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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范千秋:陈允平生平与诗词考论

时间:2024-07-1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陈允平生平及其诗词考论张如安李诗园陈允平是宋末元初著名的鄞县籍作家,才高学博,诗词兼擅,一时名公巨卿皆为倾倒,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力。此后,学术界对于陈允平的研究有所进展,出现了三篇研究陈允平词的硕士论文。本文拟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对陈允平的生平及其诗词作一全面的考察。此后学界对陈允平生平事迹的考证并无进展。但陈允平又字平仲,学界却无人提及。[2]方岳提到的云谷谢公为陈允平之友,其人官至秘撰。

风范千秋:陈允平生平与诗词考论

陈允平生平及其诗词考论

张如安 李诗园

陈允平是宋末元初著名的鄞县籍作家,才高学博,诗词兼擅,一时名公巨卿皆为倾倒,在当时有一定的影响力。1985年,常国武在《文学遗产》第四期上发表了《西麓词评议》一文,首开系统研究陈允平之先河。此后,学术界对于陈允平的研究有所进展,出现了三篇研究陈允平词的硕士论文。但相比而言,研究仍较薄弱。本文拟在前人论述的基础上,对陈允平的生平及其诗词作一全面的考察。

陈允平生平事迹新考

关于陈允平的生平,学界所知一直不多。2000年,笔者曾作《陈允平传论》一文(收进《浙东文史论丛》),首次对陈的生平进行了较为详细的考证,但苦于史料的不足,臆测、误断之处尚多。此后学界对陈允平生平事迹的考证并无进展。笔者一直留意陈氏的生平史料,陆续发现了一些相关文献,对陈氏生平进行新考的条件趋于成熟。

陈氏祖居福建莆田。祖父陈居仁(1129-1197),高宗绍兴十一年(1151)进士,因其父膏入赘浙江鄞县望族汪氏,后定居于梅江,遂为鄞县梅墟陈氏之祖。陈居仁曾两次使金,累官至中书舍人,权直学士院。陈居仁育有六子,其中第五子陈卓(1166-1251)亦掌纶诰,后匄祠还里,“平生不营产业,以赞书所酬金,筑世纶堂”。[1]清人臧麟炳、杜璋吉著《桃源乡志》卷二《古迹志》将陈卓世纶堂列入桃源乡中,明显是错误的。陈居仁第六子陈阜,庆元三年(1197)官承务郎,是为陈允平之父。

陈允平生卒年未详,字衡仲,一字君衡,号西麓,因先世自莆迁img76,故自称“莆澹室后人”。这些都为后人所熟知。但陈允平又字平仲,学界却无人提及。考方岳(1199-1262)《跋陈平仲诗》文云:“云谷谢公使治铸之年,过予崖而西也,手其友陈平仲诗若词三巨篇示余。……若西麓君所谓奄有二子(指黄庭坚、秦观)成三人者与?”[2]方岳提到的云谷谢公为陈允平之友,其人官至秘撰。其人又与释道璨相交甚深,道璨有《与云谷谢知府书》云:“于建有右司。”[3]建即建安、建州。查《福建通志》卷二十五《职官六·建宁府》,宋知建州军州事栏下,宝祐年间任中有谢塈,则云谷、右司所指当为谢。陈允平有《西湖明月引·寿云谷谢右司》,当作于宝祐年间,后又有《法曲献仙音·寿云谷谢秘撰》词,此两首或即方岳所云之陈氏赠词,至于陈氏赠诗则未传下来;方岳提到陈平仲诗词兼擅,与陈允平相合;方岳有《呈陈平仲》诗,自注云:“莆友送荸荠,因以一杯为平仲寿,反辱平仲分羮之惠示诗,次韵以谢。”[4]因陈允平先世为莆人,因此方岳将莆友所送荸荠,分一杯羹而为陈允平寿确是非常合适的;更主要的是方岳直接提到了陈允平“西麓”之号。由此四个条件,足证方岳笔下的陈平仲非陈允平莫属。

