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春天全国政协会议,文艺组住在西山香山饭店。我和著名红学家周汝昌兄同在一个组。我刚在《人民日报》发表了《曹雪芹和女性》,自然想要听听这位从青年时代起就献身于《红楼梦》考证、研究,学识渊博精深的红学家意见。那是我大胆提出《红楼梦》乃是曹雪芹绝望的悲叹,汝昌兄看过以后兴奋地说:“我也这样想过,我俩的意见一致!”回到房间不久,派他的女儿伦玲送来一首赠诗:“纷纷红学总如云,至竟谁家解雪芹,欣慨万端今夕意,一篇名作只推君。”我看了又惶恐又兴奋。会后,我请他以书法写在宣纸上,以作留念。从这以后,政协开会时,我同汝昌兄交谈的时间多起来了,我问他:“您常参加国际红学家们的研讨会,他们对《红楼梦》的主题有什么高见?”他摇头说:“从来没有谈过。”沉默了一会儿,他忽然叹口气说:“现在竟然有些人认为《红楼梦》没有可研究的了。”我吃惊地“啊?”了一声,说:“对《红楼梦》的研究才刚刚开始啊?”他紧紧攒住我的手腕,严肃地庄重地并且是充满感情地说:“你说得很对!”
1986年全国政协大会期间管桦《曹雪芹和女性》一文发表,周汝昌读后立即赋诗祝贺
1998年管桦与周汝昌合影
但是情况并不是到此为止。今年春节,我的大孩子柯扬说:“爸爸您知道吗,我看过一本书全盘否定贾宝玉,说他是个毫无阳刚之气没有出息的人。”我立刻联想到最近几年中,就有对中华民族优秀文化遗产的全部否定;也听到过无学者之风荒谬地贬低《红楼梦》的邪说。我以为对于历史来说,不能抛弃发展中的任何一个瞬间。更不能毁坏前人所达到的那样崇高的精神阶段。我知道我们中华民族的历史是何等尊严。我们不需要让我们的精神为历史辩解,或求得人的理解。我知道根本的法则是事实。但我还是忍不住写了《顽石之歌》这个被感情、灵智升华为特殊形象的贾宝玉,跟不可抗拒的命运力量之间对抗所照亮的,乃是一个伟大的末世英雄。在今年3月25日《人民日报》上刊登的时候,恰巧又是全国政协会议,文艺组又是住在西山香山饭店。汝昌兄先是听我说了这篇散文的主题。我在他耳边大声说:“我认为秦始皇是盛世豪杰,贾宝玉是末世英雄!”汝昌兄浑身一抖,猛抬头,仰脸发出了愉快的响亮的笑声。他的笑声里,没有了平时学者的严肃沉思,而是灵魂酣畅的流露。他抓住我的手臂,狂喜地说:“太好了,咱们俩人的意见,完全一致!”他说他刚刚出版了一本用电影剧本形式写作的《红楼梦的历程》,送给我一本。晚饭后,我在灯下,一口气把它读完。我敬佩汝昌兄对《红楼梦》研究。考证的热情,永远带着不可征服的力量。不断地重新燃烧的热情,从那飘忽的夜的幻影一样的迷雾中,把曹雪芹和他的家族历史,清楚地正确无误地以故事形式展示给我们,把《红楼梦》从高鹗所伪造的四十回的狭窄的庸俗的欺骗中拖出来,对世道人心产生强烈而有益的影响。希望早日拍成电影,同时我心神不安地感到《顽石之歌》有两处使用高鹗的伪笔。
《顽石之歌》在《人民日报》刊登出来以后,在会下休息时得到一些艺术家的共鸣和鼓励。尤其是汝昌兄又兴奋地写了一首诗赠我。我又请他用书法写在宣纸上。当会后,他从家里寄给我这幅字画时,附一封短信指出我的两处失误。信中说:“……兄文实佳,能识此者何人哉。唯其间所举二例(黛玉死与宝玉做大仙)实为高鹗伪笔,与芹无涉。故意欲兄检定稿时,将二例删改,则宝璧真纯矣……”可是它编入增订本《生命的呐喊与爱》集子里,已经发稿了。(www.xing528.com)
作家同学者交往是多么愉快而有益。在交谈的刹那间,就会超脱凡俗,从日常生活关系中解脱出来,展开一个神妙的无限美丽的令人心荡神驰的世界,使灵魂狂喜!
1990年5月1日
载《中华儿女》
1990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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