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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学通信:似曾相识周汝昌

时间:2024-07-27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师友红缘——记我与周汝昌先生的红学通信林方直从红楼师通红楼函红学活动的风光,可以见诸研究成果——论著,也可以见诸活动过程。周汝昌先生写给红学界同行的数千信件,既是红学活动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成果形式。据载,魏绍昌先生曾与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三位红学家通信一百数十封,他把这些信件编辑成《三红集》出版,这是对红学的一种贡献。因而我对周先生最为感激和敬佩。

红学通信:似曾相识周汝昌

师友红缘——记我与周汝昌先生的红学通信 林方直

红楼师 通红楼函

红学活动的风光,可以见诸研究成果——论著,也可以见诸活动过程。周汝昌先生写给红学界同行的数千信件,既是红学活动的一种方式,也是一种成果形式。1976年6月16日先生惠我第一封信,信中说:“我之精力极大部分花在与朋友讨论问题——写长信——上,亦最乐为者。”信件多是由双向互动造成的,但最大的原动力还是来自周先生。待复信件很多,常被“湮没”。我说:“我去信不用每次必复,隔三岔五复一次就行了。”可先生说:“我与兄‘性分’不同,有惠邮必欲速复。而难得如兄之‘懒福’,亦自谓大痴人也。”周先生以极大热忱培植新人,奖掖后进,在当代红学界享有崇高威望,形成了强大凝聚力和同仁的向心力,无愧是我们的宗师。

1997年元旦,周先生向学契、交好发出征文启事,为先生从事红学五十年编纂一部纪念集。我“欣然从命”。当时先生卧病经月,“因感冒发烧引致腹疾,忽肛脱,苦甚”。苦况下还要“倚枕漫草”,赐我两首诗,字迹笔画干犯纠结,行欵雁斜。《赋赠方直兄》:

好学深思颖异才,舌端莲粲砚霞开。

红楼符号标专学,未识何人妒与猜。

念我衰残一片情,书来喜气一朝生。

欣然应我征文启,病药殷殷问百声。

——汝昌倚枕漫草丙腊十八夕

周汝昌与林方直书札

我这里保存着先生写给我的四十多封信,是先生真实心迹的自然坦露,无意中塑造了一位传经(此“经”系无三曲者,“红”学也)授业、奖掖后学、琅玕撑腹、驭文巨擘的红学巨子形象。据载,魏绍昌先生曾与周汝昌、吴世昌、吴恩裕三位红学家通信一百数十封,他把这些信件编辑成《三红集》出版,这是对红学的一种贡献。我与周先生用通信方式进行的红学活动,也不失为百千红学活动的一个小插曲,不宜专私,披露一些供有兴趣者观览焉。

“野径云俱黑,江船火独明”。“文革”期间,别的学术活动几乎都沉寂了,只有“评红”网开一面。想读点书动动笔的人,这似乎是唯一的选择。我是从1973年开始自行投入的一个。三年内发表几篇文章,写成《红楼梦评注》,由内蒙大学内部印行,发行全国。当时的红学图书资料有限,周先生的初版《红楼梦新证》对我助益最大,取资最多。因而我对周先生最为感激和敬佩。

1976年春夏,我领受一项出书任务住在北京魏公村的民研所,费尽周折打听到周先生的住址,不揣鄙陋,袖了拙作去拜访,题扉页云:

不安井底蛙,学语也咿哑。径挹龙潭水,直倾牛脚洼。

怯投中散户,贻笑大方家。恭候挥神斧,殷期立雪花。

那时周邸在东单红星胡同14号,六月中旬的一个傍晚,进得院来,见一位气度清雅的先生坐在椅子上,面前有个小孩儿在玩耍,好一幅含饴弄孙的悠闲图画。我在先生左侧驻足,欠身问候。先生用惊异的目光——还有纳罕的耳朵——一齐对准我,这种特异的注意方式,只有在耳目的接受信息能力都减半的情况下,才一起出来相援互补的。这也同时提示对方,你需要加一倍的音像显示,以强输出来弥补弱接受。但你不要照常规错误地把耳目的弱接受转译成其人衰老;你也不要照常规错误地把声誉名位折合为其人的年龄。先生在纳凉时接待我,表面上不算拨冗,但谁又敢断定大脑里不在运转“万言文思”或稍纵即逝的美妙灵感呢?鲁迅曾说:“无端地消耗别人的时间,无异是图财害命。”我自己就不喜欢言不及又屁股老沉的来客,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先生虽然精神不懈,我们都有分寸地积极地释放和捕捉印象。但须见好就收,所以我适时地告辞了。