陈允平生于鄞长于鄞,对故乡梅墟非常热爱,曾有《一寸金》词写道:“吾爱吾庐,甬水东南半村郭。试倚楼极目,千山拱翠,舟横沙觜,江迷城脚。”他还对陈氏家族的诗书传统颇为自豪,有《临江仙·寿千八兄》词云:“传家衣钵只诗书。”陈允平早年基本上过着富贵而文雅的生活,喜欢“萧散云根石上,瀹茗松泉,注书芸阁”。他的《鹧鸪天·寿表兄陈可大》词云:“四壁图书静不哗,里湖深处隐人家。斑衣自斗百家彩,乌帽亲裁一幅纱。新酿酒,旋烹茶。半溪霜月正梅花。前庭手种红兰树,看到春风第二芽。”此词再现了陈氏家族子弟萧散文雅的生活情趣。正是这种家风的熏陶,养成了陈允平的骚姿吟骨以及雅正的审美趣味。

陈允平早年曾从学于大儒慈湖杨简,又入太学。但他据上舍不遇,后又长期拼搏于科场,一再失利,遂有“勋业十年尘里镜,诗书万卷雨前灯”(《下第怀楼寿朋》)之叹。端平二年(1235),伯父陈卓致仕还里,陈允平为诗祝贺,写下了“不恋清时白玉趟,便将身世寄沧浪”之句。看来伯父的归隐,对他后来选择隐遁产生过重要影响。陈允平还向伯父提议:“拟成东甬耆英社,剩乐壶天日月长。”自南宋初年以来,组织“耆英社”已经成为甬地的文化传统了,我们不知道陈允平的这一提议是否为伯父所接受,但后来的陈氏世纶堂集会确实是“犹有洛社耆英之遗意”。[5]

陈允平没有中过进士,当是以荫出仕。淳祐三年(1243),陈允平任为余姚令,罢去,放浪山水间,风姿翩翩足迹遍及江浙皖一带。他往来吴淞淮泗间,又历游伯父为官之地安徽宛陵,写下了《疏影》《暗香》词及《宛陵道院》诗。陈允平还到过江西的鄱阳,对负郭之胜芝山印象特别深刻。芝山在鄱阳县北,为饶城主山,初名上素山,唐刺史薛振于山巅得芝草,因改今名。陈允平有《芝山》诗云:“春风几树石楠开,谁采灵芝去不回。彭蠡水分双港落,匡庐云度五峰来。钟沉古寺僧初定,月堕长松鸟自哀。堪叹昔人携酒地,断碑无主卧苍苔。”此诗的首联显然是用了薛振的故事,颔联则明确点明了芝山的地理位置。陈允平词中多次出现了“芝山”一词,如《渡江云·寿蔡泉使》云:“莺昼长、一尊芳酒,容与看芝山。”又《八声甘州·寿蔡泉宪》云:“襟抱番江阔。”泉使、泉宪皆指铸钱使,蔡泉使、蔡泉宪当即同一人。将这两首词对读,就能发现词中所写的“芝山”应靠近“番江”(即鄱江,因秦称番县,故名番江)一带,故其所指显然也是鄱阳县北的那座芝山。陈允平又有一首名作《齐天乐·泽国楼偶赋》云:“芝山苍翠缥缈,黯然仙梦杳,吟思飞去。故国楼台,斜阳巷陌,回首白云何处?无心访古。对双塔栖鸦,半汀归鹭。”这里的“芝山”亦当在鄱阳县北,双塔应指永福寺塔和妙果寺塔,双塔铃音为著名的鄱阳东湖十景之一。

