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红楼师 通红楼函
红学活动的风光,可以见诸研究成果——论著,也可以见诸活动过程。周汝昌先生写给红学界同行的数千信件,既是红学活动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成果形式。1976年6月16日先生惠我第一封信,信中说:“我之精力极大部分花在与朋友讨论问题——写长信——上,亦最乐为者。”信件多是由双向互动造成的,但最大的原动力还是来自周先生。待复信件很多,常被“湮没”。我说:“我去信不用每次必复,隔三岔五复一次就行了。”可先生说:“我与兄‘性分’不同,有惠邮必欲速复。而难得如兄之‘懒福’,亦自谓大痴人也。”周先生以极大热忱培植新人,奖掖后进,在当代红学界享有崇高威望,形成了强大凝聚力和同仁的向心力,无愧是我们的宗师。
1997年元旦,周先生向学契、交好发出征文启事,为先生从事红学五十年编纂一部纪念集。我“欣然从命”。当时先生卧病经月,“因感冒发烧引致腹疾,忽肛脱,苦甚”。苦况下还要“倚枕漫草”,赐我两首诗,字迹笔画干犯纠结,行欵雁斜。《赋赠方直兄》:
好学深思颖异才,舌端莲粲砚霞开。
红楼符号标专学,未识何人妒与猜。
念我衰残一片情,书来喜气一朝生。
欣然应我征文启,病药殷殷问百声。
——汝昌倚枕漫草丙腊十八夕
周汝昌与林方直书札
我这里保存着先生写给我的四十多封信,是先生真实心迹的自然坦露,无意中塑造了一位传经(此“经”系无三曲者,“红”学也)授业、奖掖后学、琅玕撑腹、驭文巨擘的红学巨子形象。据载,魏绍昌先生曾与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三位红学家通信一百数十封,他把这些信件编辑成《三红集》出版,这是对红学的一种贡献。我与周先生用通信方式进行的红学活动,也不失为百千红学活动的一个小插曲,不宜专私,披露一些供有兴趣者观览焉。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文革”期间,别的学术活动几乎都沉寂了,只有“评红”网开一面。想读点书动动笔的人,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我是从1973年开始自行投入的一个。三年内发表几篇文章,写成《红楼梦评注》,由内蒙古大学内部印行,发行全国。当时的红学图书资料有限,周先生的初版《红楼梦新证》对我助益最大,取资最多。因而我对周先生最为感激和敬佩。
1976年春夏,我领受一项出书任务住在北京魏公村的民研所,费尽周折打听到周先生的住址,不揣鄙陋,袖了拙作去拜访,题扉页云:
不安井底蛙,学语也咿哑。径挹龙潭水,直倾牛脚洼。
怯投中散户,贻笑大方家。恭候挥神斧,殷期立雪花。
那时周邸在东单红星胡同14号,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进得院来,见一位气度清雅的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个小孩儿在玩耍,好一幅含饴弄孙的悠闲图画。我在先生左侧驻足,欠身问候。先生用惊异的目光——还有纳罕的耳朵——一齐对准我,这种特异的注意方式,只有在耳目的接受信息能力都减半的情况下,才一起出来相援互补的。这也同时提示对方,你需要加一倍的音像显示,以强输出来弥补弱接受。但你不要照常规错误地把耳目的弱接受转译成其人衰老;你也不要照常规错误地把声誉名位折合为其人的年龄。先生在纳凉时接待我,表面上不算拨冗,但谁又敢断定大脑里不在运转“万言文思”或稍纵即逝的美妙灵感呢?鲁迅曾说:“无端地消耗别人的时间,无异是图财害命。”我自己就不喜欢言不及又屁股老沉的来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虽然精神不懈,我们都有分寸地积极地释放和捕捉印象。但须见好就收,所以我适时地告辞了。
走在街上,心情喜悦,联想起东汉时的荀爽受到李膺接见,那副拊髀雀跃的情景;我受周先生接见,也不啻是一次“登龙门”。于是写下《无量大人巷寻师》:
拜师趁纳凉,回避趋炎暑。顽石点额头,天花随象麈。
连年耳灌雷,一夕心推腹。我御李君矣,髀频荀爽拊。
从此我们就开始通信,或鱼雁频密,或互酬新句,或赐我墨宝。我是执经问义,先生也不辞曲士。我仿佛成了函授学生,教益和陶冶,惠我实多。
请红楼益 结红楼缘
七十年代末的几年,由于粉碎“四人帮”,仿佛日月换新天,翻身得解放,心情畅快,生命活跃,节奏效率以一顶十。在京沪广泛交游师友,周先生以外还有吴恩裕、吴世昌、陈毓罴等先生,红研所的胡文彬、周雷、刘梦溪等,上海的徐恭时、魏绍昌、魏同贤等。这几年是我参与红学活动最心盛最值得纪念的时期。若仿周先生的名句:
三千大千世界中有一世界,名曰红楼世界。居是世界者,诵红楼经,礼红楼主;持红楼戒,悟红楼禅;吟红楼句,织红楼纹。
——得大欢喜!
