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侧取致·以瘦标骨·以涩见古——周汝昌先生的书法观及其书法艺术 解小青
读完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先生所著《永字八法——书法艺术讲义》一书后,深为倾倒击节。当我讨教于周老时,他对书法艺术的那种沉醉、投入和沉浸其中的那种享受,使他的眼神充满执著的向往和深邃的明净,我不能相信周老已经几近失明并严重失聪,情之所钟、钟之所深,使他身处尘嚣却保有一种纯粹的问学精神。
讲艺术的事,有句名言“可以惊四筵而不能适独坐”,周老的这本书,我以为“惊四筵”且“适独坐”,心得所聚,精言妙谛,令人耳目全新,玩索不尽。在周老称为“黑杠子畸形僵尸”的最怪最丑最难认的“机器字”造成的“汉字灾难”面前,本书希冀书法传统的起死回生。
书名《书法艺术讲义》,实则一部笔法史、书法风格史。周老认为,中国文化的精神面貌,表现于毛笔——其发展又取决于毛笔,而笔性的一切命脉集中、收煞在“锋”上。“锋”表现在两种力的相辅相成中。两种力的对抗作用,在“永字八法”中表现得最为典型,这种体会是对事理与艺道的理解,由此又可以上升到对“法”的理解。从工具到使用、积累经验,找到规律,这叫“法”。“法”之发生发展与“笔”的发明发展又是密切相联的,周老甚至提出“法”与“笔”是一回事,至少是“同步”而相互影响促成的,因此,他为书法创立了一个新名称“学”。“”,读如“津”,许慎《说文解字》释曰:“聿饰也。俗语以书好为。”“”是先民造字时用以表示“文采”的字符,是以周老称书法学为“学”。
周老极重毛笔,他说毛笔是中国古代四大发明之外的第五大发明。使用毛笔,更是中国人的一大智慧才能。他愿意依汉代的称谓“柔翰”,张衡诗曰:“弱冠弄柔翰”,一个“弄”字,又使人不禁想起宋徽宗赵佶的诗句“红粉弄轻柔”,历史上的书家,仅仅挥动一支毛笔,就“弄”出了无限风情、无限繁华。没有毛笔,汉字的形态、结体、书写方法、实用功能、艺术效果,都不会如此这般。周老说,汉字形态与本质永远是毛笔的“子孙后代”。
对于大家熟知的“梦笔生花”故事,周老从文化悟知上别有新解,他把毛笔看作是江郎肢体与心灵的一个“尖端部分”。他说,若只当“神话”,就丢失了毛笔在中华文化上极其重要的意义——再当“迷信”讲,就更差得十万八千里了。因为中国人总是喜欢以“诗的语言”来表述科学的道理和文化妙理,使之有情有味,美丽而新鲜。
懂了“笔性”,方效“笔功”。周老认为,一切命脉收煞在一个“锋”上。“锋”在书法上,重要无比。在制笔工艺上,高级笔工视锋尖为“拿手绝活儿”,书学的许多道理与实践,都与“锋”直接相关。
谈到“锋”,传统说法很多,最重要的莫过于“中锋”,恐怕连初学写字的小孩儿也不会对此感到陌生,因为它是发蒙的第一课。若从历史上找理论依据的话,我们自然会想到“锥画沙”这一带有权威性的经典古喻,而其精微窍要,世多不解。周老对我讲,“沙”即“洲”、“渚”,江南随处可见,是指平净而湿润的土地,与细沙(砂)粒毫不相干。他认为“锥画沙”典故的要义是以“利”物在水间软泥上画字,这样才能出现“明利媚好”的劲险之状。唐末假托颜真卿拜问张长史书法奥秘的《张长史书法十二意》中有一段论述:
后于江岛,遇见沙地,平净令人意悦欲书,乃偶以利锋画之,劲险之状,明利媚好。乃悟用笔,如锥画沙,使其藏锋,画乃沉著。当其用笔,常使其透过纸背,此功成之极矣。真草用笔,悉如画沙,则其道至矣。……
周老将这段话比为“书法上的圣经”,其中“劲险之状,明利媚好”的用笔,他认为恰恰就是右军书圣的“遒媚”笔法。这和通常对“中锋”必须藏头护尾的迷信盲从大相径庭,周老诘问:“如果怕锋、避颖、畏芒,那何不干脆使用一根圆木棍或一把齐头刷子来写字?”