陈允平早期虽然漫游了很多地方,但以盘桓临安的时日为多。陈允平的浪游正值理宗后期,临安那种靡丽纷华、声色歌舞的场景,使他心摇神荡。他熏沐着西子湖畔的软风香尘,消受着“销金锅”里的富贵温柔,所谓“软红尘里度韶华,杨柳桥边旧酒家”(《有感》),正是他的青春告白。收进《西麓诗稿》中的《登吴山》《吴山雪霁》《湖上》等一批诗作,以丰润的笔触描绘湖山胜景,透出了“承平”时代表面繁华的气息,当是陈允平早年浪游西湖时期的作品。这时的陈允平还开始与僧人交往。他有《赠佛光法师》诗云:“竺寺王城近,金门大乘。教中初有记,祖外久无僧。身被山河衲,心悬日月灯。南湖雨花座,十载复谁登?”佛光法师即法照(1185-1273),字晦岩,台州黄岩大墺人,为天台宗北峰印法师法嗣。淳祐初丞相史嵩之举住甬上延庆寺,“理宗闻师名,来住下天竺,寻迁上竺,补右街鉴义,特赐佛光法师。时集庆寺成,有旨命开山,力辞”[6]。考咸淳《临安志》卷七十九云:“显慈集庆教寺:在九里松。淳祐十年创,赐贵妃阎氏充香火院,赐今额,寺扁殿阁亭堂诸处,皆理宗皇帝御书,规制瑰杰,金碧照映,为湖山寺宇之冠。”陈允平诗称法照离开南湖延庆寺已经有十年了,则知陈允平拜见法照法师并赠诗约在淳祐十一年(1251)。此诗的颈联气象阔大,亦颇类前期之作。除了问柳游赏、访僧接道之外,陈允平还跌宕于文场词海。景定四年(1263),应周密之请,陈允平唱和了《西湖十景词》,相与“鼓吹春声于繁华世界”。

值得注意的是,理宗后期陈允平还频繁地侧身权贵之门,留下了大量应酬文字。如淳祐十一年(1251)二月,临安府尹赵与筹建成丰乐楼,陈允平有诗献贺。据《日湖渔唱》,他曾为叶梦鼎、吴潜、谢堂(恕斋)、丁大全等权要献词作寿,明确年代可考者有宝祐年间所作的《寿建安使君谢右司》、宝祐四年(1256)所作《木兰花慢·丙辰寿叶制相》、景定元年(1260)所作《醉蓬莱·寿越帅谢恕斋》、景定二年(1261)所作《兰陵王·辛酉代寿壑翁丞相母夫人》等,大多数寿词的内容仅限于富贵清雅的逸乐生活,但宝祐末年(1258)陈允平却献上了《八声甘州·代蔡泉使寿丁丞相》的政治性寿词,虽然是代人作词,但词中竟肉麻地吹捧奸相丁大全“心运璇玑”,使“紫塞烟尘静,捷羽东飞”。这种过度粉饰的“歌太平诗”的出笼,至少说明了陈允平政治识见的浅薄。

理宗时期,陈允平大约经历了江湖十载的疏狂生活。他有一首《迎春乐》词,概括地写出了前期的浪游经历:

江湖十载疏狂迹。红尘里,倦游客。驻雕鞍、问柳东风陌。花底帽,任欹侧。

斗酒百篇呼太白。傲人世,醉中一息。何日赋归来,水之南、云之北。

他在这首《迎春乐》词中表白自己厌倦了红尘浪游的生活,萌生了赋归故乡的念头。

此后陈允平担任了推官一职。释道璨有《与西麓陈帐干书》,[7]帐干即为推官之别称。道璨文云:“往来四明二十年,而不瞻风采,而乃交际于大江之左,‘三千里外却逢君’,此语似为某发也。”按,据道璨《送然松麓归南岳序》,早在嘉熙三年(1239),他已经踏访了天童寺。由此算起,“二十年”时即为宋理宗开庆元年(1259),道璨《与西麓陈帐干书》大约作于是年,时陈允平正担任推官一职。又道璨文提到他虽然二十年往来四明,但与陈允平并不相识,他们实“交际于大江之左”。这里的“大江之左”似当指吴中,因为道璨曾一度在吴中活动,见于其《与天童弁和尚书》《与真半颠书》等文。道璨《与西麓陈帐干书》文中又云:“第某从游方新,辱知甚厚,而遽有吴越之限,未免恶怀抱耳。”是知道璨与陈允平相识之后返越,作书时正在越地,而陈允平则在吴地,故有“遽有吴越之限”之语。由此推论,陈允平应该是在吴中或吴地任推官。

