其认同取向中重视政治和经济的特征。
在前两部分的论述中,可以看出,西道堂的建构和维系,主要发生在地方社会空间的结构之下。但在地方社会空间中,它的合法性,一直承受着质疑和考验,直到目前为止,这种质疑依然存在。可是,它并没有被地方社会多元权力的压力完全拆除。仅就其自身的历史看,其重视和外部世界之间的交往,应可以视为在地方社会中被排斥的另一种反映。我们知道,对于一个族群来说,在族群认同建构和维系的过程中,如果能获得外部世界更大社会权力的认可,那么,其在地方社会中合法性和族群间的紧张关系,在一定程度上就可以得到消解。反之,它必定很难合法性地维系。本章打算分析其和地方社会以外的社会力量的互动,来展现其集体认同的变迁和延续。
就现有研究来说,西道堂在民族关系上的成功,不仅得到学者们的认可,也得到了国家、中央政府的认可,1994年,敏生光教长获得了“全国民族团结先进个人”的荣誉。如果仔细检视它的发展史,这是其传统延续的必然。
首先看看它和汉族的关系。其实,在它创建和发展中,和汉族有着比较密切的关系。而且和学者们相比,西道堂内部的人似乎有比较明确的认知。汤老师说:“西道堂与藏族、汉族的关系都是很好的,可是,在自己的民族内部,则是有矛盾的,这是一个有伤回回民族自尊的事情,这真是毫无办法的。”可见,在地方社会中,合法性受到质疑的情形下,它始终和外部世界保持良好的关系。
马启西的才学和德行深得他的汉族老师的青睐。当他开办学堂时,一些汉民也趋之若鹜。“如范家嘴的牛氏(福哥)、曹氏(春林)、芳氏(德才)以及王氏等七家人,他们听马启西的讲学后,转而成为了忠实的信徒。”[1]可见,最初皈依者中,部分来自汉族。
其后,也不断有汉族加入。“1926年七月,岷县汉民李六尕同妻子赵氏随教,并加入西道堂,合作县汤廷善率全家十口人,入教并加入了西道堂。”[2]2003年11月,在总堂南边的一家私人浴室中洗浴后,敏生元先生说:“这个老板是我们西道堂人,姓冯,是老红军的后代。”在文献中,我们看到,“1937年,有如下汉族人加入教并加入西道堂,临夏城付小堂及其妻雷氏等一家六口。流落红军付某某(现在改名付拉黑曼)及其妻子殷氏、冯维元(现名冯发力亥)、杨存喜等五人,入教并加入西道堂。”[3]1940年,李安宅、于式玉夫妇来到西道堂后,记下了西道堂收养汉族的情形。
民国十七八年之变时,他(马明仁)采取中立态度,而且家居城外,无论回汉等到家避难时,他都一概收容,一律招待。因此不但自己未受多大损失,也曾经救活人无算[4]
目前,西大寺管会中的宋哈吉,原本也是汉族人,并非穆斯林。他在十几岁的时候,就加入了西道堂,年轻时和大伙一起赶牛队,去四川的阿坝等地驮运商货。他的亲戚都在新城,依然是汉族,现在彼此之间还有走动。1999年,他去麦加朝觐,临走时,西道堂人将其送到兰州,自己家中有13人送到北京。回来时,自己家人到北京接他,到兰州时,西道堂集体迎接。他家现有40多口。和宋哈吉类似,原来总堂的门房尔力巴老汉也是汉族,是道堂收养的,并给他娶了妻子,其子女在油坊。第二次到临潭的时候,我经常看见他那短小、纤细、佝偻的身子,趴在贵宾楼前的花圃边,认真地拔除杂草,其对道堂的忠诚可见一斑。汤老师说,自己家原来是汉族,后改信伊斯兰教。他说,汤姓汉族来源于安徽,其家族原住在临夏的汤家庄,位置在现在临夏陆军第七医院附近。大约第七代太祖辈时,太爷汤庭望,因神异之梦,加入了西道堂。加入西道堂后就和临夏的汤姓,断绝了来往。
西道堂发展新式教育时,也很注重和延聘汉族的人士,以为师资。1921年,西道堂创设“临潭旧城私立第四高小”,招收各族弟子入学就读。校长刘隆,教员郭如岳、贾仲、张达宏、葡葆阳等均是汉民。[5]1929年八月三十日,在拉仁关陪室,马明仁成立临时学校,学生有20多名,由汉民丁启元任校长,授汉文课。[6]可见,西道堂和汉族之间的关系,体现为从汉族中吸收部分教生外,同时从汉族中引进人才,来发展新式的教育。
