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绝双贤雅韵和——周汝昌、启功、徐邦达兰亭诗词唱和解读 王玉池
周汝昌七律诗一首
说着兰亭意气增，①向来腕鬼漫凭陵。②
池鹅潋滟难常课，③野鹜张狂易得名。④
玉匣虚谈争启闭，⑤鼠须谁缚助锋棱。⑥
桑家议罢萧寥甚，⑦惆怅新翻手眼生。⑧
五月初九日又书
注：
①周汝昌先生此七律诗为他背临《兰亭序》后又一有感之作。20世纪60年代中期开始，神州大地发生了规模很大的“兰亭论辩”。由于南京王谢墓志的出土，郭沫若等怀疑王羲之《兰亭序帖》连文带字均为伪作。周老（汝昌）不同意郭说。他说：“这引起我的驳辩之激情。”（见周汝昌所著《永字八法》第187页）为了说明自己的意见，他在宋人桑世昌《兰亭考》和清翁方纲《兰亭续考》基础上先后撰写了《兰亭综考》文章（未写完）。起句“说着兰亭意气增”中的“意气增”和下面“桑家议罢萧寥甚”二句，均指这一情况。
②“向来腕鬼漫凭陵”：“腕鬼”，前人的戏称。指执笔时的肘腕有如鬼使神差，变化不可端倪。周老极为重视“腕”在书法创作中的作用。认为它是“艺术精神活动的‘过渡环节’，是“真本领之所在”（见《永字八法》300页）。“凭陵”，又称“冯陵”。本义为进逼、侵凌。《左传·襄二五年》：“今陈忘周之大德，……介特楚众，以凭陵我敞邑。”李白《大鹏赋》：“
赫乎宇宙，凭陵乎昆仑。”此句的大意是：灵活的指腕，是作书法的重要环节，它从来就有很强的主动作用。
周汝昌背临兰亭自题七绝
③“池鹅”句：传说王羲之爱鹅，有写《道德经》换鹅故事流传。今绍兴兰亭，有“鹅池”遗迹。此处的“池鹅”，又使人想到王羲之等“临池学书，池水尽墨”。故它实际上成为王羲之书法的代词。此句的大意是：鹅池水波相连（潋滟），临池学书，却难以长期坚持（难常课）。
④“野鹜”句：“野鹜”，即俗称的“野鸭子”。南朝王僧虔《论书》载：“庚征西翼书，少时与右军齐名，右军后进，庾犹不忿。在荆州与都下书云：小儿辈乃贱家鸡，爱野鹜，皆学逸少（羲之）书，须吾还，当比之。”此句与上句连起来看，大意是：（正统的书法，难以坚持学好）十分嚣张（张狂）、斜门歪道的字（野鹜）却容易得到书名。
⑤“玉匣”句：传说《兰亭序》真迹，在唐太宗死后“用玉匣
之，藏于昭陵。”此句的大意是：《兰亭序》真迹已陪葬昭陵，现在又不能打开“玉匣”，（只看摹本）就此谈论《兰亭》真伪，岂不有点虚妄？
⑥“鼠须”句：唐何延之《兰亭记》说：王羲之写《兰亭序》用的是“蚕茧纸，鼠须笔。”周老主张写字宜用硬毫（狼毫等），不用软毫（羊毫）。“锋棱”，笔锋书写时产生的棱角，亦称“芒角”。周老十分重视笔锋和芒角在书艺中的作用。他甚至认为，整个书法史就是一部“芒角得失史”（见周著《永字八法》）。此句的意思是用提问的方式说：是谁制造（缚）了鼠须笔，使其帮助笔锋在书作中大显神威？
⑦“桑家”句：“桑家”指桑世昌，已见前述。桑世昌的《兰亭考》对宋代以前的《兰亭序》情况作过全面总结，并在书中发过议论。此句的意思是：《兰亭序帖》在桑世昌发过议论以后，很少有人再提，显得十分寂寞。
⑧“惆怅”句：此句的大意是：我很想在桑氏基础上再进行新的研究（新翻），但是手、眼都很生疏了，所以甚感忧愁。
按：周老当时眼疾已甚重，字也十几年不写了。此情况在其背临《兰亭序帖》跋尾中有自述。
启功题《南乡子》①二首
禊帖入昭陵②，定武欧临隔壁听③。但爱元人摹本好，精能。无限波澜笔下生④。
大作富先型，纸上如闻战马声⑤。书苑自今传胜绩，飞腾。大展鹏图万里程⑥。
