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定名于教争之中
既往研究基本上顾及了民族关系对西道堂的影响,但并没有关注其他门宦对它的影响。造成这种失误的主要原因,是研究者没有看到,族群是存在于族群之间的。所以,在他们的论述中,西道堂像是一个孤立的个体,活动在这个回、藏交界的地区。而且,这种孤立的研究,根本无法展示它和其他门宦的关系,也无法界定它究竟是一个经济团体,还是一个宗教团体。本书认为,西道堂是存在于地方社会众多门宦之间的一个群体,它的存在和发展,无不和其周边的门宦有着一定的联系,而且这不仅影响它过去的发展,也影响其今天的发展。因此,不论是从理论上澄清族群存在于关系之中,还是在现实上服务于其自身发展的现实需求,我们都必须将其放在地方社会持久互动的社会关系中来讨论,否则不仅不能解决理论的困惑,也无法实现服务于其现实需求的承诺。因此,将它放在族群关系中来讨论,是一个无法回避的关键。
目前,如果到了旧城,你首先就能感觉到其浓厚的伊斯兰文化氛围。这个不足四万人的小城镇,回族只有两万多,却有七个清真寺。在访谈中,有人告诉我:“这里一个寺一个派。如老南寺是哲赫忍耶的,南大寺是伊赫瓦尼的,西大寺是西道堂的,上寺属于北庄,下寺(又花大寺)属于华寺。其他两个寺是从不同的寺中分立出去的。”每当礼拜时间来临时,因为在礼拜时间上稍有出入,不同寺传出的唤礼声,通过各自寺中的扩音设备,此起彼伏地传开,交汇在蓝天白云之下,或传递在茫茫的夜色之中。这些抑扬顿挫的声音交叠在一起,听来就像多声部的轮唱或合唱。此时,你定然可以推测人们开始礼拜了,那么他们都去什么地方礼拜呢?一般性原则上,只要是清真寺,穆斯林都可以进去礼拜,同样,只要是穆斯林,什么清真寺都是可以进去礼拜的。然而,在这里就不一样了。在礼拜时间到来时,不同门宦的人,一般就分别进入了自己的寺,不会进入其他门宦的寺中。对此,在调查中,我问过几个人,大家都说,一般是进自己的寺里。实在因为时间赶不上,那只有就近选择。至于西道堂人,多是到西大寺中礼拜的。
由此可见,这里的回族并不因为都是信仰伊斯兰教而获得一致的认同,而不作区分。相反,因为人们所属的门宦教派不同,在地方社会中,这种区分不仅在教仪上区别出来,更基本的区别就是走进不同的清真寺去礼拜。在临潭的时候,我和不同教派的人都谈过,但是,他们很少说自己是属于某一门宦或教派的,而是说自己是哪个寺上的。因为知道我住在总堂的贵宾楼中,又经常和西道堂人一起出门,以至于我单独和西道堂人及其其他门宦的人接触时,他们往往就会问:“你是西大寺的人吧?”如果你要他给你谈西道堂和其他门宦之间的差异,在回答的时候,他往往会说,我们寺是这样的,他们寺是那样的。所以,在旧城,或者应该说在西北伊斯兰教社会的基层,人们对门宦认同最基本的表达,就是对清真寺的选择和回避。这种情况不只是在旧城,在卓洛和太平寨的乡村中,因为不同教派存在,所以就有了不同的清真寺。因此,这在西北门宦林立的大背景下,一个村落有两个到三个寺是正常的。而且,在调查中得知,尽管阿訇们有私下的交往,可以互相走动,甚至在节日中,主要是圣纪中,各寺会互相请(除了南大寺,属于伊赫瓦尼,因为他们不过圣纪),因为在葬礼中需要念经的人比较多,所以一般各寺的阿訇都要请,不同寺的阿訇们也都会到场。不过,平常各寺之间,基本上互不往来。