他认为,从根本上讲,毛笔的创制,并非为了一个死而不变的“中锋”,它的“通神”就在于悟出了一个绝妙的“侧锋”妙谛。周老说:“我冒天下之大不韪,要唤醒学书人:我们中华书法的智慧发展、提高,就是由死守中锋而腾跃于活用侧锋法。”
鉴于这种书学主张,周老不取“软毫”。他说:用软毫练字,犹如钝刀子割肉。庄子比喻的“庖丁解牛”,其技如神,也必然是会用一把极为得心应手的好刀(首先是挺劲锋利),他绝不会去选一把钝的刀,说这是为了“练刀力”,等练出“刀力”来,我再换快刀。倘是那样,就该有另一句格言“工欲善其事,必先钝其器”了。周老智慧的诘难指出传统对“笔力”的理解误区。
怎样才能做到有“笔力”?周老指出关键是处理“两种力的对抗”关系。
“锥画沙”既须“按”劲儿,又同时要“行”,所以,一个是“顿”,一个是“走”,动中有定。他说,这个“劲儿”,古人名之“沉着”,贵涩而迟。“担夫争道”、“篙师行船”等许多生动譬喻都是为了说明借“正力”与“反力”的斗争更快前进的道理。当周老右拳轻握,架在肩上,用动作给我说明“担夫”如何巧用力时,我忽然意识到“争”字本身就表明几组力对抗的意思,问及周老,他点头称是。
想要领会古人的这种用笔,势必要临帖,古代无拍照法,真迹易毁,法书全靠金石铸刻传世。出于拙手,辗转翻刻,加之剥蚀风化、人工捶拓,锋芒尽失,去真愈远,结果“假躯壳空存,真灵魂大变”,有些原不足学、却被奉为至宝。周老幽默地说:(定武本《兰亭序》)被“翻”得距离王羲之十万八千里,(《淳化阁帖》)被“翻”得简直就是“面条儿”,或是毫无生命力的死“蛇蚓”,令人啼笑皆非。他指出,“芒角”看来像是一个“细节”问题,但它的得失在书法史上却造成了严重后果!影响了千百年来的书坛方向。所以,周老宁愿夸张地称书法史就是一部“芒角得失史”,因为“芒角”直接关系到神采和风格。他说,书法艺术是人把生命的精气神挪到纸上。书法艺术的本质是表现中华文化的精气神。凡中华文化最深刻的精髓,都集中在一个“活”字上。“芒角”是使书法艺术“活”起来的重要因素。
统一一贯的书学观念使周老的书作也呈现出与之相符的风格特色。
他一直对《兰亭》用意精深,一有闲暇,就会背写。他告诉我:“我临帖百分之九十九是王右军,和王右军无关的我基本不学。”每天晚上临睡前,他都要拿一本王羲之的字帖反复地看。
王羲之的书作表现出一种平淡、自然、天真的意趣。庄子讲,既雕既琢,复归于朴;苏轼讲,笔势峥嵘,辞采绚烂。渐老渐熟,乃造平淡。诗文书画皆求“淡”,然欲得“淡”,必先求其“浓”,求“浓”是为了求“淡”。所以,周老对《兰亭序》的临摹不是信手放笔,随意所适,而是唯谨慎微,严守法度,沉浸浓郁,纤毫毕肖,为的正是求其“浓”。他希望通过笔法的追摹进入魏晋书法的清真境界,从心灵和笔法都和晋人相契,以此更深地了解王羲之的创新意识。以我陋识,周老对王羲之书法的认识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www.xing528.com)
首先,对王羲之笔法的领悟。唐人以“遒媚”概括王羲之书法,但随着时代推移,真义渐晦。
周老在《说“遒媚”——古典书法美学问题之一》一文中考证了“遒”字的本义:
周汝昌书法手迹
“遒”,是控制、驾驭“气”(运行着的力)而达到恰好的“火候”的一种境界。
具体地说,“遒”就是指“气”的运行流转的那种流畅度。流畅不是邪气般地乱窜,是不滞不怯。书法向来重视笔触的明快锋利流动,道理在此。……
周老还从《诗经》“百禄是遒”、“四国是遒”等句的传注,申引出“遒”的另一层含义:紧密。聚则密,密则紧——紧密之力即遒。正气宜聚,而不可散,气聚方能运行流畅,气散则不能周行有力。