题尾句骈罗⑦，四绝双贤雅韵和⑧。髣髴枚文功大起，沉疴⑨。发我《南乡》一曲歌⑩。
岁月苦蹉跎，破砚徒穿枉自磨。踏遍燕郊书兴减，无鹅。遂较羲之逊几多。
《南乡子》二首，启功奉题。
①“《南乡子》”：词牌名。原为一片27字。两平韵、三仄韵。南唐以后，特别是宋代以后，又重填一片，改为四平韵，56字。启、徐二老皆采用后者。
②“禊帖入昭陵”：“禊帖”，即《兰亭序帖》。旧俗每年三月上旬巳日（后固定为三月三日），于水滨洗濯，祓除不祥，宴饮行乐，称为禊会。《兰亭序》中“修禊事也”，即指此。“入昭陵”，见前注。
③“定武欧临隔壁听”：“定武”，指“定武本兰亭序”，宋庆历中发现于定武军州得名。传为欧阳询所临。其名声之大，一时甚至超过诸墨迹本。周、启二老均持异义。如启老说它“实则只存梗概，无复神采”。“隔壁听”，意思是，看“定武兰亭”，如雾里看花、隔壁听音，总觉不太真切。
④“但爱元人摹本好”及下二句：周汝昌先生经过多年研究，认为现传《兰亭序》诸本中最好的是元人陆继善摹本（明陈鉴转摹本亦较好）。周老认为，在诸摹本中，陆本是“上之上品”，冯承素神龙本，只属中等佳品”，为“上之中”（见《永字八法》186页）。好在何处？启老下面接着说：“精能，无限波澜笔下生”。即字精到，很富变化起伏。(www.xing528.com)
⑤“大作富先型，纸上如闻战马声”：这两句是对周老临帖的赞美。是说周老的临本（大作）具有先人（王羲之）书法的典型风范。如果说羲之字如龙跳虎卧，周临本则似战马嘶鸣。比喻之生动，真可谓痛快淋漓。
⑥“书苑自今传胜迹，飞腾。大展鹏图万里程”。周老对自己的临本十分满意。他曾在原帖跋尾中开玩笔说：“迨后两千年，此书或充古。”启老这里说：今天的书坛，算是又增加了一件可以传世的“胜迹”。它像大鹏鸟一样，可以腾飞万里。
⑦“题尾句骈罗”：“骈罗”，骈比、罗列。“骈”字原指二马并驾，形容对偶。扬雄《甘泉赋》：“骈罗列布，麟以离沓兮”。此句意思是：跋尾所用是骈文体。（见周著《永字八法》中附录）
戴敦邦绘曹雪芹小像
⑧“四绝双贤雅韵和”：“双贤”，对周汝昌、徐邦达二人的美称。“四绝”，指“诗、文、书、画”四者皆善。在周老临帖的尾纸上，周老和徐老有多段骈体自叙，有诗词酬唱。此句的意思是：二位贤人的唱和，词雅韵谐，表现出的诗情画意皆美妙绝伦。
⑨“髣髴枚文功大起，沉疴”。“枚文”：西汉词赋家枚乘，有著名的汉赋《七发》。内容讲楚太子身患重病（沉疴），实际是由于生活过于安逸所致。枚乘借“吴客”之口，给他讲了七个故事。太子听完，精神大振、霍然病除。此处借指周、徐的唱和，也像枚乘的《七发》一样，具有针砭时弊的功效。
⑩“发我《南乡》一曲歌”。指在以上情形的激发下，启老自己也禁不住要唱一曲《南乡子》了。（指填此词。词在古代都是可以配曲歌唱的）。
“岁月苦蹉跎，破砚徒穿枉自磨”：前人戏言：云砚台磨穿，字便可到书圣水平。下面几句，启老是讲自己写字情况。此句意思是说：我的生活十分坎坷。我的砚台虽然磨穿了，却是白费力气（字没有写好）。
“踏遍燕郊书兴减，无鹅。遂较羲之逊几多”：启老好开玩笑。此处亦是以戏言自嘲。意思是：王羲之的字所以写得好，是因为他喜欢白鹅。我走遍了北京市郊，没有看到白鹅。所以我的字就比王羲之差了许多。
徐邦达题《南乡子》二首
茧纸拓弘文，虎卧龙跳尚得真①。换取锺张章隶体，翻新②。《要录》斑斑好细论③。绝倒竟何人？东晋风规误右军④。意窜齐梁从汉简，偏珍⑤。受宠王家后世孙（永师也）⑥。