《红楼世界》创刊为致辞时在乙丑长至节
则曰:
三千大千世界中有一世界,居是世界者,
从红楼师,通红楼函;请红楼益,结红楼缘;
悟红楼道,参红楼禅;解红楼味,钩红楼玄;
渡红楼海,携红楼员;存红楼异,忌红楼拳;
雅红楼谑,解红楼颜;显红楼学,盛红楼坛。
——得大欢喜!
信中时而夹带互酬新句,或者径直小诗代简。先生所赐诗词,大多都交代:“约法一章:绝不许示第二人,如不遵守,关涉甚钜。”“公示权”在作者或第三者,我不得僭越焉。先生赐诗,给我以压力和牵引力,也供我以模习,操斧伐柯,取则不远;能做到画虎类犬,刻鹄类鹜也算不错了。
再接周先生函
章华辉远鄙,鸾简出燕许。金石八音谐,楼台五凤起。
要言扶困学,妙道播红癖。成器必精雕,聊答斯谬举。
步韵汝昌师赠钱塘诗友
千里马扬鬣,九方堙敞襟。因曹红会友,仰泰斗倾心。
牝牡骊黄色,华夷辽越音。环周同戴月,皎皎素辉临。
先生函中云:“您不是马,我却能‘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我回信云:“您是当代九方堙,得马忘色,得鱼忘筌,得神忘形。岂唯形骸有聪明哉?夫智亦有之;大聪大明之人,但以神遇而不以耳听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焉。难怪先生视听皆弱(先生的落款有时用‘半盲人’),非但无害于陶钧经史,杼轴丝麻,亦且凌云健笔,著书满家。此亦优入圣域之奥也。董仲舒三年不窥牖,乘马不知牝牡,志在《公羊》。君志在曹红,亦有是焉。师既‘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为何前瑶翰又提到‘某女同志借书’,此不谓‘相赏于牝牡之内’乎?庄生尚有山木哑鹅之窘,夫子曾受辩日两童之讥,先生岂可免乎?”这一点诙谐,也是受了先生的感染,所能反馈给先生的,也仅来者的十之一二而已。先生见诗,说了两次:“刻画无盐,唐突西施”;“犹自刻画未已”。刻画有点,无盐则非。文人笔墨,强本升华,摛文敷彩,是为文则所容。
林方直与周汝昌合影
有一次信中提起三六桥藏本《红楼梦》,结局有别于今通行本,尤其湘云适寡与宝玉结缡情节,先生殊感兴趣。据说日人儿玉达童早年曾见三六桥本。先生至盼追踪找到此书,因赋两首《风入松》见示:
重阳满纸记新红,老眼尚能空。行行说尽当时事,也略同厥史遗踪。不讶猢狲各散,最惊貂狗相蒙。东瀛触事见华风。秘笈有时逢。是真是幻皆堪喜,向西山凭吊高枫。光焰何劳群谤,江河不废无穷。
翻书时历点脂红,名姓托空空。笔涛墨阵何人事,是英雄霜雨前踪。经济凭他孔孟,文章怕见顽蒙。黄车赤县伫高枫,魂梦一相逢。残篇零落谁能补?似曾题月荻江枫。更把新词歌阕,也知遗韵难穷。