走在街上,心情喜悦,联想起东汉时的荀爽受到李膺接见,那副拊髀雀跃的情景;我受周先生接见,也不啻是一次“登龙门”。于是写下《无量大人巷寻师》:

拜师趁纳凉,回避趋炎暑。顽石点额头,天花随象麈。

连年耳灌雷,一夕心推腹。我御李君矣,髀频荀爽拊。

从此我们就开始通信,或鱼雁频密,或互酬新句,或赐我墨宝。我是执经问义,先生也不辞曲士。我仿佛成了函授学生,教益和陶冶,惠我实多。

请红楼益 结红楼缘

七十年代末的几年,由于粉碎“四人帮”,仿佛日月换新天,翻身得解放,心情畅快,生命活跃,节奏效率以一顶十。在京沪广泛交游师友,周先生以外还有吴恩裕、吴世昌、陈毓罴等先生,红研所的胡文彬、周雷、刘梦溪等,上海的徐恭时、魏绍昌、魏同贤等。这几年是我参与红学活动最心盛最值得纪念的时期。若仿周先生的名句:

三千大千世界中有一世界,名曰红楼世界。居是世界者,诵红楼经,礼红楼主;持红楼戒,悟红楼禅;吟红楼句,织红楼纹。

——得大欢喜!

《红楼世界》创刊为致辞时在乙丑长至节

则曰:

三千大千世界中有一世界,居是世界者,

从红楼师,通红楼函;请红楼益,结红楼缘;

悟红楼道,参红楼禅;解红楼味,钩红楼玄;

渡红楼海,携红楼员;存红楼异,忌红楼拳;

雅红楼谑,解红楼颜;显红楼学,盛红楼坛。

——得大欢喜!

信中时而夹带互酬新句,或者径直小诗代简。先生所赐诗词,大多都交代:“约法一章:绝不许示第二人,如不遵守,关涉甚钜。”“公示权”在作者或第三者,我不得僭越焉。先生赐诗,给我以压力牵引力,也供我以模习,操斧伐柯,取则不远;能做到画虎类犬,刻鹄类鹜也算不错了。

再接周先生函

章华辉远鄙,鸾简出燕许。金石八音谐,楼台五凤起。

要言扶困学,妙道播红癖。成器必精雕,聊答斯谬举。

步韵汝昌师赠钱塘诗友

千里马扬鬣,九方堙敞襟。因曹红会友,仰泰斗倾心。

牝牡骊黄色,华夷辽越音。环周同戴月,皎皎素辉临。

先生函中云:“您不是马,我却能‘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我回信云:“您是当代九方堙,得马忘色,得鱼忘筌,得神忘形。岂唯形骸有聪明哉?夫智亦有之;大聪大明之人,但以神遇而不以耳听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焉。难怪先生视听皆弱(先生的落款有时用‘半盲人’),非但无害于陶钧经史,杼轴丝麻,亦且凌云健笔,著书满家。此亦优入圣域之奥也。董仲舒三年不窥牖,乘马不知牝牡,志在《公羊》。君志在曹红,亦有是焉。师既‘相赏于牝牡骊黄之外’,为何前瑶翰又提到‘某女同志借书’,此不谓‘相赏于牝牡之内’乎?庄生尚有山木哑鹅之窘,夫子曾受辩日两童之讥,先生岂可免乎?”这一点诙谐,也是受了先生的感染,所能反馈给先生的,也仅来者的十之一二而已。先生见诗,说了两次:“刻画无盐,唐突西施”;“犹自刻画未已”。刻画有点,无盐则非。文人笔墨,强本升华,摛文敷彩,是为文则所容。

林方直与周汝昌合影

有一次信中提起三六桥藏本《红楼梦》,结局有别于今通行本,尤其湘云适寡与宝玉结缡情节,先生殊感兴趣。据说日人儿玉达童早年曾见三六桥本。先生至盼追踪找到此书,因赋两首《风入松》见示:

重阳满纸记新红,老眼尚能空。行行说尽当时事,也略同厥史遗踪。不讶猢狲各散,最惊貂狗相蒙。东瀛触事见华风。秘笈有时逢。是真是幻皆堪喜,向西山凭吊高枫。光焰何劳群谤,江河不废无穷。

