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测笔下人物与我们时代生活现实和精神状况的内在联系,于时间的熔炉中淬炼命运的沙粒,一点点提取出成色纯粹的小说元素,陶青林为我们带来了一篇篇让人激赏的作品。
捧读陶青林的小说,犹如翻开一部关于我们自身命运的书,在最疼痛处,触摸、舔舐我们时代的命运;在最隐晦处,翻检、思量我们内心的圣经。
在创作实践中,陶青林有意拆解了陷入后现代语境的中国当代小说形态,自筑起一个有关民间表述的新境界。在他看来,文字不是简单地表述、还原生活,而要在它暗香盈袖的背面,开启一个新的“本真世界”。这个“本真世界”里有着关乎人及其生活的所有元素:情绪上的喜怒哀乐、德性上的伦理纲常、现实中的人情世故等。因而,陶青林的笔尖在轻轻滑过众生世相的肌肤后,却是直刺人物的心态,让灵魂在矛盾纠结中真实地立体起来,使之呈现出未经雕琢却又独特的“这一个”。
在与陶青林对话时,有一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他说:“我试图通过一些特定的事件,精确的描绘、剖析人物心灵的悸动,通过文字把那些能打动人心的力量传递给读者,期望他们能与人物的命运、思想产生共鸣。”
长期从事案牍工作的陶青林,数年来的写作却始终关注底层人物的命运颠簸,将笔力聚焦于底层民众这一“社会的主体和神经末梢”。在“从密室到旷野”(谢有顺语)的过程中,陶青林看到的是艺术作用于社会的潜在能量,他一直很在意这个巨大的能量,但这个能量并不是井喷式的,而是由一个个细微的末节积攒起来的。因此,陶青林的人文关怀总是从“个体”出发,陈述生活在这个社会中的个体——聆听个人的悲欢离合,体察个体的七情六欲;通过这些片段的情绪,来展现现代社会的某些“症结”。看上去,作家只是触碰了一些与个人息息相关的细枝末节,但是,社会或时代的命运,往往都是存活着的、每一个卑微的个体在无意中承担下来的,陶青林的“个体”人物描写,尽管碰到的只是神经末梢,却会让整个社会神经为之震颤。
一、对人物命运颠簸的关怀
人物的命运始终贯穿在陶青林的小说中,经过情节与人物性格之间丝丝缕缕的联系,与故事的发展相辅相成,于细微的描写之中表现出作者对待命运、人生以及苦难的态度。
陶青林始终以平凡人的视角,着墨于平凡人生的命运跌宕。所以,那些不被命运之神眷顾、青睐的失败者、落伍者,反成了他作品里“主要人物”,在其挥墨泼洒间,演绎着一些小人物戮力挣扎的艰涩、痛苦与最终被历史烟尘遮蔽的灰色命运。
在现实生活中,人不是孤立的存在,人之外的其他因素都在直接或间接地左右、影响着人的生命轨迹。因而,对人物命运的强调在陶青林的小说中已经成了最突出的特征,作家擅长描写命运、巧合、偶然事件对人物的影响和作用。在《少年祭》、《仙逝》、《1972年的自杀》等几篇作品中,这些“小人物”的命运就像绵绵雨丝,永不停歇地滴答在他们的天空;像是长了腿的影子,在他们的身前背后,鬼魅一样掌控着人生的每一步脚印。因此,在反复无常的命运魔掌中,一个个“小人物”总显得那么单薄脆弱与不堪一击。
在艺术上,陶青林以诡谲多变的风格和冷漠、粗犷、精致而不失艺术真实的描述给人以耳目一新的陌生与惊奇之感,给人以悲剧的震撼之美。《1972年的自杀》和《少年祭》写的都是悲剧,但这种悲剧有别于西方悲剧美学的原则,它不是为了激起人性的“悲悯”与“崇高”感,而是让生命从遮蔽中“敞开”,从隐秘处“走来”。将读者引入一个阔大、新鲜的悲剧审美空间,使其在对命运的嗟叹、哭号中触摸人生最真实的疼痛。因此,读陶青林的作品,“阅读不再是一种消遣和享受;阅读已成为严肃的甚至痛苦的仪式”(吴晓东语)。