我也步韵和了两首《风入松》步周先生原韵。时在1977重九。
先生书写,不拘什么质地规格的纸,任你什么钢笔、油笔、签字笔、毛笔,信手拈来就能挥洒自如,无不得心应手。自成独特的一家书法,具有保留收藏、范习珍玩的价值。其中有一幅《雪芹赋》:
千年一见魏王才,落拓人间未可哀。天厚虞卿兼痛幸,地钟灵石半庄诙。
朱灯梦笔沉残稿,翠崦寻痕涨锦苔。曾是青蝇涂白璧,为君湔浣任渠猜。
右[1]为雪芹赋,方直兄正之
周汝昌(钤章)
以拙目欣赏墨宝,写出拙句作酬答:
辱承名笔即装堂,蕴玉怀珠斗室煌。强项翘翘疏俯仰,健翎栩栩善低昂。
风鬟簪就兰芽细,凤尾书成竹叶长。沐浴清芬脱市井,感通精气度津梁。
渡红楼海 携红楼员
《红楼梦》好比大海,为深博无涯涘,奥妙无穷。要想渡海必须知海;如何知海?如贾雨村所言:“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涉红者万千,各有深浅,如佛典讲的三兽渡河:兔渡浮水上,马渡仅及半,象渡则彻底。周先生就是“金翅擘海,香象渡河”;参玄透彻,证道精辟的资深红学家,能得到先生的点拨指引,便会立竿见影。
先生奖掖后学不遗余力。拙作《红楼梦评注》送先生后,数日即得来信:“尊注拜领后,曾就目力所及初步翻阅数则,真尝鼎一脔矣。见所引材料,详备精审,见解文笔,皆极有特色,不胜佩服。……”第二封信说:“一见您,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再读大著,便知你是位妙人。……评注是全面评红的一个变相方式,从中可看到‘一切’。您的见解好,水平高,不但目光如电,而且文笔超脱……妙绪环生,胜义间出。不任倾倒钦服之至。真难得之才也。所以从内蒙驰来的这匹良马,不禁令我暗自喝彩。”溢美过誉,使我汗颜。我的评注由于产生在“文革”时代背景下,不免也是“以第四回为纲”那种“左”的一套,根据马列文论的常用教条,运用社会学的批评方法,许多地方都打上了时代思潮的烙印。当然也有许多见解是新颖独到的。先生对后者给予肯定褒奖,其中自然有溢美过誉之辞,我只是把它当作正面的鼓励。先生不以年资门户取人,令我尤其感动和敬佩。
周先生对拙作的问题也提出批评和改进建议:“大注切望作一次层楼更上的修订。所据底本,我意必不宜仍循程乙。您可以先拿庚辰本作底本,以后再小加工即可。……一个工程,‘下线’若错了,可是大问题,因为有些地方,您评了半天,可能是高红,而非曹红。”我心悦诚服地接受指教,改用庚辰本,开始修订。先生又关心进度,来函为我鼓劲:“敝眼特赏足下红注。今承示将采‘零敲碎打’作业法,但甚盼此种敲打的音响节奏,得时有遥闻,幸无类大声至音之‘希’,乃为下怀正愿也。”这叫什么诲人法?捧腹法,喷饭法是也!