兴尽转来悲，今昔盈虚理正齐。游聘兰亭非一瞬⑦，嚱嚱。怪底争称半截碑⑧。刊误只君推，胜似云林祖帖批⑨。拂拭还同温雅态（君又近褚格），垂垂⑩。米薛衙官次第陪。
调《南乡子》。邦达再题中涉近世论证事，知者韪之。
①“茧纸拓弘文，虎卧龙跳尚得真”：“茧纸”如前注。“弘文”，指《兰亭序》文章。“虎卧龙跳”，梁武帝评王羲之书语。意为：通过《兰亭序》（摹本），王字的雄姿真貌，尚能见到。
②“换取钟张章隶体，翻新”这两句的大意是：原来钟繇、张芝的字还都属于章草和隶书体式，现在已被王羲之创造的新体换取（翻新）。
同住京城见面实难，徐邦达周汝昌两位老友互倾衷肠。
③“《要录》斑斑好细论”：“要录”，指唐张彦远编撰的《法书要录》。米芾有诗云：“彦远记模（赵模）不礼褚（遂良），《要录》班班礼名氏”。意思是说：（《兰亭序》的情况）《法书要录》上已记得非常详细、清楚。
④“绝倒竟何人？东晋风规误右军”：意思是：是什么人能这样使人倾倒？是王右军的风流规范。
⑤“意窜齐梁从汉简，偏珍”：意谓南朝齐、梁才是（二王）书法的正脉，而现在竟有人有意篡改为遵循汉简等出土文字，岂不是偏爱！
⑥“受宠王家后世孙（永师也）”：徐老在自注中已明确指出：受到特别宠爱的是王羲之十一世孙智永法师。此事是指郭沫若等认为现传《兰亭序帖》之原作很可能是智永所写。
⑦“兴尽转来悲，今昔盈虚理正齐。游聘兰亭非一瞬”：意思是：原《兰亭序》文章前半部分情绪乐观，后半部分转为悲伤。郭沫若等认为，这不符合王羲之的思想性格。徐老则认为，兴尽悲来，是人之常情。正像日月盈亏，古今无异。更何况兰亭集会时间很长，非一瞬即散，情绪有所变化，也属自然。
徐邦达跋周汝昌背临兰亭
⑧“嚱。怪底争称半截碑”：“嚱嚱，感叹声。按照词意，连上句亦可，现暂放此处。“底”：为何，或指事情的根源和理由。按：“半截碑”非止集王书之《吴文碑》。与上面“意窜齐梁从汉简”相应，此处应指地下出土的残碑断碣，包括民间墓志等。如果估计不错，此句的大意是：可叹呀！奇怪的是，不知为什么，有些人争着称赞那些残碑断瓦（上的文字）。
⑨“刊误只君推，胜似云林祖帖批”：“云林”，指元代书画家倪云林（名瓒）。“祖帖批”：倪云林在元陆继善摹《兰亭序》上有一段批语曰：“……今观陆玄双钩一卷，笔意俱在，展玩不忍舍置也。”此句的意思是：周老独推元人陆继善摹本，改正了世人对此本的错误看法。其功劳比倪云林在原帖上的批语还要大。
⑩“拂拭还同温雅态（君又近褚格），垂垂”：“垂”，流传，如名垂千古。此句的意思是，我拂去尘土，睁眼细看，君（周老）的字，有温淳和雅之态，又有点接近褚遂良的风格。（这样的作品）真可以名垂后世。
“米薛衙官次第陪”：米，米芾；薛，薛绍彭，皆宋代大书家。“衙官”，古代州、镇的属官。唐诗人杜审言，人很狂妄，曾对人说：“吾之文章，合得屈（原）宋（玉）作衙官；吾之书迹，合得王羲之北面”。（《旧唐书本传》）“北面”，古代君见臣、尊长见卑幼时，均南面而坐。北面，意味着向人称臣或执弟子礼。此句的意思是：周老的字水平甚高，就是米芾、薛绍彭这样的大书家看到也应甘拜下风，次第作陪。
“邦达再提中涉近世论证事，知者韪之”：原卷中在启老之前，周老之后，徐老为他背临《兰亭序》已有多次题跋。“再提”：指此《南乡子》二首。“涉近世论证事”，指“兰亭论辨”。“韪”：是也，善也。意为知者（了解情况的专家）会同意我的意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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