在《1972年的自杀》这部作品里,作者把叙事背景置于“文革”那个特定的宏大时空里,却转身于小人物的故事叙述。在这里,“宏大”的时空与“灰色”的人物命运形成强烈的反差,矛盾也异乎寻常地夸大、突出,因而,故事的整个叙述格调也显得悲情和苍凉。
站在父亲、母亲和姐姐的坟前,黑狗默默无语。小小的三个坟包,坟土都干板硬结。萧瑟的景象,有点让人心酸。
黄狗指着父亲的左边一个坟头说,那是母亲的,母亲在生时一直说要去陪父亲和姐姐。
黑狗的父亲和姐姐不能入葬村里的祖坟山头。这荒山野地少有人来,阴气很重,葬的都是些没得善终的人。村里人认为不得善终的人对后人不利,一般少有人来祭祀。
黄狗对黑狗说,我每年清明都来扫墓的,只是没钱,墓碑一直没有立。
黑狗一边摆供品,一边说,这墓牌,我早就立在心里了。
摆完供品,黑狗又说,爸妈还有姐,在这里相互陪着,他们就不寂寞了。
黑狗点燃香烛和冥纸,嘴里轻声念着什么。念完后,黑狗心里明净如水,最后,把那本红色的塑料封帐本投进燃烧的冥纸堆里,很快,笔记本被烧着了,吐出了幽蓝的火舌。黑狗觉得,那些往事随着香烛的烟气缭绕盘旋而去。
一只不知名的鸟儿,突然落在父亲坟头,然后又跳往母亲这边,叫了几声又飞落在姐姐坟上。黑狗黄狗惊讶地看着这只鸟。鸣叫几声后,鸟突然振翅一飞,像离弦的箭一样射向天空。
——《1972年的自杀》
从《1972年的自杀》这段结局里,我们可以看到小说里所有的关联性人物:父亲、母亲、姐姐、黑狗、黄狗;并找到了作品的核心要素:“坟”,追问这个“坟”,我找到了制造它们的真正元凶“自杀”:“父亲”不堪贼帽的重压而割了喉咙,留下一个偷了别人东西的账本;“姐姐”不堪民兵连长的蹂躏,喝下兑了六六粉的一大碗水,把父亲的账本慎重地交给了弟弟。而“母亲”不是死于“自杀”,她是不堪生存的困境,吐完了生命中最后一块黑血。(www.xing528.com)
通过这三座阴森森的“坟茔”,我仿佛看到一个个苍白的灵魂,“淡”得几近无色,只留下几道皱纹,深浅不一,镶在时间的深处,有时像一弯湖水,会泛起波澜,就像是那小人物的命运,他们在时空的方寸之间跌宕起涟漪。
小人物的命运很少能掌控在自己的手中。噩梦般的命运如同鬼魅,至始至终缠绕在每个人的头顶。生活的每一步都是陷阱、皆是灾祸,都是眼泪、皆是屈从。你看,小说里的父亲、母亲、姐姐都在强大的现实压力下,放弃了“珍贵的生命”。在这样的人物遭遇面前,作为读者的我们,除了嗟叹、同情和无尽的惋惜,还应该被迫去反思。“历史”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伤痛和哭泣,更有伤痛过后升华出来的智慧和积淀下来的思想。
因此,小说结尾处似乎在为窒息的人生寻求突围的出口。“鸟”的意象出现,仿佛寓意着人在现实世界中把握命运的种种可能性。小说结尾的那一只“鸟”极具象征意义,它预示出——人的将来就存在于应被把握的可能性之中,它不断地由死亡这一最极端和最不确定的可能性提供背景。既然我们的生命只有一次,没有人能够重新再来,那么我们就只能接受这“一次性”的现实。但这种接受却不是被动的。“可能性”正是与“一次性”相抗争的最好方式,追求的是用可能性去和一次性的生命相抗争的存在。正如捷克小说家昆德拉在《小说的艺术》中说过的“小说不研究现实,而是研究存在。存在并不是已经发生的,存在是人的可能的场所,是一切人可以成为的,一切人所能够的。小说家发现人们这种或那种可能,画出‘存在的图’。因此,人物与他的世界都应该作为可能来理解”。