翻书时历点脂红,名姓托空空。笔涛墨阵何人事,是英雄霜雨前踪。经济凭他孔孟,文章怕见顽蒙。黄车赤县伫高枫,魂梦一相逢。残篇零落谁能补?似曾题月荻江枫。更把新词歌阕,也知遗韵难穷。

我也步韵和了两首《风入松》步周先生原韵。时在1977重九。

先生书写,不拘什么质地规格的纸,任你什么钢笔、油笔、签字笔毛笔,信手拈来就能挥洒自如,无不得心应手。自成独特的一家书法,具有保留收藏、范习珍玩的价值。其中有一幅《雪芹赋》:

千年一见魏王才,落拓人间未可哀。天厚虞卿兼痛幸,地钟灵石半庄诙。

朱灯梦笔沉残稿,翠崦寻痕涨锦苔。曾是青蝇涂白璧,为君湔浣任渠猜。

[1]为雪芹赋,方直兄正之

周汝昌(钤章)

以拙目欣赏墨宝,写出拙句作酬答:

辱承名笔即装堂,蕴玉怀珠斗室煌。强项翘翘疏俯仰,健翎栩栩善低昂。

风鬟簪就兰芽细,凤尾书成竹叶长。沐浴清芬脱市井,感通精气度津梁。

渡红楼海 携红楼员

《红楼梦》好比大海,为深博无涯涘,奥妙无穷。要想渡海必须知海;如何知海?如贾雨村所言:“若非多读书识事,加以致知格物之功,悟道参玄之力者,不能知也。”涉红者万千,各有深浅,如佛典讲的三兽渡河:兔渡浮水上,马渡仅及半,象渡则彻底。周先生就是“金翅擘海,香象渡河”;参玄透彻,证道精辟的资深红学家,能得到先生的点拨指引,便会立竿见影。

先生奖掖后学不遗余力。拙作《红楼梦评注》送先生后,数日即得来信:“尊注拜领后,曾就目力所及初步翻阅数则,真尝鼎一脔矣。见所引材料,详备精审,见解文笔,皆极有特色,不胜佩服。……”第二封信说:“一见您,就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再读大著,便知你是位妙人。……评注是全面评红的一个变相方式,从中可看到‘一切’。您的见解好,水平高,不但目光如电,而且文笔超脱……妙绪环生,胜义间出。不任倾倒钦服之至。真难得之才也。所以从内蒙驰来的这匹良马,不禁令我暗自喝彩。”溢美过誉,使我汗颜。我的评注由于产生在“文革”时代背景下,不免也是“以第四回为纲”那种“左”的一套,根据马列文论的常用教条,运用社会学的批评方法,许多地方都打上了时代思潮的烙印。当然也有许多见解是新颖独到的。先生对后者给予肯定褒奖,其中自然有溢美过誉之辞,我只是把它当作正面的鼓励。先生不以年资门户取人,令我尤其感动和敬佩。

周先生对拙作的问题也提出批评和改进建议:“大注切望作一次层楼更上的修订。所据底本,我意必不宜仍循程乙。您可以先拿庚辰本作底本,以后再小加工即可。……一个工程,‘下线’若错了,可是大问题,因为有些地方,您评了半天,可能是高红,而非曹红。”我心悦诚服地接受指教,改用庚辰本,开始修订。先生又关心进度,来函为我鼓劲:“敝眼特赏足下红注。今承示将采‘零敲碎打’作业法,但甚盼此种敲打的音响节奏,得时有遥闻,幸无类大声至音之‘希’,乃为下怀正愿也。”这叫什么诲人法?捧腹法,喷饭法是也!

1978年9月,原作修订整理一遍,书名体例也改了,周先生为我给上海古籍出版社写了推荐信,我持信送稿到上海。时过近一年,我觉无望,将稿要回。自知体例太细琐芜杂,良莠混搅,至今仍弃置不顾。书虽未出,而先生为我“沪上游扬不遗余力”,我永志不忘。

1980年春,周策纵先生发起“首届国际《红楼梦》研讨会”,由周汝昌先生介绍,周策纵先生向我本人签发了邀文函。我将《借来诗境入传奇》一文寄给美国威斯康星大学周策纵先生名下,论文在会上宣读交流,又编入会议论文集,由香港中文大学出版。后来先生给拙著《红楼梦符号解读》所作序中提到此事:“1980年国际红学研讨会,周策纵先生特意嘱我多在大陆学者中推荐人才与论著,我即介绍了林教授以文会友,提供了论文(这也曾引起人的不满)。所以这番制序,也就不同于‘萍水’与‘倾盖’——其感慨之不止一端,盖非无由矣。”所说“曾引起人的不满”,我虽不知其详,这里肯定包含周先生对我这个曲士的“谬爱”。先生为我而蒙责,我很惭愧。先生携我渡过这一段红学之海,我至为感戴。