相比之下,它和藏族的关系,显得更加深入和持久。在今天,西道堂人依然和藏族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藏语中西道堂被称为“求索玛”,意思是“念新经的人”。今天,西道堂中还有很多人会说藏语。在马启西归真90周年纪念前夕,临潭及其附近的喇嘛寺庙,都分别送来了锦旗和礼物,甚至有的藏族干部也参加纪念活动。可见,两者之间的关系并非一般的密切。1993年4月15日,中国佛教协会副会长,拉卜楞寺第六世嘉木样·洛桑久美·确吉尼马活佛到西道堂视察访问,就甘南地区宗教现状问题,与敏教长进行了亲切交谈。在介绍了西道堂基本情况后,敏教长说:“甘南的藏、汉、回各个民族在历史上是患难与共,相依为命的。”嘉木样活佛也赞同地说:“甘南建州后,特别是改革开放以来,各个民族团结祥和,为经济建设创造了良好的环境。”
马逢春说:“我们派员参加藏传佛教寺院的有关宗教活动,如拉卜楞寺院大经堂开光典礼,贡堂仓宝塔、卓尼禅定寺开光典礼,贡巴寺、恰盖寺、牙当寺、临潭江口寺活佛坐床典礼等。碌曲县拉仁关西道堂清真寺恢复建寺中,得到了当地藏族僧众的大力支持,西大寺及西道堂其余各寺,在恢复建寺中,临潭各清真寺、基督教会、汉族各方人士均派人前来祝贺,夏河、卓尼藏传佛教各寺院也都派员前来祝贺。[7]
西道堂往返藏区的经商者,大都能说流利的藏语,与藏民关系非常融洽,互通有无,互相帮助,是经常的事。[8]这种友好关系中,更为深入的,就是和藏族之间通婚,其教徒中,也少许和藏族妇女结婚的。至今仍有男子和藏族女子通婚的,家庭关系十分和谐。马忠维先生说:“碌曲丁某的妻子是藏民,皈依西道堂了。上一辈中,从青海果洛过来4个藏族,到临潭后,皈依了伊斯兰教,成为西道堂教生。丁云的母亲、尕全来的母亲、合作马建军之母,都是藏族。阿米乃还健在,十几岁到这里,是随商队过来的。”(www.xing528.com)
不过,论及它和藏族的密切关系,主要应该是经济上的互惠。早在清朝光绪二十年,因为贸易营商,西道堂商队走遍了甘、川、青边境的藏区——碌曲、玛曲、同德、玉树、康定、甘孜等处。历史上,牧区帐篷是他们的驿站,寺院的大囊欠(经堂),成了其贸易门市部和长年久居之地。同样,从遥远的牧区,藏胞们赶着牛,驮着皮张和羊毛,到临潭购粮买物时,西道堂也给他们提供安身居住之所。
经济上互惠的另一种表现是,西道堂在藏区建立商业网点和部分定居点,其中有甘南碌曲拉仁关、藏南十二头、阿坝等。此外,西道堂商队远至康定、甘孜、昌都等藏区。随着交往的深入,西道堂开始在藏区建立商业点。民国十八年(1929年),在甘孜建立了天兴隆商号,由内地采购、运送长年所需的物品,输送给藏族。当时,藏区各个地区的寺院,需要用于宗教活动的大锅,西道堂曾经为玉树、欧拉、拉仁关、苟儿尼等寺院,从内地交换大铜锅,用牛驮运,送给各个寺院,解决了困难。甘孜的大寺院,亦因为缺乏大铜锅,曾经托付西道堂商队帮助他们由内地购买。西道堂因临潭本地区没有锅厂,派人前往岷县定做,每口锅盛水二十担,从岷县用车拉运。在茫茫千里的滹沱草原上,他们跋山涉水,历经困难,满足了藏族人的需求。由于历任经理与藏民保持友好往来,并得到藏民的信任和援助。在险要关口,迭玛峡的落大吉、当大仁子等,单骑护送西道堂商队,不收任何报酬。
民国二十年(1931年),西道堂在康定置房屋一处,后来,这一带成为其最大的商队基地,至1945年时,驮牛超过一千头。清末民初,1922年后,在玉树的结古,果洛的达吾买仓(即今玛沁县)地带,西道堂逐渐在各地区建立了天兴隆商号。在生意来往中,他们本着互惠互利的原则,从不以高价借贷,牟取暴利,博得了广大藏族的同情和赞许。
他们不仅和藏族部落首领和牧民关系密切,也与各地的喇嘛、活佛,建立了友好关系。民国三十四年(1945年),第十世班禅活佛转世青海,在西宁湟中塔尔寺举行册封坐床仪式时,马明仁被邀请参加典礼。青海河南亲王滚葛环觉和达参老爷,都是西道堂的好友。夏河拉卜楞寺是其关系最为密切的一个寺院,西道堂曾和世代嘉木样活佛、贡唐仓佛、阿莽仓、黄正清,以及十八囊欠的活佛,一直保持着长期友好关系。第六世嘉木样活佛转世继位时,西道堂派马寿山、敏生兰前往拉卜楞寺,参加庆典。民国十八年后,西道堂的总商号天兴隆,由旧城迁移到了夏河,借拉卜楞寺院的囊欠为营业场所。
