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9年,孙犁在谈到创作问题时说:“这些年来,林彪等人,这些政治骗子,把我们的党,我们的国家,我们的干部和人民,践踏成了什么样子!他们的所作所为,反映到我脑子里,是虚伪和罪恶。这种东西太多了,它们排挤、压抑,直至销毁了我头脑中固有的,真善美的思想和感情。这就像风沙摧毁了花树,粪便污染了河流,鹰枭吞食了飞鸟。善良的人们,不要再责怪花儿不开、鸟儿不叫吧!它受的伤太重了!它要休养生息,它要重新思考,它要观察气候,它要审视周围。”[2]
又说:“假如我把这些感受写成小说,那将是另一种面貌,另一种风格。我不愿意改变我原来的风格,因此我暂时决定不写小说。”
经过一个时期的思考和酝酿,孙犁终于改变了“暂时决定”,又重新进行小说创作。从80年代初开始,近十年间,孙犁陆续写作发表了三十多篇纪实性很强的小说,称“芸斋小说”。芸斋小说,如他自己所预言,是“另一种面貌,另一种风格”的作品。它对生活的视角,它所表现的内容,它的人物以及表现手法都具有和过去小说不同的新特点。
孙 犁
芸斋小说全部写的是十年动乱生活。它以犀利的笔触描写了各种人物色相,揭露鞭挞了虚伪、投机和邪恶。《鸡缸》里写的姓钱的老头,是个传达室工人,“长年穿黑布衣服,叼着铜烟袋,不好说话,对人很是谦恭。”“此人造反以后,态度大变,常常对着我们住的台阶大吐其痰,”还不怀好意地揭发“我”有许多古董。后来到干校,他指挥“牛鬼蛇神”弄煤,态度非常“专横霸道”。但是,当有人揭发他“原是劝业场二楼的一个古董商。专门坑害人,隐瞒身份,混入机关”时,他“脸色惨白,立刻一转身,灰溜溜地钻进屋子里去了”。虽然作品所写只是一个生活片断,却活灵活现地勾画了这种人物的可憎面目。《言戒》中的那个中年人也是个投机分子。“文革”前,有一次他说“我”写稿赚很多钱,“我”对他说“你也写”。就这样一句“风马牛无影响之言”,竟然怀恨在心。“文革”的浪潮来了,他成了造反派头子。对“我”百般凌辱,“我”不堪忍受,“当天夜里,触电自杀,未遂”。他不仅政治上为非作歹,而且经济上大发横财。“头戴水獭皮帽,身穿呢面貂皮大衣”,俨然新贵模样。这样一个飞扬跋扈的造反派,原来是个犯过错误被开除党籍的家伙。在这个人物身上,我们看到了许多造反派人物的影子。其他人物,像那位爱慕虚荣、见风使舵的“仙女”(《幻觉》),神机妙算的女相士(《女相士》),无知而又高傲的招待所办公室主任(《还乡》),揩油而不干事的房管干部(《修房》),都给我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www.xing528.com)
孙犁写人物,都是从生活出发的,没有简单化、概念化的毛病。有的篇章,虽然很短,还能够表现人物身份地位和思想感情的复杂层次,表现出作者不同的感情色调。比如在写女相士的时候,一方面写了她的职业是骗钱骗人的,另一方面又写她“较之那些傍虎吃食,在别人的身家性命之上,谋图一点私利的人,还算高尚一些吧”;一方面写她的相术“何其神也”,另一方面又揭示了她的“神”是源自“善于积累见闻,理论联系实际”,这样就使得一切描写入情入理、分寸得当,令人信服。孙犁在描写高跷能手李槐的时候也充分展示了他的复杂性。这个刻字工人仅仅“开了一年作坊,雇了一个徒弟,赚了三百元”,就被当做“资本家”送进干校改造。后来又有人揭发他“里通外国”,原来在敌伪时期,他作为“高跷能手”向日本天皇献过艺。作者对这个人物,既有同情,也有批判;既讽刺了他屈辱献艺,“至死不悟”的浑噩状态,又肯定了他“好艺之心至死不衰”。在这篇仅仅一千多字的短篇里能如此深刻而多方面地把握人物,非艺术高手,是不能为之的。
