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律思想密林寻找安身立命之书

后　记　找一本安身立命的书

在“问津桃花林”的过程中，有一回，遇到一个青年学子征求我的意见:最应该读的、可以让自己安身立命的书是什么?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想找一本足以安身立命的书。面对这个看似寻常的问题，我沉吟良久，竟然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答案。

我自己的专业是法学理论，但我不能推荐法学理论方面的代表性著作或“经典名著”。因为，在这个强调社会分工的时代，法学理论著作是“专业书”，是学术研究的参考资料，与一个年轻人的安身立命，似乎没有什么密切的联系。同时，我也无法推荐那些流行的、花花绿绿的“励志类”读物，因为这类书的内容很可能是它们的编著者也不相信的——它们主要是商业策划的结果。我甚至也不愿意推荐《雷锋日记》之类的书，因为这不是提问者需要的答案;再说这样的书他们早就知道了，根本用不着我来推荐。那么，该推荐什么书呢?哪本书(或哪几本书)才有资格成为一个年轻人安身立命的依据呢?

我想，在传统中国人看来，这个问题根本就不成问题。据《魏书·李先传》记载，北魏的太祖皇帝虽然位居“九五之尊”，却因为多种主观或客观方面的原因，不太懂得中国书。他问李先:“天下何书最善，可以益人神智?”李先毫不迟疑地告诉他:“唯有经书。三皇五帝治化之典，可以补王者神智。”这就是说，最应该读的、可以让一个人(甚至是一个君主)安身立命的书，主要就是孔子、孟子的书。稍稍扩大一点，就是四书五经，或者再加上一些学术思想名家的导读性、阐释性著作，譬如董仲舒的《春秋繁露》或朱子的《四书集注》。一个少年或青年，甚至一个君主，只要按照四书五经的教导去立身处世，就会获得一个圆满而健全的人生。读四书五经，不仅能够保证一个人“诚心正意”，而且还是一条通达“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坦途。换言之，一个人的此岸世界与彼岸世界、身与心，都可以借四书五经而得到妥帖的安顿。这几乎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传统中国的青少年基本上无须为选择什么书而发愁。他们需要担心的根本问题是:是否深刻地理解了孔孟的书，是否真正实践了孔孟之道。

到了清朝末年，孔子与孟子就站不住了。在“打倒孔家店”的呐喊声中，孔孟的书成了贻误青少年的大毒草。渊博如鲁迅，也在《青年必读书》一文中，劝年轻人不要读中国书。迅翁所谓的“中国书”，当然是以四书五经为核心的中国传统典籍。孔孟的书既不可读，那就只好改读西方人的民主与科学，准确地说，是改读西方人写的关于民主与科学的书。追求民主、追求科学，这是五四新文化运动为年轻人指出的安身立命之道。

就在民主与科学取代孔子与孟子，成为一些年轻人的新追求之际，伴随着十月革命一声炮响，马克思的书也来到中国，成为一些中国青年安身立命的依据。大致说来，在20世纪上半叶，被年轻人当做安身立命的书，可以说是五花八门的:既有无政府主义的，也有费边主义的，还有国家主义的，还有马克思主义的……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过，其中讲民主、讲自由的书，较多地占据了主导地位，较多地占据了年轻人的心智。(www.xing528.com)

20世纪中叶以后，形势剧变。在中国传统的四书五经继续遭到贬斥的同时，来自欧美的讲自由、讲民主的书也风光不再，甚至不再具有正当性。年轻人最应当读的书变成了马恩列毛的书。按照当时的主流观念，年轻人所有的困惑，所有的人生问题，所面对的各种各样的政治、经济、社会、文化问题，都可以在马恩列毛的书中找到答案。马恩列毛的书全面取代了孔子、孟子、朱子的书，成为年轻人(以及所有人)安身立命的依据。

但是，自改革开放以来，情况又有了微妙的变化。“新时期”以后的两代年轻人更多地选择了欧美流行的思想文化著作，并以之作为自己皈依的对象。这些流行的思想文化虽然成分复杂、旗号众多、变换频繁，但大体上还是以自由民主作为底色。与此同时，还有一些人重新把目光投向传统的中国书，“少儿读经”之类，就是这种现象的折射。但是，“少儿读经”多是虎头蛇尾，潜心研读传统中国书的年轻人似乎并不太多。现在，无论是孔孟的书还是马恩的书，都有一些读者。但是，在很多读者那里，这些书主要是学术理论研究的对象或资料，是学术论文、学术著作、学术演讲、学术研讨的主题。总体上看，这些书所蕴含的义理较少逸出学院，较少进入社会，似乎也没有普遍地充当年轻人安身立命的依据。

当前，虽有例外，但年轻人的普遍想法可以归结为四个字:多多挣钱。有少数进入公务员队伍的年轻人还在期待另外四个字:早早升官。无论是挣钱还是升官，都是极其正当的追求，无可厚非，甚至还值得鼓励。相比之下，在我十多年来的教书生涯中，问我读什么书可以安身立命的年轻人，仅有前文提及的一例。这一事实说明，关心这个问题的人并不多，甚至很少。遗憾的是，面对这个难得的、颇具“终极关怀”意义的提问，我却无言以对，答不上来，交了白卷。我比北魏时期的李先差远了!因为，我确实不知道该推荐孔子还是苏格拉底，马克思还是耶稣，释迦牟尼还是穆罕默德，或者其他更适合的人物及其著作。也许因为我仅仅是法学理论的学习者、研究者，而不是思想品德方面的教师;也许是因为我们这个时代还处于观望、徘徊、选择的过程中，还没有得出最后的结论。

回到前文提出的问题——什么样的书可以让人安身立命?这个问题的实质是:什么样的书才可以指示通往桃源仙境的津渡?面对这个永恒的问题，我只能回答:我不知道。在困惑之余，我花费了数年的工夫，“在法律思想的密林里”穿行，写成了这本小册子，它虽然微不足道，我却希望它能够引发你叩问理想津渡的信心与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