卓尼、迭部是西道堂早期经营商业的地区。光绪三十年(1904年),西道堂天兴隆经理苏占奎,就奔走于这两个地区。至今这两个地区的藏族老人们,还知道他的名字,他曾经由内地交铸大铜锅,解决了给迭部乍勒沟寺、葱勒寺、打尕沟寺每年念大经时,灶具的困难。民国三年(1914年),西道堂又派李东拉赫接续这一带的商业,他在车巴沟贡巴寺,建立了天兴隆分店,结识了阿客多多、巴下达。
在互惠的经济关系中,和藏族建立的深厚友谊,不仅使西道堂逐渐成为地方社会中一支重要的经济力量,而且这种和谐的关系,几度帮助西道堂人渡过难关。1914年,财产被洗劫一空后,通过“主人家”的友好关系,西道堂借了贡巴寺院的公款,作为资金,并与巴下达颗做生意。当马安良将西道堂教生驱赶出走,求生无路、上告无门时,西道堂的男男女女奔向藏区,向“主人家”和好友求援。敏学忠通过拉仁关主人家阿客其木,向各好友凑了银子二百多两,资助丁全功等上京控告之行。
民国十八年变乱中,西道堂人逃往藏区避难,在卓尼车巴沟和双岔拉仁关,分散居住,长达三年。期间,在衣食住行等生活上,逃难者都在藏族的援助下,度过了艰难岁月。民国二十一年(1932年),驻扎岷县的鲁大昌部下李和义哗变,窜入拉仁关一带,威胁西道堂人的安全,经藏族人的协助,将财物转移到了深山茂林中的夏春囊哇,避过了兵变的扰害。
特别在碌曲拉仁关,以马明仁为首的一部分人,在唐隆郭哇和主人家的大力援助下,建修住房,成为临时避难地。同时,在贡巴寺成立了临时的回民经学堂,两地学生将近百名。地方变乱后,西道堂全体逃难人员和一同跟随前来的二十八户良民(非西道堂人)口粮断绝时,西道堂向殿尕寺、果子寺借粮150驮,共两万斤,救济了当时所有的难民。这一笔借粮,直到民国二十四年(1935年)以后,才陆续还清。
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十年动乱中,“西道堂各地区的都遭受到了惨重的打击,百分之八十的男人,都成了关、押、管的对象,家中留下的只是一些老弱残废和一些十三四岁的小孩子,迫于生活,他们不得不挑起家务担子,这些孩子,披着烂衣,打着赤脚,冒着寒霜,拿着讨饭的袋子,奔向藏区。在这些艰苦的日子里,藏族人民给予西道堂儿童们的温暖,是一言难尽的。”[9]不止一人提及当年困难时期,去藏区讨要的。据说,当年进入藏区,只要说是“求索玛”的人,就会有吃有喝,以致在经济困难时节,有的人也冒称是“求索玛”的人,去藏区讨要。
对于此,马忠维先生说:“因为处于藏族文化的包围中,要发展必须得和他们处理好关系,西道堂和藏族的关系,最初是由商业建立起来的,本地的回民都会藏话。过去,沙冒沟一带很不安全,为了生意上的平安,必须要认主人家、土官头人和寺院的主持。有了一定的关系,才能有保障。时间长了,就有了稳定交往。夏河寺院的落成,活佛的坐床、圆寂,西道堂都有庆吊,西道堂有重要的活动时,他们也会来参加。这次有些寺院都来了,西道堂给寺院送黄色的团龙缎七米(藏族人喜欢龙),黄色八宝碗一对(八宝是四大天王的法器),碗里放两大块冰糖块。”
可见,和谐的民族关系和临潭地方社会的门宦教派关系相比,情形截然不同。在地方社会中,西道堂是伊斯兰教内部排斥的对象,但是在地方社会以外,尤其是藏区,它不仅获得了巨大的经济利益,也获得信任和承认。和外部世界的和谐关系的形成,主要得益于当地地理条件。旧城南邻卓尼、迭部,西接夏河,洮河流经其中。由于毗邻藏区,明朝时期,设置了茶马厅,与四川的松潘、青海的贵德、湟源,同为甘川青边界的四大茶马市场。旧城历来是商业中心点,也是藏族常年往来的通衢要道。因此,它和藏族的关系是由地理环境决定的。
还应该考虑的是,它所营建的和谐民族关系,与自身的历史条件有关。因为,在旧城,它属于建立比较晚的教门,在农业经济上,基本上是没有发展余地的,再加上其信仰和实践,均不能见容于其他门宦,只有选择向外部发展。结果为它的经济发展,提供了很大的空间。随着经济实力的增长,它一度和拉卜愣寺、卓尼杨土司并列为甘南地区三大社会力量之一。此时,经济实力逐渐奠定和抬高了其社会地位,在地方社会中,它也就立住了脚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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