二、对时间无情流逝的感叹
“无论在人类的发展中,还是在个人的不同年龄阶段上,都重演着同样的过程”(《诗与宗教》)。在《少年祭》这篇小说的本体叙述过程中,作者类似于一个收藏家,一个信徒,总是试图追寻那些流年的影踪、那些流年里的痛。
作者在或明或暗的意识深处拉开记忆的闸门,通过四个少年小子小左、林子、东东、喜喜,偷爬女生窗户,被镇政府治保会冤枉而逃跑、躲藏一事展开,穿插青春的萌动与憧憬——恍惚中有种时空交叠的错觉,“过往生命”与“自我生命”,如此奇妙地关联在一起。
普鲁斯特说过:“记忆可能是现代人的最后一束稻草”。青春期往往是人生中最为珍贵的记忆。对于作者而言,捕捉“过往”的影像,这只是心理幻象,难以触摸。但是,一旦把这种记忆带入文本,凝成文字,心理幻想就转化为文学幻想,并成为作者抒发“人生寄寓”与“人生际遇”的“神秘武器”。
与其说陶青林的《少年祭》,是对一个不知所踪的、少年时代的朋友无法忘却的纪念,不如说是他对似水年华的一种追忆。当“我们各自双手捧杯,慢慢地举过了头顶,默念了好一会后,将酒以及我们的哀思齐齐洒向天空……”呼喊:“小左,你在哪里?”的时候,那些葱茏的岁月,那些流水一样的时间,那些不可复原的记忆,在悲号般的追问里荡起读者心中无限的感喟。其实,每个人都是自己的过去以及记忆的囚徒,唯一和我们形影相随的,只有时间。因此,在对“真实”的触摸和辨识里,我们似乎唯把神经末梢触进已逝的时间,才感到从未有过的实在。古希腊诗人有过这样的诗句:“我身上有无数个裂缝,到处在漏水。”这些流经生命,又从生命中渗漏出去的水,就融入到时间命题的巨大盆景里。
三、对人物性格历史的解码
短篇小说《狐狸皮袄》里每个人物的性格都异常鲜明,作者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复杂性,又着重描绘出他们各自独具的性格特点。从“张生麻子”身上,我们看到了人物突出的个性特点,多次地、反复地显现在许多不同的事件和行动中。陶青林在把握人物性格基调的时候,主要从小说情节和人物行为中“去测定性格的深度,去探寻潜在的动机,去感受最细致的情绪变化,去了解隐藏在字面下的思想,从而把握住具有个性特质的人物内心的真髓”(麦克雷蒂语)。
半个月后,张生麻子上山狩猎,碰到一只美丽的白狐狸。这次张生麻子没有分心,一枪击中狐狸的前左腿,得到了一张完整的狐狸皮。
张生麻子宝贝着这张皮子,做皮袄的每一道工序都非常专注。十来天后,一件美丽的雪白的狐狸皮袄基本成型了。张生麻子看着皮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一位身穿狐狸皮袄的女人,缩在自己的怀里不停地扭动着身子……
——《狐狸皮袄》
在日本鬼子铁蹄践踏之下的“龙虎山”,小说的主人公“张生麻子”还把自己心仪的女人“翠翠”幻想成衣袂飘飘的“白狐”,可谓用心良苦。
《狐狸皮袄》还有着独特的叙事风格,作者一改一般抗战题材小说的“单声道”叙述模式,让众多声音、感觉在时空交错中交舞着变幻。陶青林在并不十分熟悉的小说背景——日寇侵华时期这种境况下,却以“避实击虚”的叙述与描写方式打通了一条自由体验的路,随意抒写感觉、影像与人物内心的律动,达成一种别样的倾诉效果。