1978年9月,原作修订整理一遍,书名体例也改了,周先生为我给上海古籍出版社写了推荐信,我持信送稿到上海。时过近一年,我觉无望,将稿要回。自知体例太细琐芜杂,良莠混搅,至今仍弃置不顾。书虽未出,而先生为我“沪上游扬不遗余力”,我永志不忘。
1980年春,周策纵先生发起“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由周汝昌先生介绍,周策纵先生向我本人签发了邀文函。我将《借来诗境入传奇》一文寄给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周策纵先生名下,论文在会上宣读交流,又编入会议论文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后来先生给拙著《红楼梦符号解读》所作序中提到此事:“1980年国际红学研讨会,周策纵先生特意嘱我多在大陆学者中推荐人才与论著,我即介绍了林教授以文会友,提供了论文(这也曾引起人的不满)。所以这番制序,也就不同于‘萍水’与‘倾盖’——其感慨之不止一端,盖非无由矣。”所说“曾引起人的不满”,我虽不知其详,这里肯定包含周先生对我这个曲士的“谬爱”。先生为我而蒙责,我很惭愧。先生携我渡过这一段红学之海,我至为感戴。
1995年底,拙著《红楼梦符号解读》打印出来,求周先生赐序。先生在年高视力不济的情况下,竟在十日之内能把三十万字的书稿看下来,又把五千言的精美序言提前写出来,如此高效和神速,真令人惊叹!先生对中国的符号文化,对《红楼梦》的符号文化给予盛赞,作出精辟论述(以《红楼梦》里的符号文化为题,发表在1996年6月17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对拙著以高度热情备加肯定和赞扬。一位名师对门生的成绩表现出的得意神情和满足状态跃然纸上。一个弟子以其成果实现了回报师恩于万一,其喜可知。人生一世,其价值和意义一旦被权威认可,那种快乐满足,莫过此矣。
解红楼味 钩红楼玄
我与先生通信,多为执经问义,先生更是明镜不疲,不吝赐教。关于黛玉联句“冷月葬花魂”,程高本作“葬诗魂”,孰是?我曾请教先生,先生说应作“葬花魂”,有材料可证。出自明代叶小鸾的诗句“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1978年4月又接先生惠函云:
关于“冷月葬花魂”,其源曾经口述,但乱书敝楮,一时不知何在,今偶翻出,故函录奉:明人叶绍袁《续窈闻记》,其亡女叶小鸾与泐庵大师对答云:“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仆尝谓“汉”字如改“宝”字,则二爷固呼之欲出,即大爷贾珠三爷贾环,亦在本句中,哥儿仨早已命中注定,而小鸾置大、三两爷于不顾,独“收”二爷,非颦之前身而谁欤?
我在拙文《红楼梦中的实境与借境》(刊《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1辑)中引用了先生的来信,使“葬花魂”的确立多了一个力证。
尤三姐在脂本和高本中不同,是非优劣如何断定?先生函中口吻十分犀利,诲我说:
曹氏之所以执笔写红,根本不是想“创造”一个什么“完整”的“典范”人物。我向您说(信不信由您),曹氏根本不欣赏什么高氏理想中的“贞烈完人”。如照高意,红楼中有二人应立“节烈牌坊”,即李宫裁与尤三姐了。这全是对雪芹思想的歪曲。高某歪曲鸳鸯,正是同一伎俩。
《红楼梦符号解读》出版后,对红楼奥义、文化内涵,在信中仍然继续讨论。1996年5月来函写道:“绮纹一组谜,极有思致,而以‘蒲芦也’解绎最胜。窃以为一组皆刺雍正也。‘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语无自讽其家之意(那将自矛攻盾,否定了刺雍)。”这条意见我接受。拙著的一节《红楼梦春灯谜解读》单发后,1996年第6期《新华文摘》予以摘登。但回头再酌,仍有欠妥之处。灯谜第一则“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意思说,礼佛事佛,仿佛为善的观音,但考查其行径,却不能验证,反而是恶行暴行。那么这是指谁呢?我原说既指王夫人,也指雍正。都有大量事实为证。周先生说曹家李煦家都是善的,不该指他们。先生是把贾府与曹家等量齐观了。不过我还是同意把贾府王夫人排除,理由就是“一组皆刺雍正也”。