今日临潭旧城回族的区分,显然得到了突出体现。至今西道堂仍然是存在于不同门宦之间的。就第二部分的论述看来,我们已经知道马启西是出自北庄的人,这意味着西道堂的创建,是在既定的门宦背景下产生的,而且是在北庄门宦内部纷争中创立的。马启西最初创办金星堂时,并没有分离独立的意思,而且一直坚持奉行北庄门宦传统苏非主义坐静的功修,甚至长达十年。所以,在文化渊源上,马启西与北庄有一定的关系。可是,对北庄传统的继承,并没有阻止其分离出去。后来,因为葬礼上脱不脱鞋子,马启西要求热依斯给一个明确说法被拒绝时,就和北庄分了家,继续宣讲汉译经典,主要是王岱舆、刘介廉等的著作。由于当时旧城北庄和华寺等门宦的阿訇、教徒们不了解刘智、王岱舆等的著作内容,又认为除了《古兰经》和阿文著作外,都不是经,也不认为秀才能真实全面地宣传伊斯兰教,因此,对马启西以《天方性理》等宣传伊斯兰教教义的著作,表示怀疑和反感。可见,在讲学初期,马启西至少在两个方面的合法性是受到了质疑的,首先是他讲学依据的经典是所谓的“汉克塔布”,这是不符合西北回族经堂教育传统的,带有革新的意味;其次是其身份问题,虽然他幼年在寺里学过经,但其毕竟不是阿訇出身。这一点似乎他自己也无法摆脱,所以,在避难时,就西行朝觐去了。因为按照他原来所属的北庄门宦传统,要获得传教的资格,至少有两个条件之一,即要么朝觐去过麦加,获得哈吉称号;要么在新疆叶尔羌道堂领取了传教的依扎孜。马启西最初只是一个秀才而已,因此不免要遭到来自地方社会伊斯兰教传统的质疑和攻击。
马启西传教之初,不仅遭到北庄的非议,就连华寺的人也反对。他们说:“马启西学了邪书邪法,传授的是邪教。”还编造了一些诬蔑马启西的话,说马启西说“如入我教,给我钱财,就可以在左袖筒里看见地狱,在右袖筒里看见天堂”。长拉川的开学阿訇丁哈吉还宣布:“凡是吃马启西家中的饭,或让马启西宰牲的人,都是外道,要重新入教。”[1]于是马启西及其追随者一时陷于孤立。当时,其他门宦的实力人物表示强烈的反对,对他公开提出的穆斯林读汉书,讲汉理的主张进行攻击,认为绝不容许存在。[2]北庄二师傅为了防止马启西在北庄内部发展信众,将旧城上寺阿訇换成亲信马天恩,并以马天恩为首,组织了十大乡老会。这里值得注意的是,首先攻击马启西的并不是来自北庄门宦以外的其他教派,而恰恰就是北庄门宦。
北庄为什么要攻击他呢?首先,北庄门宦的势力比较大,再者,马启西的初期传教,不可能深入到华寺门宦的教坊中,更大的可能性,是在其原来所属的北庄教坊中。因此,北庄攻击他的原因,就是热依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教生,在他分裂出去时,同时带走自己原有的教生。
不过,在地方社会中,华寺起先并没有攻击马启西,马启西只是因为开办学堂,和华寺的敏翰章之间产生了隔阂。但是,后来的发展,并不是如此简单,华寺考虑要在临潭和北庄门宦有一个胜负的时候,马启西及其教生营建的新教门,则变成了过去教争激化的媒介和双方较量的中间地带。
西道堂建立前,因为争夺教徒,旧城的北庄与华寺,素有矛盾。因为北庄教徒人多势重,华寺往往难以取胜。当马启西和北庄分家时,甘肃回族军阀马安良想借此打击北庄门宦,派人将马启西接到河州,并说:“你拿出两匠(石匠丁全德,鞋匠单福德),我可以在北庄身上扎上一把刀子。”马启西婉言拒绝说:“我是劝善规过的人,不能这样做。”马安良见他不能就范,便送其回临潭。[3]马安良因此对他衔恨,便怂恿旧城敏翰章打击他。
敏翰章既是华寺教徒,又是当时临潭回族中有名的乡绅。他意识到马启西对自己的威胁,心中早有打击他的盘算,只是苦于没有靠山,不敢轻举妄动。现在,既然有了马安良出来做靠山,所以两人一拍即合。敏翰章居于幕后,指使上寺敏仲元、丁友布两人出面,与马启西交锋。光绪二十九年(1903年),他一面放风说:北庄二师傅有口唤,叫临潭北庄门宦不要听信马启西的欺骗。另一方面与敏仲元、丁友布商定,以“夜聚晓散,树党结盟,倡奇立异,惑乱人心”的罪名,将马启西告于兰州。同时又与洮州厅相勾结,自草布告数张,让厅官以洮州厅名义出示街头。