芸斋小说较多地勾画了“不肖之徒”的嘴脸,但也写了一些善良的人们,不过,他们不像在峥嵘岁月中那样昂扬,那样舒展,而是遭受压抑、扭曲以至毁灭。年仅十几岁的三马(《三马》)纯厚善良,在周围一片冷漠中他向人们伸出热情的手;而自己却因父亲问题的连累,住房成了问题,被逼走上了绝路。《地震》中的市委书记,虽历经沧桑,建立殊功,为人又正直忠厚,也没有避免被整死的厄运。《修房》中的王兴,是位贫农大学生,非常聪颖,非常勤奋,非常能干,一言触忌,身陷囹圄,妻离子散,前途毁灭。鲁迅说过:“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3]这些人们的不幸,不只是他们个人的悲剧,也是我们时代的悲剧。
芸斋小说格式大体一致,手法却富于变化。《鸡缸》以磁器的命运喻人生的沉浮,寓意幽深,耐人寻味;《女相士》《高跷能手》《言戒》纯然白描手法,朴实自然,入木三分;《三马》用浓重的氛围烘托人物形象;《幻觉》从梦境出发抒写现实人生;《修房》中则以卑微与崇高的鲜明对比增强作品的力度,真是异彩纷呈,各有其妙。但有一点是共同的,这就是不论哪篇作品,都凝结着强烈的现实主义精神,贯注着作者真挚的感情。这是芸斋小说的基本特点,也是孙犁全部小说的共同特点。
芸斋小说的结尾有一段“芸斋主人曰”,这和《史记》《聊斋志异》的写法确有相似之处,但问题的关键不在形式,而在内容,在于作者能不能提供比形象更深刻、更丰富的意蕴。芸斋小说所发的议论,语言精辟,见解深邃,或深化主题,或臧否人物,或申张哲理,或抨击世态,多有象外之意,弦外之音。在《地震》中芸斋主人曰:“过去之革命,为发扬人的优良品质;今日之‘革命’,乃利用人的卑劣自私。”这段话不仅指出了真革命与假革命的一个重要区别,而且使我们透过个别人的劣行看到整个社会动乱的渊源所在,大大深化了这篇小说的主题。在《修房》中芸斋主人曰:“学者考证,当人类为猿猴,相率匍匐前进时,忽有一猿站起,两脚运行。首领大怒,嗾使群猿噬杀之。”这个比拟,寓含着多么深刻的哲理。事物总是不断地更新、交替,在人类历史上,一种新思想,一种新发现,一种新真理,开始常常不被人们认识,甚至遭到歧视、压制和迫害。正如爬行惯了的猿猴噬杀首先直立行走的猿猴一样。这一道理,是发人深省的。芸斋主人所曰,大都画龙点睛,而非画蛇添足,这表明孙犁对于这一古典形式的借鉴是成功的,卓有成效的。
从这些侧面,可以看到芸斋小说较之孙犁以前的小说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由歌颂“美好的极致”变为鞭挞“丑恶的极致”,由用彩笔描绘新人的身影变为用刻刀勾勒各种人物色相,由充满浓郁的诗情变为含蕴丰盛的哲理,由清新明丽的格调变为严峻深沉的格调。这些变化表明芸斋小说是孙犁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作品,具有独特的艺术风貌。如果把孙犁以前小说比做迎着朝阳开放的鲜花,那么芸斋小说却如同经历风雪的松柏,虽然少了些纤丽秀逸之美,却多了刚劲峭拔之气。孙犁的小说创作,无论是前期小说还是芸斋小说都是别具一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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