作者无意塑造抗日英雄,只是他笔下的人物碰巧生活在那个时代。从“张生麻子不在乎别人说自己勾女人。他认为穿衣吃饭为的是求个温饱,只有床上那事才是个乐子。男人生下来就是为了享受那乐子的”,到“张生麻子担心枪声会引来更多的鬼子,又害怕鬼子没死,忙拿着滴血的猎刀在鬼子身上狠捅了几刀。”小说就似乎完成了人物性格与形象的塑造,一个有着七情六欲、充满爱恨情仇的“张生麻子”跃然纸上。
四、对生存价值冲突的拷问
在社会转型期,人都会面对价值冲突和重构。《夜晚不懂白天的黑》、《手机没有信号》、《唐家湾的桥》等作品,就或直接或间接地在价值冲突及其消解中,呈现其文本意义。
《夜晚不懂白天的黑》讲述的是一个在东莞长安创业办厂的小老板,在全球金融危机下受挫与拯救的经历:客户欠款、逃跑或倒闭,他不得不拖欠工人工资、供应商货款、厂房房租;在重重困难和压力下卖车卖房筹资金,甚至为了拿到一笔货款给工人发工资,搭上了患难与共的漂亮情人……但作者的意图并不在于此,他试图以“金融危机”为导火线,折射城市与乡村两种价值观之间的冲突与纠缠。东莞长安作为改革开放的前沿重镇,早已进入国际视域,金融风暴对一个小型企业的影响自然不言而喻:“这次席卷全球的金融海啸,影响巨大,所有企业都在规避风险,都将集体‘猫冬’,接受‘严冬’的考验。添天深有感触,这场海啸已把他拉下了水,像瘟疫一样冷酷地侵入了他的生活,像《聊斋志异》中的画皮,美丽的羽纱褪去后,丑恶、污秽、阴毒、血腥一一裸露出来,让人惊恐战栗,在人的心灵上、肌体上打上了痛苦的烙印。”然而,对于偏远的泥西来言,人们依然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精神坐标系里简单而又知足的活着:“金融危机原来就是跟猪有关,跟女人有关……还跟春药有关啊。我们这鸟不拉屎的穷山沟,哪能买到春药?金融危机,离我们远……远着哩!”由此可见,在这部中篇小说里,“城市”与“乡村”不仅体现为一种简单的空间距离,更体现为一种复杂的时间距离。
任何一件事情的内涵都是可以无穷阐释的,因此,任何一次性的讲述都是有局限性的,只能揭示出一部分内涵。克服这种一次性叙述的局限性的办法可能就是反复的叙述这件事。读《夜晚不懂白天的黑》,我们会感觉到,这部作品从弥漫着痛苦和绝望的浓郁气氛里闪耀出十分动人的、纯真的、柔和的智慧之光,那便是对意义的预感,对拯救的意识。这部小说向读者呈现出了另一种现实,另一种本质:即人的良知。尽管小说中的主人公在尔虞我诈的商海中沉沉浮浮,但总是还有些不曾泯灭的东西存在,那就是面对危机和困境时的良心和能力。正是他的良心和能力,使这部作品摆脱了孤独而无法忍受的无意义状态,进入与意义、本质和永恒的关系之中。
无庸置疑,陶青林在个性创作以及对存在的表述等方面都取得了重要的成就,并逐渐形成了“陶式叙事品质”,这种“叙事品质”可以概括为:对人物命运的关注,对思想情感内涵的考量,对向生活开掘的力度和向语言挖掘的表现力延伸等。在内容庞杂、主张繁多的后现代语境下,陶氏的这种叙事品质无疑弥足珍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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