[4]其布告声称:马明心创立新教,诱骗良民,回民受害。现闻洮州马启西夜聚晓散,另立名目,如有此者,查明严办云云。一个多月后,兰州批示洮州厅严禁马启西的教门。他又让教生将敏仲元等上告兰州,兰州当局派庄浪花厅官会同洮州厅官查处,六月十八日,开庭审讯,结果丁全德、单福德各笞一百,马启西、丁重明分笞四十和五十,责令其客籍教徒,限日遣回原籍,并且丁全德等被拘押入狱。马启西等不服,教生马德胜、马世安、敏学礼等再次上告兰州黄臬宪,兰州当局又派督标左营参将崔正午、洮州厅张彦笃,会同巩昌提督麻进,开庭审问,推翻前案,释放了丁全德等,并令双方各归其寺,不准惹是生非。[5]
当华寺介入北庄北部分裂的时候,马启西等便面临两难境地。显然,在北庄和华寺的压力之下,马启西等并没有获得真正公平的对待。但是,经过与反对派多次的明暗交锋后,拥护马启西的百户教生更加团结。可见,“一个宗教群体和周围的张力程度越高,它的成员委身的程度就越高”[6]这时,马启西正式成立了道堂,并倡导教徒合伙经商务农,开拓洮河上游的荒地。由于“一个宗教群体跟周围的张力程度越高,对于这个宗教群体的归属就越昂贵。”[7]在反对派巨大的压力下,部分教徒,如马正隆、敏学礼、丁仲明等,将自己家产的全部或者一半归入道堂,开始过集体生活,教徒进行分工,经商务农,生产生活逐渐好转。同时,他一直努力使自己的教门获得合法性地位。(www.xing528.com)
光绪三十年(1904年)二月一日,他应教生的请求,修建了清真寺。敏翰章纠集了很多人,倡言拆毁,经洮岷协郎永清、厅官张彦笃委派千总吕正科、照磨易维汉迁来处理,拆毁之举遂息。旋经丁德全等赴省上告,后将双方提审讯究,经宁海镇守使马麟,宁夏镇守使马绍先调处了结后,挑衅实践屡有发生。三十一年(1905年)二月间,旧城上寺十大乡老和教长阻挠马启西和教生去其寺举行聚礼,在西河滩发生了争执和殴打,西道堂的丁德全之父和马锡麟被打伤,接着就发生了放火烧毁卓洛麦场事件。丁德全、马永祥等赴省上告,省上以两方故意生事,遂将双方均发皋兰县管押六个月。三十二年(1906年),经兰州伊斯兰教十坊头目臧积德等调解和斡旋,双方顶经和解(笔者按:面对《古兰经》发誓)。兰州官方也顺水推舟,同意和解。
当马启西努力使自己的教门合法化的时候,来自洮州的老教——华寺和北庄分别从不同方面对他及其教生施加多种压力。就北庄方面看来,开始还是比较温和,只是就教义教仪,通过辩论来质疑新教门的合法性,进而发展到阻止马启西等人上寺礼拜,以至于械斗,再至于控告。而华寺方面,则是在利用的企图不能实现时,就开始控告,甚至力图拆毁他们的清真寺。和北庄不同的是,华寺始终背倚着回族军阀和地方官员,给马启西等施加压力,结果不论是在北庄、华寺面前,还是在洮州地方政府、兰州政府面前,马启西及其教生都没有得到保障和依赖,并陷入了恶性的教争旋涡之中。
马启西愤慨之余,准备离开临潭,去麦加朝圣。但这依然没有能摆脱教争的旋涡中的危险,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四月,他和门徒丁全功、马德胜、丁仲和三人由旧城启程,某夜留宿羊沙时,被先前得知他西行的反对派暗中追赶,抢先赶到莲花山要道处,隐伏在树林中,企图拦路杀害。据说先生等行至莲花山二台处小憩,举火做饭的时候,不料牲口惊起,向原路返奔,直至鞍落马停。马启西说:“天有凶事,牲畜早知,此番西行主命不到。”随即返回太平寨。接着,又于同年六月十五日率门生马建元、丁仲和、马英才再次作朝觐之行。后经兰州取道河西,一路披星月,历霜寒,过嘉峪关、伊犁河、铁门峡、阿姆河,到达了撒马尔罕地区的白帽城,此地有许多古迹,有一座伊斯兰教的北道堂和清真寺,居民基本上是穆斯林,也有少数的中国商人。国王戴白帽,妇人以白缯缠头,因以得名。马启西在那里继续静修。