周老的书法,确实体现出“遒媚”的风骨。行笔峻利,健举流逸,不塌不垮,不松不散,而笔姿的灵秀之气,又是他本人文化书卷的修养以及气质风采的流露,有一种清新俊逸、光彩照人之美。试观《却忆当时黄叶村》条幅,后记云:“戊辰中秋前,随吟随写,顷刻成篇。”通篇精气完聚,毫不败懈,而且越写越振作,因为“紧”,更显“拔”,因为“遒”,更显“俊”。
其次,周老对王羲之书法的领悟还表现在从《兰亭》行款对“法”与“势”的认识延展上。
“法”与“势”的关系是辩证的,所谓“法不弧起,仗境方生”。“法”不是无源之水,无根之木,不是人为地“捏造”,它实由“势”而生。“势”明了,“法”才合;“法”合了,又助成了“势”之美。周老说:“势明,则关系如何处理就因而可决。势既时有不同,处理对待之方遂亦随势而变通。是故,法在艺术,只是大规律,而非死机器。”
由于周老对“法”和“势”的强调,从他背临《兰亭序》以及参王羲之笔意的书作中都表现出鲜明的王字原则,尤其由笔法巧布结构更是体现出王字的精彩超绝之处。周老的行书作品中,字势连绵处并不多见,更多的是个个摆开,但彼此关照,顾盼有情,尽在字势神态之间表现了出来。这种无形连绵,只能靠上下字的取势传达眉宇之间的神驰意往,比起手挽手来,更有难度。这些是周老对作品经之营之的细腻琢磨,也是他对王羲之书法精义的心得凝结。
由于长时间摹学王羲之并重在领悟其求变创新的思想,周老早年和晚年的书作风格也呈现出明显的不同,由流丽而更显沉着,笔势愈发老到,无论端楷还是行草,点画使转,处处合法,没有丝毫的苟且从事。周老的字,清新俊逸,骏快决断,不怯不疑,浓纤有方,肥瘦相和,令人产生神驰发越的艺术共鸣。其书作表现出的连贯的节奏和舒卷的曼妙,都体现出儒雅的王字气息,特别从笔画形态的丰富展现上看,更是具有相当高的造诣和对笔的精确控制能力,这些与他对王羲之书法的领悟有直接的关系。
周老作为传统文人的典范,他的书法观念是主张传统的,但并不是认为越古越好,他对王羲之书法的认识,是从书法史土千百年的客观存在中寻求的规律、法则的一种认识。相比历史和现实,周老在针贬时弊的同时,更多地流露出了一种痛惜之情:
汉字是中华民族独特的智慧创造,其美无比,天上人间独一无二,汉字书写也成了专门的高超艺术,已传承了几千年之久,这门艺术不容荒废衰落。书学书法,温故知新——“故”且不明,“新”从何来?不会“从天上掉下”或“异域移来”。真的“新”是伟大母体的亲生儿女,而不是离奇古怪的毫无文化内涵的“假热闹儿”。
窃以为,几千年大师们创造积累的书法原理法则,必不可弃,必当讲求——然后再谈创新,庶几有真“新”可言。我深深祝祷中华人都热爱汉字,珍惜书法艺术,不要破坏她的美,也不要“戏弄”糟蹋她……
周老讲得很中肯,“创新”不是不可,但它是在“历史高峰”上的继承发展。“旧”和“新”这一组相对的概念,只是说“曾有过”和“不曾有过”。或者说“曾见过”和“不曾见过”,并不包含着“好”与“不好”的意思。要探得真正的“新”,则需寻找历史规律,演绎其发展脉络,不然,妄言其“新”,恐怕禁不起历史的检验。
读周老的书,赏周老的字,能够感觉到他对书法的深切热爱,这种爱融入骨髓,体现出对祖国文化的高度珍视,他痛心地指出:“在‘机器字’大行其道的‘新风气’下,如此下去,书法传统会落到何等境地?”周老的忧患传达出一种希冀,这也是新时代书法面临的一种挑战,何去何从,确实我们应该好好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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