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访札记
那些难以忘怀的面孔
程 云
时不时总会想起那些激情飞扬的日子,想起那些震撼我心灵的采访经历,想起那一个个撞击我心扉的文化名人。而所有的这些心灵感受,都源自电视系列节目“文化名人与安康”。
前前后后采访了40多位与安康有关联的文化名人。预约、见面、采访、道别……几乎每一次采访都是一个故事,每一个人物都带给我人生启迪和感悟。
大家风范陈少默
第一眼见到书坛名家陈少默先生,他的气度令我深深地折服。89岁高龄的陈老背微微有点驼,但精神矍铄,银发、银须,面容慈祥,浑身散发出一种令人敬仰的气度,那是一种经过多年修炼之后,自然而然流露出来的、掩饰不住的大家风范。
陈少默先生祖籍安康市大同镇,是名震陕西的书法名家和金石鉴赏家。我曾数次电话、书信联系,表达采访的愿望,但陈老一直谢绝采访。2002年元月,得知李增保、赵宏勋两位安康人士将前往西安拜访陈老,我决定带上设备,一同前往。我想,俗话说:伸手不打上门客,陈老总不至于将我轰出门去。即使采访不成,自己努力了,也不至于再有遗憾。
或许真的因为我们来自安康,当我表达采访的意愿之后,陈老微微一怔,笑着说:“先坐下吧,歇歇,采访就不必要了。”这当儿,我邀请的陕西电视台记者耿强先生已经悄悄打开了摄像机。落座后,我趁机与陈老套起了“近乎”:
陈老,您今年高寿啊?
我属虎的,89了。
但是您看起来至少年轻10岁。您看您的精神头、您的气度让我们年轻人都羡慕呢。
你最好说我6岁。哈哈哈……
访谈就在这样的闲聊中不知不觉地展开了。陈老谈起了自己当“右派”的过程,回忆怎样被红卫兵勒令抄写大字报,借机习练书法的经历。在那个特殊年代,他长达十多年被剥夺了作为一个公民的基本权利,甚至没有了任何生活来源。但他不怨恨、不灰心、不绝望,倾注了所有的精力习练书法,使自己的生命焕发出别样的风采。
谈到那段坎坷经历,听不到陈老对生活的抱怨,他用一句“不是岁月荒唐,是我太荒唐”,调侃曾经的岁月。我们甚至不断地被他幽默的、自嘲的话语感染,同他一起哈哈大笑。我惊讶于这位曾是陕西督军公子的老人,经历了大起大落的人生之后,何以有这样淡定、从容的生活姿态?他反复强调“学书先学做人”,认为名、利皆身外之物,要适可而止,不必强求,坚持不出书法集、不办书法展。面对文化界的一片溢美之词,他始终保持平和的心态。因为他觉得书法属于人民,能否流传于世,百姓自有公论。
当采访结束,这位历经磨难之后大彻大悟的人生智者,使我的心灵深深地震撼了。我从不企及自己能达到那样的人生高度,但“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那次采访,我们为陈老留下他一生中唯一的视频资料。那次经历也深刻地影响了我的人生态度。
倔老头陈忠实
写下这个题目,我有一种大不敬的感觉。但这的确是采访陈忠实先生前后,他留给我的最真切的印象。
西安采访间隙,当第一个电话打给陈先生,表达我的意图之后,传来一句硬邦邦的、浓重的关中口音:“啊,行。但是我现在没时间,你下午两点再给我打电话,约个具体时间。”
陈先生答应采访,我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
下午如约将电话打过去。我刚一自报家门,又传来浓重的关中口音:“我仔细想了一下,我虽然到安康去了好几回,但是没有给安康写下什么东西,不太好说,说瞎(h`)了(说不好)不美气。算了,就不接受采访了。”不等我分说,电话就挂断了。
我傻眼了!