陈允平还担任过提干即提举一职。南宋后期四明杨歧派禅僧绍昙(?-1297)有《寄梅墟陈提干》诗云:“何时握手东林社,重结三生未尽缘。”[8]按,这里的梅墟陈提干应该是指鄞县梅墟人陈允平。梅墟这一地名不见于宝庆《四明志》及开庆《四明续志》中,但从绍昙诗中可知南宋鄞县确乎有了这个地名。“东林社”即莲社,用的是陶渊明与慧远结社的故事。绍昙的诗表明他有与陈允平共结莲社的意愿。《希叟和尚广录》收录绍昙淳祐九年(1249)入住佛陇□□禅寺至咸淳五年(1269)入住开善崇庆禅寺期间的语录,《寄梅墟陈提干》之下一首即为《怀樗寮》,樗寮即张即之,卒于咸淳三年(1267)。绍昙诗的排列很可能意味着其作《寄梅墟陈提干》一诗时,张即之尚在世。如果这种推断成立,则陈允平之任提举当在咸淳三年之前。

宋度宗咸淳年间(1265-1274),贾似道擅相,害怕四明官员势力会危及自己的统治,竭力排挤四明人士,阻断四明官员的仕进之路,迫使大批四明籍官员赋闲在家。这一时期,陈允平留下了若干可以查考的往来明、杭之间的行迹。咸淳四年(1268),陈允平作《汉宫春·寿乡帅范尚书》词。查宝庆《四明志》卷一,乡帅范尚书即范东叟,其人于咸淳四年五月知庆元府兼沿海制置使,当年十一月致仕。咸淳六年(1270),陈允平作《汉宫春·庚午岁寿谷翁保相》词,谷翁保相的生平待考,从“莺花燕柳,占年年、三月长安”句看,词当作于临安。咸淳七年(1271)郡守刘黻创书院于慈湖,作为慈湖弟子的陈允平协成其事。文及翁于咸淳九年(1273)十月所作的《慈湖书院记》云:“相其事者县宰王君愉、提管陈君允平,秉彝好德,谁无此心?”据此记载,陈允平其时在府中担任提管之吏职。咸淳九年(1273)冬,陈允平在临安,与陈疏清在西湖孤山下周密寓所,一起欣赏逃禅老人杨补之的《双清图》,陈允平、周密皆有次韵杨补之《柳梢青》词,陈词收进《日湖渔唱》中。咸淳十一年(1251),天台宗智恭法师在慈溪县东南二里创建东皋精舍,陈允平有《赠东皋恭行人》诗。这个智恭法师曾在淳祐初参法照于南湖延庆寺。陈允平还在日湖小筑幽居,吟诗赋词,《日湖渔唱》有作于淳祐六年(1270)的寿谷翁保相词,可能结集于此后不久。陈允平在甬上活动的细节虽然绝少记载,但作为衣冠子弟,应该参予了世纶堂雅集