1995年底,拙著《红楼梦符号解读》打印出来,求周先生赐序。先生在年高视力不济的情况下,竟在十日之内能把三十万字的书稿看下来,又把五千言的精美序言提前写出来,如此高效和神速,真令人惊叹!先生对中国的符号文化,对《红楼梦》的符号文化给予盛赞,作出精辟论述(以《红楼梦》里的符号文化为题,发表在1996年6月17日的《人民日报》海外版),对拙著以高度热情备加肯定和赞扬。一位名师对门生的成绩表现出的得意神情和满足状态跃然纸上。一个弟子以其成果实现了回报师恩于万一,其喜可知。人生一世,其价值和意义一旦被权威认可,那种快乐满足,莫过此矣。

解红楼味 钩红楼玄

我与先生通信,多为执经问义,先生更是明镜不疲,不吝赐教。关于黛玉联句“冷月葬花魂”,程高本作“葬诗魂”,孰是?我曾请教先生,先生说应作“葬花魂”,有材料可证。出自明代叶小鸾的诗句“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1978年4月又接先生惠函云:

关于“冷月葬花魂”,其源曾经口述,但乱书敝楮,一时不知何在,今偶翻出,故函录奉:明人叶绍袁《续窈闻记》,其亡女叶小鸾与泐庵大师对答云:“师又审意三恶业……‘曾犯痴否?’女云:‘曾犯——勉弃珠环收汉玉,戏捐粉盒葬花魂’。”仆尝谓“汉”字如改“宝”字,则二爷固呼之欲出,即大爷贾珠三爷贾环,亦在本句中,哥儿仨早已命中注定,而小鸾置大、三两爷于不顾,独“收”二爷,非颦之前身而谁欤?

我在拙文《红楼梦中的实境与借境》(刊《红楼梦研究集刊》第11辑)中引用了先生的来信,使“葬花魂”的确立多了一个力证。

尤三姐在脂本和高本中不同,是非优劣如何断定?先生函中口吻十分犀利,诲我说:

曹氏之所以执笔写红,根本不是想“创造”一个什么“完整”的“典范”人物。我向您说(信不信由您),曹氏根本不欣赏什么高氏理想中的“贞烈完人”。如照高意,红楼中有二人应立“节烈牌坊”,即李宫裁与尤三姐了。这全是对雪芹思想的歪曲。高某歪曲鸳鸯,正是同一伎俩。

《红楼梦符号解读》出版后,对红楼奥义、文化内涵,在信中仍然继续讨论。1996年5月来函写道:“绮纹一组谜,极有思致,而以‘蒲芦也’解绎最胜。窃以为一组皆刺雍正也。‘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语无自讽其家之意(那将自矛攻盾,否定了刺雍)。”这条意见我接受。拙著的一节《红楼梦春灯谜解读》单发后,1996年第6期《新华文摘》予以摘登。但回头再酌,仍有欠妥之处。灯谜第一则“观音未有世家传——虽善无征”,意思说,礼佛事佛,仿佛为善的观音,但考查其行径,却不能验证,反而是恶行暴行。那么这是指谁呢?我原说既指王夫人,也指雍正。都有大量事实为证。周先生说曹家李煦家都是善的,不该指他们。先生是把贾府与曹家等量齐观了。不过我还是同意把贾府王夫人排除,理由就是“一组皆刺雍正也”。

灯谜第二则是“一池青草草何名——蒲芦也”。是指康熙施政“宽仁”,雍正施政“严刻”,导致曹家的兴衰盛败。所以周先生说“以‘蒲芦也’解绎最胜”。灯谜第三则“水向石边流出冷——山涛”。原解作“山涛指山洪”,指政治风波袭来使书中贾府书外曹家败落。结论是对的,但说山涛指山洪,幼稚可笑。周先生是明眼人,一看就不通。他先说:“宜联系中秋联句之‘秋湍泻石髓’而再解之,方觉贴切”。后一封信又郑重指出:“‘山涛’一义,似觉尚待深求细考”。于是我便“深求细考”《晋书·山涛传》,一查,令我震惊!原来机关暗道就在这里;同时也羞愧,我一向以治学严谨自命,怎么举手之劳的《二十五史》竟不查一下呢?而轻率地杜撰了个“山洪”。《山涛传》载:

山涛,字巨源。……举孝廉,州辟部河南从事。与石鉴共宿,涛夜起。蹴鉴曰:“今为何等时而眠邪?知太傅卧何意?”鉴曰:“宰相三不朝,与尺一令归第,卿何虑也?”涛曰:“咄,石生!无事马蹄间邪!”投传而去。未二年,果有曹爽之事。遂隐身不交世务。

这正是“咄石生”的历史典敌。时处司马代曹、魏晋易代进行之际,太傅司马懿预谋诛除大将军曹爽集团,以装病归第迷惑麻痹曹爽,政治军事形势极其险恶,士人难以自处。山涛清醒,石鉴蒙在鼓里,故有“咄石生”之举。山涛一时躲避,果然发生曹爽被诛事变。被司马氏“马蹄”踏死踏垮的是整个曹爽集团,从此曹氏皇帝宝座就丧失实力,将轻易被司马氏取代。“水向石边流出冷”就是山涛(巨源,名和字都带水字旁)从石鉴身边隐遁而去。曹雪芹用这个典故暗示贾府(借指当年曹家)正处险境。曹家就是在康雍易代、宽仁严刻政令翻覆(“二令”)之际败落的;就是被雍正的“马蹄”踏扁的。古今曹家都在易代之际同遭“马蹄”之祸!由此可见这组灯谜的设置是何等煞费苦心,何等严密精绝,是何等的奇文(“李绮”“李纹”的奥秘)!如此重大而玄妙的内涵,正是我们师友间切磨激发开掘出来的。(参见《内蒙古大学学报》2000年第3期《红楼梦春灯谜补说》一文)。

雅红楼谑 解红楼颜

奉读周先生来信,你总是条件反射地准备各式各样的激动,或令你拍案击节忍俊不禁;或为之捧腹,或为之喷饭。因为那里边多的是解颐趣语、逗人笑料;多的是诙谐幽默,调侃雅谑。这是先生其人的鲜明特点,也是书信的突出特色。信中跃动着生命的活力,闪耀智慧的光芒,充满对人生的乐观,对友人的热情,对中华文化的钟爱,对红学建树的执著。先生充满自尊自信,善于自娱自适。先生在前十年的信上说:“此五十载,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秋肃春温,花明柳暗;所历之境甚丰,而为学之功不立,锋镝犹加,痴情未已。”在这种“历境”下,带着荣誉和痴笑走来了,凭着达观自信和诙谐善谑,自得心理平衡和精神支撑,同时也传感他人,一起同享。略举数端以飨诸贤:

对于俗事干扰文思的自我调侃:“写至‘订’字来了俗事干扰,刚才的万言之势的文思已断,许多妙文化为俗绪了,只好勉强完卷了,叹叹!”“写至此,一些各式各样的函件至,杂事干扰至。于是‘文思’全告‘断绝’,许多滔滔妙文,化为乌有。这种无法弥补的巨大‘文坛’损失,平生不知遗下凡几。你除了自叹无福以读而外,大谅也无锦囊之计耳。”这种自我调侃,我也作出反应。复信云:“收到来信,适在开会,埋头窃觑,顿觉‘词句警人,余香满口’,激赏之际,险拍其案。忽见‘俗事’迭起,不能安坐禅台,忍不住要笑,险失其声。”

先生时而调侃自家的文字风格:“昔人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此不通之论也。汉语而无呢吗哩咧啊呀哪嘛,则必洋文无疑,故拙文全以此等为筋节精彩,所见者大也,亦感情丰富之良证焉。”

病中也不忘诙谐,实为医病的良方:“友好来看我,亦有多日未见者,询之,皆‘全家集体生病制’也,相与苦笑,彼二竖老朽真可恶哉!高烧后低烧尚‘多情’而不肯遽去,幸今已命驾,余‘送(瘟)神’之后,疾草数行为报迎春之禧!‘啼笑皆非斋主人’。丁巳腊十六夕。”

难中也不忘打趣。1976年7月28日唐山大地震,波及津京。我急驰函问询,先生复信说:(www.xing528.com)