灯谜第二则是“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芦也”。是指康熙施政“宽仁”,雍正施政“严刻”,导致曹家的兴衰盛败。所以周先生说“以‘蒲芦也’解绎最胜”。灯谜第三则“水向石边流出冷——山涛”。原解作“山涛指山洪”,指政治风波袭来使书中贾府书外曹家败落。结论是对的,但说山涛指山洪,幼稚可笑。周先生是明眼人,一看就不通。他先说:“宜联系中秋联句之‘秋湍泻石髓’而再解之,方觉贴切”。后一封信又郑重指出:“‘山涛’一义,似觉尚待深求细考”。于是我便“深求细考”《晋书·山涛传》,一查,令我震惊!原来机关暗道就在这里;同时也羞愧,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自命,怎么举手之劳的《二十五史》竟不查一下呢?而轻率地杜撰了个“山洪”。《山涛传》载:
山涛,字巨源。……举孝廉,州辟部河南从事。与石鉴共宿,涛夜起。蹴鉴曰:“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卿何虑也?”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投传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隐身不交世务。
这正是“咄石生”的历史典敌。时处司马代曹、魏晋易代进行之际,太傅司马懿预谋诛除大将军曹爽集团,以装病归第迷惑麻痹曹爽,政治军事形势极其险恶,士人难以自处。山涛清醒,石鉴蒙在鼓里,故有“咄石生”之举。山涛一时躲避,果然发生曹爽被诛事变。被司马氏“马蹄”踏死踏垮的是整个曹爽集团,从此曹氏皇帝宝座就丧失实力,将轻易被司马氏取代。“水向石边流出冷”就是山涛(巨源,名和字都带水字旁)从石鉴身边隐遁而去。曹雪芹用这个典故暗示贾府(借指当年曹家)正处险境。曹家就是在康雍易代、宽仁严刻政令翻覆(“二令”)之际败落的;就是被雍正的“马蹄”踏扁的。古今曹家都在易代之际同遭“马蹄”之祸!由此可见这组灯谜的设置是何等煞费苦心,何等严密精绝,是何等的奇文(“李绮”“李纹”的奥秘)!如此重大而玄妙的内涵,正是我们师友间切磨激发开掘出来的。(参见《内蒙古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红楼梦春灯谜补说》一文)。
雅红楼谑 解红楼颜
奉读周先生来信,你总是条件反射地准备各式各样的激动,或令你拍案击节忍俊不禁;或为之捧腹,或为之喷饭。因为那里边多的是解颐趣语、逗人笑料;多的是诙谐幽默,调侃雅谑。这是先生其人的鲜明特点,也是书信的突出特色。信中跃动着生命的活力,闪耀智慧的光芒,充满对人生的乐观,对友人的热情,对中华文化的钟爱,对红学建树的执著。先生充满自尊自信,善于自娱自适。先生在前十年的信上说:“此五十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秋肃春温,花明柳暗;所历之境甚丰,而为学之功不立,锋镝犹加,痴情未已。”在这种“历境”下,带着荣誉和痴笑走来了,凭着达观自信和诙谐善谑,自得心理平衡和精神支撑,同时也传感他人,一起同享。略举数端以飨诸贤:
对于俗事干扰文思的自我调侃:“写至‘订’字来了俗事干扰,刚才的万言之势的文思已断,许多妙文化为俗绪了,只好勉强完卷了,叹叹!”“写至此,一些各式各样的函件至,杂事干扰至。于是‘文思’全告‘断绝’,许多滔滔妙文,化为乌有。这种无法弥补的巨大‘文坛’损失,平生不知遗下凡几。你除了自叹无福以读而外,大谅也无锦囊之计耳。”这种自我调侃,我也作出反应。复信云:“收到来信,适在开会,埋头窃觑,顿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激赏之际,险拍其案。忽见‘俗事’迭起,不能安坐禅台,忍不住要笑,险失其声。”