两年之后,在门生丁全德及其子永祥的邀请下,他离开了白帽城,经过长途跋涉,回到迪化(今乌鲁木齐),本准备小憩几日再行,不料却被客籍的临潭反对派获悉,企图陷害。原来,早在他出国前,洮州反对派就派人在迪化加害他,但信至时,马启西等早已过境。这次返回时,黎亥三暗中勾结官府,谄造罪名,将马启西等密告到迪化厅,后因控告无理,查无实据,同时巧逢一位云南穆斯林到官厅仗义辩护,这才放行返乡。
光绪三十三年(1907年)腊月一日回到家中,和大家一起过圣纪。念完经后,他讲了这次西域之行的感受,即“天下穆民是一家”“四海之内皆兄弟”。同时,借马英才病逝异国之事,晓谕教生,历行主道,勤于干功,献身教门。此后,他将金星堂正式命名为西道堂,并为阐扬伊斯兰教,而提出:“介廉种籽,关川开花,我要结果。”
西道堂名称是在其西行之后才定下的,其中之“道堂”和中国的学堂没有什么联系,而是和苏非主义有关。在境外苏非主义的传统中,道堂就是苏非个体或者集体功修的地方。这也印证了本书前面指出的,西道堂并非不受境外苏非传统的影响,而是秉承苏非派乃格西班底耶传统的正统。
至于,为什么要从境外回来后,他才开始正式命名自己的道堂呢?因为他已经到了北庄传教传统中所要求到达的地方——叶尔羌道堂。虽然西道堂内部和外部的材料,都没有表明马启西获得传教的“依扎孜”,但是在内部文献中,已经指出他在叶尔羌获得了当地人的认可,这就是他得以自行设教的基础。既然已经到了叶尔羌,并在那里进行了修行,也就相应地满足了北庄传教传统中要求的一个条件了,也就是说,虽然不是哈吉,但已经获得了叶尔羌道堂的认可。所以,命名为西道堂,就意味着自己建立的是真正合法的教门。同时,他提出了“介廉种籽,关川开花,我要结果”的目标,这意味着他将自己的教门,视为苏非主义正统的延续和集大成者。记得在调查中,马忠维先生说:“外界说什么我们不在意,我们自己认为我是集大成者。”如果将马启西初期的宗教功修和为自己教门合法性所作的努力看来,对马忠维先生来说,这么说虽然有自己特殊的感情,但并非是一句随意的结论。如果将西道堂放在整个西北地区苏非主义的历史中看,这个判断即使没有附加说明,也是可以获得理解的。
正式自立之后,马启西开始主动协调北庄和华寺的关系。他回来后,给一些曾经反对他的人游坟、诵经和祈祷。为了抛弃前嫌,争取团结,他主动率领西道堂的教生,前往北庄上寺做了一次聚礼。这一次,并没有遭到拒绝,可见,西行的游学,使其在传教身份上,获得了来自北庄和华寺的一定程度的认可。宣统元年(1908年)七月,马安良邀请他到导河县(临夏)住进官邸,待之以上宾,并说:“您老人家从天方归来,与凡人不一样,顺天受命,当其时了,你应该讲给我吗?”马启西说:“受敕命者,取主之喜,绝不能取人之喜,圣门的途径上,总是挫折的事多,承装的人少。”马安良回答:“我能承装。”[8]马启西笑而不答。有的文献还称,甚至当时马安良也称自己皈依西道堂了。[9]此后,当马安良打击西道堂的时候,在有的文献中就称:“马安良背叛西道堂。”也就是说,马安良也曾经承认马启西传教的合法性。
西行回国后,马启西基本上获得了自立教门的合法性,所以就开始以自信的态度,通过自己的宗教实践来协调、缓解和北庄、华寺的关系。而且在其命名之初,北庄并无强烈的反映,作为华寺力量代表的马安良,也没敢轻视西行回来的他。此后,西道堂似乎应该是合法了,但是,地方社会政治动荡隐藏下的多元权力结构复杂和变化,却并没有保障西道堂在地方宗教格局中的合法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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