二十八日凌晨之变,余卧敝榻,忽觉浮沉而醒,坚卧以俟其止,而愈烈焉。始知事异,正在“继续俟”中,妻女来掖起,领至院中。维时仅一犊鼻掩体,厥状当可发雅流一笑也!次日为倾盆雨,覆注于敝顶上而其湿透踵不言而喻矣。日眠棚中,半月之间尤不得解带。棚中甚挤,一人动则百床摇,余心脏有疾,眠中醒中畏床摇过于地震。张目谛审,则邻床上一粗健之巨脚丫儿已在敝枕之上,去口边分许耳;然而未闻其臭味焉,异哉!以上这些您以为苦耶?若与真正受灾同志比之,能算什么乎?……弟实又未有大不适,贱躯亦未有病恙,荆人亦安,足慰锦注。……最长之小女,在唐山矿院教书,适因下乡半载,结束得比别人先时,离校来京,竟免于难。其校师生百存一二,详情所不忍付之笔墨。另一小女则在天津,亦幸得无恙。附闻。看来仍有“论红”之“后福”也。

这篇记地震文字,也是“兼痛幸”、“半庄诙”(《雪芹赋》)的,堪入衡文之准,选家之目,有飨世之价值,故录于此。此函也是一件极精美的墨宝。余复信并附诗云:

随信来归守舍魂,释余心胆吊千寻。天之未丧斯文也,君特佑诸曹雪芹。

依旧案前耳听字,重新窗下目看音。诙谐长共雅流笑,丝挂其唯犊鼻裈。

过从之初曾向先生汇报说,《红楼梦评注》原稿中,对“玉带林中挂,金簪雪里埋”做过解释,引乾隆时周春的发现:“曹字《说文》作img53,乃两株枯木上悬一围玉带之象”。这就是说,“玉带林中挂”中既有林带(黛)玉,又隐一曹字。我确信不疑。但周春只看到一半,没注意“金簪雪里埋”,这里也应与上句对应既有雪(薛)金簪(宝钗),又隐一霑字。簪(沾)字置在雪(雨)下,就是个霑字。这就是说,作者曹雪芹把自己的姓和名分赋给了林黛玉和薛宝钗,其意义非常。后来我由此导出“人物互补与作者分身”的文学理论(详见《红楼梦符号解读》第六章),当时在征求对书稿的意见时,善意的同事怕我陷(此字在信中画的是象形字,像一人掉进U形坑中)入唯心主义繁琐考证和索隐派的泥坑,要我删去。我虽然不情愿,但是毕竟十分害怕戴那两顶帽子(当时那帽子的罪过可不轻),于是屈从割爱了。周先生的回信趣极妙极,可惜没有找到,记得大意是:惊悉兄掉进坑中,可喜可贺,可赞可歌!微兄,其谁能幸得此坑,逢此遭际乎?余绕坑三匝,手舞足蹈,惊叹纠绝,曾不一援手救者,何也?非忌授受不亲也,坑中风光无限也!先生总是“善戏谑兮,不为虐兮”!解颐趣语,环生迭出。而且像麻姑仙之指爪,一下一下挠到人的痒处,那个惬意,难与君说。

先生还喜爱铜佛,我曾先后请过两尊(每尊高40多公分),托任卡笙教授奉上。一次复信说:“蒙令友携致佛尊与名药,喜甚感甚。此造像更佳,今后不可多得之宝也”。时在1996年。前次复信说:“大佛身稍欹侧,我亦云然,但经与我已有的一尊(小得多)相比而观,竟是同样微欹,连头的斜‘度’都分毫不差。若依足下之言,是失手撴的,那么那位‘撴者’的‘撴术’也太精了。此盖佛家另有讲究,而我辈懵然耳”。先生的噱头,触处皆是;先生的风趣,触境生春!

存红楼异 忌红楼拳

我沾湿“红海”三十余年,只有1973年头一篇文章是针对具体人和观点的,批判俞平伯先生的“钗黛合一论”“是合二而一论”。后来我知错了,撰文说钗黛是“互补人物”,是“作者分身”的产物。此后就“下不为例”了。我写东西都是自放手眼自说自话,偶与他人歧异,也不指名道姓,你一家言,我一家言而已,从未与人交锋,也未见同行“商榷”或驳难。那些易有火线的诸如文物、祖籍、版本等地方,我都未涉足。