这老头真倔!怎么出尔反尔?呆坐了一会儿之后,忽然有些感动,这倔倔的老头是多么认真、负责呀!他是担心说“瞎”了,达不到我们希望的效果。
无奈之下,我们临时调整采访计划。第二天下午,忙完当天的采访任务后,忍不住又给陈先生打了第三个电话。
我非常礼貌地再次恳请他能接受我们的采访,甚至“可怜兮兮”地说,如果完不成采访任务,会挨领导批的。电话那端依然是硬邦邦的、浓重的关中口音:“你这个女娃事情多得很!我都说了不接受采访,不要再给我打电话了!”“啪”的一声,电话挂断了。
失望、无奈、难过……那一刻心里真的很不是滋味。作为一名记者,遭到采访对象拒绝意味着工作失败。尤其是陈忠实先生是我们工作计划中重点采访人物之一,采访不到他,将会是这一系列节目的一大缺憾。
第三天晚上八点半,一个人坐在宾馆的房间里望着天花板发呆。所有预定的采访都完成了,第二天一早返回安康的火车票也买好了。但是,总归是不甘心,难道就这样带着遗憾离开吗?忍不住又一次拨通了陈先生的电话。
陈老师您好,我是安康那个事情多得很的女娃。请您让我说几句话再挂机好吗?
哦。
陈老师,其实我也不是安康人。但是在安康生活得久了,就非常热爱安康,把她当成故乡了。我们安康还相对落后,安康的发展还需要方方面面的人士,尤其是您这样的文化名人相助,提升安康的文化品位。请您怜惜我这个不是安康人的安康女子对第二故乡的热爱,给我一个采访的机会,行吗?
长久的沉默。
忐忑不安的心。
终于再次传来硬邦邦的、浓重的关中口音:
哦,你现在有时间么?
有。
那你就来。我在省作协办公室等你。
听到这话,我几乎跳起来,立刻叫上记者权衡,直奔省作协。
面对我们的镜头,陈先生说的最多的是安康的绿色,认为那是一笔最为珍贵的资源。他说:“人的心灵真的会被那种铺天盖地的绿色所颤动。”他还说,感谢安康人民保留下那么好的自然生态。希望安康处理好开发和保护的关系,进一步加大宣传力度,让安康的绿色为更多的人熟知。
采访完,已经晚上11点了。陈先生直起身,还是那硬邦邦的、浓重的关中口音:“你们走好。我今天在外面忙了一天了,实在累得很,就不送你们了。”
室外寒风凛冽,我的心里却暖融融的。回味他的话语,我真切地体会到我们应该珍视自己的家园,珍视上苍赐予安康的绿色资源。此时,陈先生布满刀刻般皱纹的面孔,不善言笑、倔强但可爱又可敬的形象,已深深印刻进我的脑海。(www.xing528.com)
羞涩的贾平凹
一个秋日的傍晚,我们走进贾平凹先生的工作室。我知道在此之前,他已谢绝了中央电视台、凤凰卫视等媒体的采访。而欣然答应我们的采访,是因为他对安康有着特殊的感情,不仅走遍了安康的每一个县,而且创作了一批以安康为题材的作品。所以对这次采访,我充满了信心。
几句客套的寒暄之后,我惊讶于贾平凹的“羞涩”了——交谈时,他的目光在我这个女记者脸上的停留时间不会超过两秒,总是匆匆一瞥,然后迅速闪开,仿佛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怕大人窥见内心的秘密似的。
“完了,今天的采访可能要砸锅。”根据自己的经验,采访者与被采访者之间的目光交流非常重要,相互间信任或肯定的目光,常常会碰撞出许多火花,产生意想不到的效果。而此时,面对贾平凹羞涩的目光,我心里没底了。
采访开始了。贾平凹还是进入不了“状态”,眼睛不是望着桌子,就是瞅着别处。有时,他偶尔投来一瞥,没等我捕捉住他的眼神,他又迅速躲闪开了。而且,正如人们传言的那样,他不善言辞。话题显然是他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始终像在旁若无人地自言自语,没有任何面部表情的变化,语言也没有丝毫的大文豪的文采,完全是拉家常似的“胡谝”。就这样“谝”了一个多小时后,采访结束。