先生时而调侃自家的文字风格:“昔人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此不通之论也。汉语而无呢吗哩咧啊呀哪嘛,则必洋文无疑,故拙文全以此等为筋节精彩,所见者大也,亦感情丰富之良证焉。”
病中也不忘诙谐,实为医病的良方:“友好来看我,亦有多日未见者,询之,皆‘全家集体生病制’也,相与苦笑,彼二竖老朽真可恶哉!高烧后低烧尚‘多情’而不肯遽去,幸今已命驾,余‘送(瘟)神’之后,疾草数行为报迎春之禧!‘啼笑皆非斋主人’。丁巳腊十六夕。”
难中也不忘打趣。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波及津京。我急驰函问询,先生复信说:(www.xing528.com)
二十八日凌晨之变,余卧敝榻,忽觉浮沉而醒,坚卧以俟其止,而愈烈焉。始知事异,正在“继续俟”中,妻女来掖起,领至院中。维时仅一犊鼻掩体,厥状当可发雅流一笑也!次日为倾盆雨,覆注于敝顶上而其湿透踵不言而喻矣。日眠棚中,半月之间尤不得解带。棚中甚挤,一人动则百床摇,余心脏有疾,眠中醒中畏床摇过于地震。张目谛审,则邻床上一粗健之巨脚丫儿已在敝枕之上,去口边分许耳;然而未闻其臭味焉,异哉!以上这些您以为苦耶?若与真正受灾同志比之,能算什么乎?……弟实又未有大不适,贱躯亦未有病恙,荆人亦安,足慰锦注。……最长之小女,在唐山矿院教书,适因下乡半载,结束得比别人先时,离校来京,竟免于难。其校师生百存一二,详情所不忍付之笔墨。另一小女则在天津,亦幸得无恙。附闻。看来仍有“论红”之“后福”也。
这篇记地震文字,也是“兼痛幸”、“半庄诙”(《雪芹赋》)的,堪入衡文之准,选家之目,有飨世之价值,故录于此。此函也是一件极精美的墨宝。余复信并附诗云:
随信来归守舍魂,释余心胆吊千寻。天之未丧斯文也,君特佑诸曹雪芹。
依旧案前耳听字,重新窗下目看音。诙谐长共雅流笑,丝挂其唯犊鼻裈。
过从之初曾向先生汇报说,《红楼梦评注》原稿中,对“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做过解释,引乾隆时周春的发现:“曹字《说文》作,乃两株枯木上悬一围玉带之象”。这就是说,“玉带林中挂”中既有林带(黛)玉,又隐一曹字。我确信不疑。但周春只看到一半,没注意“金簪雪里埋”,这里也应与上句对应既有雪(薛)金簪(宝钗),又隐一霑字。簪(沾)字置在雪(雨)下,就是个霑字。这就是说,作者曹雪芹把自己的姓和名分赋给了林黛玉和薛宝钗,其意义非常。后来我由此导出“人物互补与作者分身”的文学理论(详见《红楼梦符号解读》第六章),当时在征求对书稿的意见时,善意的同事怕我陷(此字在信中画的是象形字,像一人掉进U形坑中)入唯心主义繁琐考证和索隐派的泥坑,要我删去。我虽然不情愿,但是毕竟十分害怕戴那两顶帽子(当时那帽子的罪过可不轻),于是屈从割爱了。周先生的回信趣极妙极,可惜没有找到,记得大意是:惊悉兄掉进坑中,可喜可贺,可赞可歌!微兄,其谁能幸得此坑,逢此遭际乎?余绕坑三匝,手舞足蹈,惊叹纠绝,曾不一援手救者,何也?非忌授受不亲也,坑中风光无限也!先生总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解颐趣语,环生迭出。而且像麻姑仙之指爪,一下一下挠到人的痒处,那个惬意,难与君说。
先生还喜爱铜佛,我曾先后请过两尊(每尊高40多公分),托任卡笙教授奉上。一次复信说:“蒙令友携致佛尊与名药,喜甚感甚。此造像更佳,今后不可多得之宝也”。时在1996年。前次复信说:“大佛身稍欹侧,我亦云然,但经与我已有的一尊(小得多)相比而观,竟是同样微欹,连头的斜‘度’都分毫不差。若依足下之言,是失手撴的,那么那位‘撴者’的‘撴术’也太精了。此盖佛家另有讲究,而我辈懵然耳”。先生的噱头,触处皆是;先生的风趣,触境生春!