周先生往往处在火力焦点,但我并未因师友之谊而党同伐异,先生也没有这种要求。有人知我与先生关系较近而有些冷遇,我从不在意和计较。因为在红学圈内,我不想争得什么,也不考虑丢失什么。我与周先生也有一些不同见解,比如湘云的结局,“白首双星”指谁?先生主张湘云与宝玉结合,我认为与卫若兰结合,后异地长隔。先生认为我们间有不同见解是正常的。函中说:“来示提及对拙见有未尽一致处,此所谓‘君子和而不同’,都‘同’了,就没意思了。故请勿介意。”

林方直书《周汝昌先生赞》——为2010年天津“周汝昌文化论坛”而作

七十年代,周汝昌、吴恩裕、吴世昌三位先生鼎立红坛,我对三家等距离交往。当时传出“曹雪芹佚诗”:

唾壶崩剥慨当慷,月荻江枫满画堂。红粉真堪传栩栩,渌樽那靳感茫茫。

西轩鼓板心犹壮,北浦琵琶韵未荒。白傅诗灵应喜甚,定教蛮素鬼排场。

此诗只有后两句是曹雪芹《题〈琵琶行传奇〉诗》的原作,前六句是真是假,有两种对立意见,吴世昌、徐恭时发表文章主真,梅节在香港刊文主伪驳吴,吴又刊文驳梅。1976年有人暗示补作者是周汝昌先生,吴先生则认为周补不出来。不料这碰撞的火花却溅到我身上一点,那是1978年9月我在上海,有位先生托我将一篇别人的有点火花的文章推荐给《内蒙古大学学报》,我婉言谢绝了。由此我想,解铃还须系铃人,与其在学报加薪不如灭火,由周先生自己出面说明实情,因此就有周先生的文章在《内蒙古大学学报》(1979年1—2期合刊)上发表出来。先生在信中说:“两札均拜悉,兄与诸位同志之至意使我十分感动。……可见朋辈之真心关怀,既感复愧。此文弟拟题为《从楝亭诗谈到雪芹诗》,兄所嘱一一在心,其实兄不嘱弟亦不拟扯他人,我纯粹是‘自说自话’,只讲事实,不给学报与兄惹‘麻烦’,务请放心。……吾其知免夫。”

我又复信说:“先生对‘友人’的态度,完全适度,临末‘道我歉意’更是曲终奏雅,不但我要为之欢呼,其谁不为之感动,在士林中更会受到尊重。”

“友人”当指吴恩裕先生(后称“亡友至交”),原来在1971年12月26日周致吴信,录奉补全的诗说“此诗来历欠明,可靠与否,俱不可知”。吴先生最易信实曹雪芹的文物,便把它流传出来。后来周先生又说出当时的动机:吴先生说他有雪芹的著作,有自序和董邦达序,周先生说他有雪芹佚诗,两人交换。事情就这样发生了。(见《天·地·人·我》)。

后来周先生又在信中说:“文旌在沪之日,曾有人向兄推销,而兄拒之,弟永远感在深衷。兄不欲向弟提及只字,慎之至也”。是的,先生们都是我钦敬爱戴的长者,我只愿见其和,不愿见其隙;愿见其握而不愿见其拳;愿隐其隙而彰其和,能尽一点绵薄,是我的幸事!

续红楼谊 疏红楼坛

近十年来,我疏离了红坛,先生更加高效高频地著述和出书,我不愿以“俗事”干扰先生的“文思”,交往遂少。偶尔进书店,见先生的新著如雨后春笋般涌现出来,有《天·地·人·我》、《红楼家世》、《红楼夺目红》、《周汝昌“红楼”内外续“红楼”》等等。又见时常在中央电视台上演讲。欣喜之际,提前恭贺先生2005新年:

舌笔锐耕勤,传媒音画频。畅销红夺目,争购天地人。

牛既跨函谷,熊方出渭滨。书荣学术界,馈飨万家门。

旋即得到先生的《寄谢方直教授方家》诗:

惠我新诗好,牛熊句最奇。夸扬增意气,学术见灵思。

渭北春生树,漠南岁□祺。多君擅椽笔,挥洒念相知。

方直学兄一粲老友周汝昌

先生喜爱石头,尊夫人曾说先生卧床还在抚摸身边的石头。这使我联想起“通灵玉蒙蔽遇双真”,一僧一道持颂石头,使赵姨娘、马道婆之流所施的“邪祟”消除了,宝玉康复了。周先生自号“解味道人”,又喜欢把玩石头,可与僧道呼应,精气感通。