采访完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内,稿子我都无处下笔。后来遇到一位和贾平凹很熟悉的前辈,说出了我的困惑,他哈哈大笑,说:贾平凹的木讷在圈内是出了名的。他一肚子的锦绣文章,却偏偏口拙。能跟你“谝”一个多小时,你已经相当幸运了。再后来,看到贾老师写自己的一些文章,说是由于出身农家,饱尝生活的艰辛,即使成为了“人物”,但他的骨子里仍然摆脱不了自卑的阴影,尤其羞于与女性接触。
原来,大师也是凡人。当笼罩在他们身上的光环不被在意,你会发现他们也有和我们常人一样的“弱点”。突然,我的思路打开了,节目名字就叫“贾平凹谝安康”。当我仔细阅读采访同期声时,才感觉到,其实他谝的那些关于安康的“闲传”,质朴而实在。
谦逊的赵季平
一个春日的下午,赵季平先生来到紫阳茶山,听歌品茗,调研紫阳民歌。完成了所有预定计划后,当地几位干部将赵季平送上返回安康的列车,并与他握手言别。
我作为全程采访记者,返程时与赵季平坐在同一个车厢,目睹了那几位干部下了车。然而,出于礼貌,他们并没有离开车站,而是站在月台上等待列车启动。已经就坐的赵季平发现后,立刻站了起来,来到窗前,默默地注视着月台上的几位干部。他们在谈话,没有发现他的这个举动。赵季平就这样足足站了三分钟。
汽笛拉响。几位干部立即停止谈话,扭过头,向车厢这边望来。赵季平立刻举起手轻轻地挥动,月台上为他送行的人们也以同样的姿势与他挥手告别。
那一刻我忽然很感动。望着赵季平轻轻挥动的手臂和谦和的笑脸,我终于明白: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是因为他将自己的位置放得很低,发自内心地尊重每一个人。那短短的三分钟等待,告诉了我什么是真正的大家:真正的大家是谦逊而且平易近人的。
并不另类的“另类画家”
圈内人称王炎林先生为“另类画家”。打开网上所有关于他的文章,我总结了两个关于他的评价:另类的人,另类的画。因此,有些茫然:想必王炎林架子大、脾气大,采访会不会不欢而散?
按照约定的时间来到约定的地点,正在前后张望不知该往哪栋楼走,远远看见一位身穿红格子衬衣,高高的个子,满脸络腮胡子,气宇不凡的长者守候在路边。他大概是看见我们背着设备,于是快步向前,询问我们的身份。他语气温和,说担心我们找不到地方,专门下楼等我们。听着他充满关切的话语,让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将他与“另类”画等号。
采访在他的画室进行。
我问他为什么要选择另类的画风?因为这种选择或许会走出自己的风格,但也要冒不被认同的风险,是要付出代价的。
王炎林先生似乎一下找到了心灵的契合点。
他说:“我的画没有优雅,是因为我内心充满了焦虑。我的画人物皆丑,是源于人自私的本性。我的画乱而无序这就是生活的真实。”他告诉我,表现主义绘画所呈现的样式,不是为了另类而另类。它是要警醒人类进行文明建设的时候,应该自我忏悔,自我反省,多一点忧患意识。他还深情地讲到紫阳,说它是一块风水宝地,把它比作西北的掌上明珠,每一个人走进紫阳的时候都要怀着朝圣的心理,不要指手画脚做无谓的开发。
我读懂了王炎林。
他是在用一颗敏感的、关爱自然的心作画。那些并不优雅、人物皆丑、乱而无序的画作,折射出他面对自然环境恶化的状况时,心灵的痛苦和挣扎。他之所以被称为另类画家,是因为他投身环保,抨击丑恶,不随波逐流,不同流合污。他是一个真正有良知的艺术家。
其实,另类的王炎林老师并不另类。
采访结束时,我分明看到他的眼里闪着泪光。我的眼睛也瞬间湿润了。
面对这位如父亲般可敬的长者,我情不自禁地问:“王老师,我可以拥抱您一下吗?”他轻轻地拥抱了我一下,拍了拍我的背说:“谢谢。”那一刻,我想,一位年轻的记者与一位年长的艺术家的心灵相通了。
……
写到这里,接到友人的电话:王炎林去世了!因为一个小手术的失误。我惊得半天喘不过起来,伤感之余止不住扼腕叹息,不由得再次回想起那次采访经历以及后来的多次交往。我想,这篇“并不另类的‘另类画家’”,算是我对他的最好的怀念吧。