存红楼异 忌红楼拳
我沾湿“红海”三十余年,只有1973年头一篇文章是针对具体人和观点的,批判俞平伯先生的“钗黛合一论”“是合二而一论”。后来我知错了,撰文说钗黛是“互补人物”,是“作者分身”的产物。此后就“下不为例”了。我写东西都是自放手眼自说自话,偶与他人歧异,也不指名道姓,你一家言,我一家言而已,从未与人交锋,也未见同行“商榷”或驳难。那些易有火线的诸如文物、祖籍、版本等地方,我都未涉足。
周先生往往处在火力焦点,但我并未因师友之谊而党同伐异,先生也没有这种要求。有人知我与先生关系较近而有些冷遇,我从不在意和计较。因为在红学圈内,我不想争得什么,也不考虑丢失什么。我与周先生也有一些不同见解,比如湘云的结局,“白首双星”指谁?先生主张湘云与宝玉结合,我认为与卫若兰结合,后异地长隔。先生认为我们间有不同见解是正常的。函中说:“来示提及对拙见有未尽一致处,此所谓‘君子和而不同’,都‘同’了,就没意思了。故请勿介意。”
林方直书《周汝昌先生赞》——为2010年天津“周汝昌文化论坛”而作
七十年代,周汝昌、吴恩裕、吴世昌三位先生鼎立红坛,我对三家等距离交往。当时传出“曹雪芹佚诗”: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此诗只有后两句是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诗》的原作,前六句是真是假,有两种对立意见,吴世昌、徐恭时发表文章主真,梅节在香港刊文主伪驳吴,吴又刊文驳梅。1976年有人暗示补作者是周汝昌先生,吴先生则认为周补不出来。不料这碰撞的火花却溅到我身上一点,那是1978年9月我在上海,有位先生托我将一篇别人的有点火花的文章推荐给《内蒙古大学学报》,我婉言谢绝了。由此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在学报加薪不如灭火,由周先生自己出面说明实情,因此就有周先生的文章在《内蒙古大学学报》(1979年1—2期合刊)上发表出来。先生在信中说:“两札均拜悉,兄与诸位同志之至意使我十分感动。……可见朋辈之真心关怀,既感复愧。此文弟拟题为《从楝亭诗谈到雪芹诗》,兄所嘱一一在心,其实兄不嘱弟亦不拟扯他人,我纯粹是‘自说自话’,只讲事实,不给学报与兄惹‘麻烦’,务请放心。……吾其知免夫。”
我又复信说:“先生对‘友人’的态度,完全适度,临末‘道我歉意’更是曲终奏雅,不但我要为之欢呼,其谁不为之感动,在士林中更会受到尊重。”
“友人”当指吴恩裕先生(后称“亡友至交”),原来在1971年12月26日周致吴信,录奉补全的诗说“此诗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吴先生最易信实曹雪芹的文物,便把它流传出来。后来周先生又说出当时的动机:吴先生说他有雪芹的著作,有自序和董邦达序,周先生说他有雪芹佚诗,两人交换。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见《天·地·人·我》)。
后来周先生又在信中说:“文旌在沪之日,曾有人向兄推销,而兄拒之,弟永远感在深衷。兄不欲向弟提及只字,慎之至也”。是的,先生们都是我钦敬爱戴的长者,我只愿见其和,不愿见其隙;愿见其握而不愿见其拳;愿隐其隙而彰其和,能尽一点绵薄,是我的幸事!
续红楼谊 疏红楼坛
近十年来,我疏离了红坛,先生更加高效高频地著述和出书,我不愿以“俗事”干扰先生的“文思”,交往遂少。偶尔进书店,见先生的新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有《天·地·人·我》、《红楼家世》、《红楼夺目红》、《周汝昌“红楼”内外续“红楼”》等等。又见时常在中央电视台上演讲。欣喜之际,提前恭贺先生2005新年:
舌笔锐耕勤,传媒音画频。畅销红夺目,争购天地人。
牛既跨函谷,熊方出渭滨。书荣学术界,馈飨万家门。
旋即得到先生的《寄谢方直教授方家》诗:
惠我新诗好,牛熊句最奇。夸扬增意气,学术见灵思。
渭北春生树,漠南岁□祺。多君擅椽笔,挥洒念相知。
方直学兄一粲老友周汝昌
先生喜爱石头,尊夫人曾说先生卧床还在抚摸身边的石头。这使我联想起“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一僧一道持颂石头,使赵姨娘、马道婆之流所施的“邪祟”消除了,宝玉康复了。周先生自号“解味道人”,又喜欢把玩石头,可与僧道呼应,精气感通。
先生高寿,九秩尚不足,八秩颇有余。后汉蓟子训“与一老公共摩挲铜人”,郁达夫代祝八秩大庆诗“重摩铜狄话沧桑”;古有三老人大言年高,一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迩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山齐矣!”(《东坡志林·老语》)
2006年元旦,忆往事,念知遇,谨以拙句祝颂新年:
核量岁月齐山顶,筹计沧桑盈海屋。持颂石头闲破祟,摩挲铜狄漫还孺。
有增孟子炫三乐,无减诗经保九如。莫道函达元旦后,美篮出手亮灯初。
芹心红旨洞幽烛,峡倒渊渟造化炉。传世藏山衣百代,靡风火市轶三都。
丰碑名至文宗树,塑像实归众望孚。连版金娃齐贺喜,超龄老蚌紧生珠。
先生见拙句后;写来两幅《好了歌》,前一幅是《谢方直学友》:
赠诗险韵押得好,教我如何和得了。虚晃一刀跳圈外,我不叠韵也算了。
新年拜问全家好,教学科研可安了。作诗押韵不升级,你不著书怎么了?