先生高寿,九秩尚不足,八秩颇有余。后汉蓟子训“与一老公共摩挲铜人”,郁达夫代祝八秩大庆诗“重摩铜狄话沧桑”;古有三老人大言年高,一曰:“海水变桑田时吾辄下一筹,迩来吾筹已满十间屋!”一曰:“吾所食蟠桃,弃其核于昆仑山下,今已与昆仑山齐矣!”(《东坡志林·老语》)

2006年元旦,忆往事,念知遇,谨以拙句祝颂新年:

核量岁月齐山顶,筹计沧桑盈海屋。持颂石头闲破祟,摩挲铜狄漫还孺。

有增孟子炫三乐,无减诗经保九如。莫道函达元旦后,美篮出手亮灯初。

芹心红旨洞幽烛,峡倒渊渟造化炉。传世藏山衣百代,靡风火市轶三都。

丰碑名至文宗树,塑像实归众望孚。连版金娃齐贺喜,超龄老蚌紧生珠。

先生见拙句后;写来两幅《好了歌》,前一幅是《谢方直学友》:

赠诗险韵押得好,教我如何和得了。虚晃一刀跳圈外,我不叠韵也算了。

新年拜问全家好,教学科研可安了。作诗押韵不升级,你不著书怎么了?

老友周汝昌

我于2001年退休,被外校聘为兼职教授,带研究生,编写出版了三本古典诗词曲的书,非关红学,不值让先生知悉,不怪先生问我怎么不著书?我历年被慢性结肠炎困扰,不能用力,愧对先生。我曾自嘲:

疏离红学释刀笔,缠陷零杂埋米盐。

医病不嫌服药苦,弄孙更觉啖饴甜。

昨矜学富图书里,今愧文盲电脑前。

不羡餐餐三软饱,自安枕枕两酣眠。

畴昔挥翰泻悬瀑,晚岁抽思竭涌泉。

催化图书充市场,我犹抱瓮灌私田。

欲将成果报师友,惭愧生瓜卧满园。

不为稻粱催蒂落,悠悠相守共天年。

得先生新制《好了歌》,有感而回敬一首:

好了新歌不餍读,摸书大字辨模糊。笔行神遇官知止,品贵孰分貌靓粗。

意到笔到鹘搏兔,眼光心光电胜烛。国中海外誉归满,地广天高道不孤。

鱼乐不输北帝座,心斋彻悟南华书。惜我空乏蓬首女,冒充尊驾一执殳。

时在2006.1.21

师从先生已走过三十年,回想从获益于《红楼梦新证》开始,得到多种论著的滋养,数十封书信的指教,得到推荐书稿的提携,以文参加威斯康星会议的延誉,为拙著《解读》赐序的奖掖。师恩重如山,永志不忘。虽取得一点成绩,但是未遵“层楼更上”的激励,有负大器竟成的期望。人须量力而行,珠穆朗玛峰岂是人人到得?自度力亏就不要冲顶,登大半,做人梯,也是一份成就,一种荣耀,余知足矣。篇末用一首拙句结尾。

自述涉红就正周汝昌先生

啃些新证忝私淑,履迹龙门拟进出。红庙金台寻北里,东单无量叩南竹。

恭聆示戒龙成鳖,诚恐见讥鹜冒鹄。开塞机锋希棒喝,解颐噱趣盼函牍。

多蒙延誉沾威士,岂敢妄矜序解读。顿悟且难成正果,渐修叵耐废中途。

甘驽无动挥鞭影,恋栈徒劳继晷烛。和尚化斋迷市井,下山历世久还俗。

时在2006年1月10日

补笔:时光一晃就滑到2010年,天津历史学会艺术史专业委员会举办周汝昌文化论坛,我写一首《周汝昌先生赞》,现录于此,以圆此卷:

奎宿光投咸水沽,人龙渊跃未名湖。

芹心红旨洞幽烛,体用中西造化炉。

新证奠基红学界,原型自传准绳枢。

脂批探佚常吹鼓,文化红楼屡劲呼。

两学曹红分内外,千遭霑鹗比鱼珠。

中华母体天才诞,艺术血缘巨著孵。

金翅擘沧香象渡,琅玕撑腹錾龙姝。

擘肌析理参玄彻,钧史陶经证道符。

惊异杀青超电脑,不迭付梓畅销书。

诗篇千首神灵助,书法一家个性抒。

传世藏山衣百代,靡风火市轶三都。

丰碑名至文宗树,塑像实归众望孚。

邦彦景从尊泰斗,共襄显学论功殊。

2010年5月8日

【注释】

[1]《雪芹赋》为竖排,本文改为横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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