掩卷沉思,感慨万千。重读这篇札记,我又被自己这些不是文字的文字感动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采访过的每一个人物。他们的音容笑貌总在我的脑际回想,挥之不去。我深深地感谢那些激情飞扬的日子,感谢所有接受采访的文化名人。那些采访经历是我人生的重要收获,值得不时地回味。当我年老时,翻开这本书,重新阅读这些文字,我想,我仍然会被感动。
(作者系安康电视台节目中心主任)
边走边看
权 衡
第一次参与“文化名人与安康”的采访工作是2005年底。那时我刚刚进入安康电视台不久,像这种大型访谈系列节目,是我之前没有接触过的,所以刚刚投身其中的时候,应该说我只是一个扛机器的跟班。随着不断地参与拍摄,慢慢地对这档节目有了更多的了解和体会,于是,采访、撰稿,一次次与文化名人对话,并在对话中收获了许多人生风景。
“文化名人与安康”是一档系列节目,前前后后经历了几年时间,采访的对象囊括了文学、音乐、影视、书画艺术界的名家。这些人在各自的领域当中,可以说都是各具建树,享有声望的。然而,所谓术业有专攻,这些文化名人在他们领域的成功,作为我一个外行当然是无法企及,也无从羡慕的。但除了专业之外,在这些我所采访的人身上,也有很多东西给我留下了印象。
一则是这些文化名人对自身专业的热爱。采访陈忠实、雷涛这些文学家时,无论是在他们的办公室还是住所,都可以看到书堆如山,让我们体会到什么叫汗牛充栋;采访阿来时,从他目光中随时流露出来的思考和睿智;深夜拜访崔振宽时,他仍在画室挥毫;即兴采访唐天源时,他连续一站好几个小时创作壁画;赵熊亲和的微笑、吴三大豪放的大笑;邢庆仁面对绘画时的痴态、王炎林对艺术与自然的崇敬;安志顺手中的鼓槌、贾四贵手中的剪纸……等等这些,都从细微之处,体现着这些大家们身在自己的事业当中,那份安逸与享受,那份执著与热爱。由此我想,大家之所以成为大家,并不是没有来由的吧。
当然,既然是“文化名人与安康”,话题最终还是得回到安康上来,这也是给我留下最深刻印象的另外一点。那就是这些被采访者表现出来的对安康风光的惊喜,对安康人文风情的着迷。
在谈到安康的时候,接受采访的文化名人往往有两种表现,第一次来的人会表示出向往和留恋,来过很多次的人会表示出一种“自家人”的亲切。可以肯定的是,他们所表达出来的那些感觉是出自内心的。对于从来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我们来说,有时甚至会惊奇。也许是只缘身在此山中吧,似乎透过文化名人们的慧眼,我们更好、更清楚地认识了自己的家乡。原来这片山水是那样多情,这里的乡民是那样淳朴,这个地方是那样地叫人留恋——这或者也算是“文化名人与安康”这个系列留给观众的一个思考吧。
文化名人的采访除了在安康本地进行之外,有很大一部分是走出安康来完成的。限于时间、资金等现实问题,在外地的采访都会安排得非常紧促。包括访谈,包括画面拍摄,通常是以每天两个,有时甚至是三个采访对象的速度进行的。每天六七点出发,晚上十一二点回到驻地,这样的日程安排,其中的劳累是可想而知的。但我们辛苦并感动着。
文化名人的采访持续数年,采访经历自然也就丰富。无论是在西安冒着大雪在各个采访点之间奔忙,还是顶着烈日拍摄在紫阳的茶山;无论采访出发前的忐忑和未知,还是采访结束深夜回程时的兴奋或疲惫……文化名人的采访就像是一次长长的旅行,启程时总有些匆忙,回归时也难免有些遗憾。但旅行的意义并不在于到达终点时宣告结束,而是沿途走来看到的风景。
走马观花何不可,踏花归来马蹄香。
(作者系安康电视台节目中心副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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