老友周汝昌
我于2001年退休,被外校聘为兼职教授,带研究生,编写出版了三本古典诗词曲的书,非关红学,不值让先生知悉,不怪先生问我怎么不著书?我历年被慢性结肠炎困扰,不能用力,愧对先生。我曾自嘲:
疏离红学释刀笔,缠陷零杂埋米盐。
医病不嫌服药苦,弄孙更觉啖饴甜。
昨矜学富图书里,今愧文盲电脑前。
不羡餐餐三软饱,自安枕枕两酣眠。
畴昔挥翰泻悬瀑,晚岁抽思竭涌泉。
催化图书充市场,我犹抱瓮灌私田。
欲将成果报师友,惭愧生瓜卧满园。
不为稻粱催蒂落,悠悠相守共天年。
得先生新制《好了歌》,有感而回敬一首:
好了新歌不餍读,摸书大字辨模糊。笔行神遇官知止,品贵孰分貌靓粗。
意到笔到鹘搏兔,眼光心光电胜烛。国中海外誉归满,地广天高道不孤。
鱼乐不输北帝座,心斋彻悟南华书。惜我空乏蓬首女,冒充尊驾一执殳。
时在2006.1.21
师从先生已走过三十年,回想从获益于《红楼梦新证》开始,得到多种论著的滋养,数十封书信的指教,得到推荐书稿的提携,以文参加威斯康星会议的延誉,为拙著《解读》赐序的奖掖。师恩重如山,永志不忘。虽取得一点成绩,但是未遵“层楼更上”的激励,有负大器竟成的期望。人须量力而行,珠穆朗玛峰岂是人人到得?自度力亏就不要冲顶,登大半,做人梯,也是一份成就,一种荣耀,余知足矣。篇末用一首拙句结尾。
自述涉红就正周汝昌先生
啃些新证忝私淑,履迹龙门拟进出。红庙金台寻北里,东单无量叩南竹。
恭聆示戒龙成鳖,诚恐见讥鹜冒鹄。开塞机锋希棒喝,解颐噱趣盼函牍。
多蒙延誉沾威士,岂敢妄矜序解读。顿悟且难成正果,渐修叵耐废中途。
甘驽无动挥鞭影,恋栈徒劳继晷烛。和尚化斋迷市井,下山历世久还俗。
时在2006年1月10日
补笔:时光一晃就滑到2010年,天津历史学会艺术史专业委员会举办周汝昌文化论坛,我写一首《周汝昌先生赞》,现录于此,以圆此卷:
奎宿光投咸水沽,人龙渊跃未名湖。
芹心红旨洞幽烛,体用中西造化炉。
新证奠基红学界,原型自传准绳枢。
脂批探佚常吹鼓,文化红楼屡劲呼。
两学曹红分内外,千遭霑鹗比鱼珠。
中华母体天才诞,艺术血缘巨著孵。
金翅擘沧香象渡,琅玕撑腹錾龙姝。
擘肌析理参玄彻,钧史陶经证道符。
惊异杀青超电脑,不迭付梓畅销书。
诗篇千首神灵助,书法一家个性抒。
传世藏山衣百代,靡风火市轶三都。
丰碑名至文宗树,塑像实归众望孚。
邦彦景从尊泰斗,共襄显学论功殊。
2010年5月8日
【注释】
[1]《雪芹赋》为竖排,本文改为横排。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