贾似道经过一番对四明人士的冷落之后,又起用了部分人士。如袁洪起奉叶州云台观祠禄,咸淳九年(1273)调补建康通判。与袁洪关系密切的陈允平在这一年的秋天可能因病逗留于鹤江,有《己酉秋留鹤江有感》诗云:“宾鸿几过淀山湖,夜夜西风转辘轳。苜蓿草衰江馆静,枇杷叶石泉枯。曲终明月闲歌扇,病去寒灰满药炉。客梦不堪千里远,故园篱菊正荒芜。”他在颈联中所说的“曲终明月闲歌扇”恐非泛泛之语,暗寓有才被闲废之叹,并引出了归隐故乡的念头。大约在咸淳末年,陈允平曾一度奉命出使。释梦真《寄西麓陈奉使》诗云:“国计艰难正在今,略烦敏手出经营。用如合度休从俭,取不伤廉未厌征。万户摭鲜茶灶暖,百川煮白海波晴。更须调遣淮南捷,小试胸中十万兵。”[9]梦真这首诗创作于“国计艰难”之时,这种艰难是从经济军事全方位的。但梦真却对奉命出使的陈允平抱有极大的希望,幻想陈允平能够使出“敏手”,经营国事。梦真还向陈允平提出建议,财政开支合度,征取不能伤廉,要积极纾解茶业和盐业之困,并在军事上有所作为,这实在是高看了陈允平的政治能力。梦真的建议表明,大宋王朝已经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陈允平此时何以会被朝廷选为使节不得而知,但他奉命出使的目的并不单纯。其中最后一联出现“淮南捷”三字,我认为不仅仅是用了谢安的典故,更主要的是暗示了襄樊沦陷之后、宋元正在两淮交战的事实。这应该是咸淳九、十年(1273-1274)之间的事,笔者推断陈允平的出使大概就在这个时候。在梦真的《天籁集》中,《寄西麓陈奉使》一诗之下即为德祐元年清明所作的追悼战死的赵卯发,这也印证了笔者将梦真《寄西麓陈奉使》一诗断在咸淳九、十年间的合理性。陈允平有《淮西》一诗云:“舟子解贪程,能知倦客情。断云微雨霁,远水落霞明。驿古如荒庙,山平接废城。游淮少年事,今只叹劳生。”从这首诗的结联看,乃为陈允平再度游淮之作,眼前所见,自然景物依旧很美,而人文景物却荒废破败,这明显是宋末战乱下淮西社会的实况,故作者此刻的心情十分沉重,已经完全不同于少年游淮时那么轻松了。这首诗或许与陈允平出使过淮西有关。

陈允平还担任过主管文书记事的小官监簿之职。释梦真有《寄陈西麓监簿》诗云:“老去长歌凤德衰,登天何处有层梯?无情半顶星星发,昨夜移根过麓西。”[10]梦真的这首诗大约作于丙子(1276),监簿一职应该是陈允平在宋末时所任。梦真在诗中称陈允平已经老去,德行名望日渐衰落,半顶白发,登天无望。

陈允平于德祐元年(1275)出任沿海制置使参议官。次年三月,元军进入临安,随即元兵由会稽进入四明,随着沿海制置使赵孟传降元,四明衣冠的一些仇人趁机争相“上变入爵”,献媚新朝。据袁桷《先大夫行述》记载,时有仇家王姓者举发陈允平致书南宋都统苏刘义,约以九月苏氏遣军乘帆下庆元,陈允平等秘密出兵迎接,书尾有礼部尚书高衡孙而下三十余人联署。元军张洪范接报速命招讨使王世强围捕,陈允平因此被捕入狱,遭到榜掠,随时都有杀身之祸。在此危急关头,袁洪儒服求见王世强,力辩陈允平与联署书实出仇人污告,陈允平终于得释。经过改朝换代历史巨变和仇姓告变的惊吓,陈允平从此杜门不出,结庐万山间,扁楼“万叠云”,侣渔樵,友麋鹿,访深僻,漱寒石,访僧接道,餐霞采药,企图以此来逃避现实。《西麓诗稿》结篇《山中吟》之“平生独爱山,日日频跻攀。自得山中趣,结庐万山间”云云,当为此而作。

元初陈允平以人才被征至大都。临行之时,友人周密饯于道左,以充满理解、同情和抚慰的委婉笔触,写成《高阳台·送陈君衡被召》。周词的末尾设想陈允平北征后期年未归,以至于自己“折尽梅花,难寄相思”。而陈允平在行途中也对友人极度思念,写下了《客中怀友》诗:“霜露湿征农,行非少壮时。何堪万里役,动是一年期。高谊贫中见,深情别后知。相思想望处,云树碧参差。”第二年,因陈允平一去杳无音信,周密又与王沂孙作《高阳台》词寄远,眷眷之意,老而弥深。其实此时的陈允平也在时刻思念着故土亲友,这从其《忆诸蛭》诗可见一斑,所谓“有信秋凭雁,无眠夜听鸡。满怀霜露感,不隔故山西”,真实地道出了羁留北土的心理状态。他虽然被迫北行,但最终还是保持了自己的民族节操,不受官而放还。他在《留鹤江有感》中写道:

抱玉归来泪满襟,世间何许觅知音。
此生虽有噬脐悔,到死终无尝胆心。

伏枥马思云路远,避钩鱼隐石潭深。
故人若问淞江客,自采芙蓉学楚吟。

这是陈允平晚年最重要的一首诗,带有自传性质。首句“抱玉”是用《战国策·齐策四》中的颜斶典故,意在说明自己被征至大都后,不为爵禄所动,终于全身而还。第三句的“噬脐悔”,出自《左传·庄公六年》,实即亡国之恨。陈允平在颈联中隐晦地道出了自己虽有亡国遗恨,但同时又缺乏卧薪尝胆以图恢复的勇气和力量。陈允平为人虽然软弱而无丈夫气,但他终究保持了不出仕新朝的底线,在经历了一年的万里之役后抱玉而还。问题是陈允平此次北征究竟是在哪一年,史无明载。笔者过去推断为至元二十一年(1284),现在看来是不确切的。近来检得日本尊经阁文库所藏释梦真《籁鸣集》下卷《寄陈西麓》诗三首,终于考证出陈允平北征的时间。诗云:

北游两见黄河清,圣人出现郎主身。
貂狐笠底龙颜悦,羊酥马酪春红唇。

君行能诗复能文,口与心语何如人。
黄金不近直士骨,白璧会见归强秦。

算来贫贱有真乐,东乡蓬莱水偏弱。
家有一只扬州鹤,借君直上参寥廓。[11]

从“北游”“羊酥马酪”等词看,梦真的这三首诗明显是寄给身在元都的陈允平。《籁鸣续集》有梦真作于戊寅(1278)中秋的自跋,则陈允平之北行必在1278年中秋之前。从“北游两见黄河清”句看,陈允平留在北方跨越了两个年头,可以推断其被征当在至元十四年(1277)。这一年元朝开始牢牢实施对庆元的统治,改庆元府为庆元府总管路,故有条件完成征引人才的任务。梦真将陈允平称作是“直士”,相信元朝的统治者难以用黄金收买他,但陈允平这块“白璧”最后还是被收归“强秦”所有,这仍让梦真深感遗憾。

观陈允平入元后的思想行为,他既不能像郑思肖那样正义凛然,独厉清操,又不愿像赵孟img77那样屈身新朝。他有比较坚定的民族情感,却又缺乏反抗精神,实在是一位非常可怜的亡宋遗民。对于陈允平的晚年心迹,最了解的莫过于具有同样经历和思想的张炎。陈允平卒后,张炎游历甬上,特意到陈氏墓上凭吊了一番,写下《解连环·拜陈西麓墓》一词:

句章城郭,问千年往事,几回归鹤。叹贞元、朝士无多,又日冷湖阴,柳边门钥。向北来时,无处认、江南花落。纵荷衣未改,病损茂陵,总是离索。

山中故人去却,但碑寒岘首,旧景如昨。怅二乔、空老春深,正歌断帘空,草暗铜雀。楚魄难招,被万叠、闲云迷著。料犹是、听风听雨,朗吟夜壑。

考张炎游历甬上,在至元三十一年(1294)至大德三年(1299)间。张炎的这首凭吊词,情见乎辞,哀怨勃郁,读来真有“长歌之哀过于痛哭”之感。

陈允平诗评议

方岳在《跋陈平仲诗》诗说:“山谷非无词而诗掩词,淮海非无诗而词掩诗,若西麓君所谓奄有二子成三人者与?”[12]方岳对陈允平诗词兼擅评价很高,认为他掩有秦观、黄庭坚二子之长,堪与秦、黄鼎足而三。这虽然是方岳一家之私言,但也说明了陈允平当年诗词兼擅在江湖文坛上享受较高的声誉。除方岳之外,与陈允平往来比较密切的诗人主要有潘屿(屋)、汤益(损之)、翁孟寅(宾旸)、何应龙(橘潭)、释梦真(觉庵)等。

陈允平有《西麓诗稿》一卷,编入《江湖小集》之中。今存《江湖小集》已非陈起原编之旧,而是后人拾掇补缀之本,难以据此考定《西麓诗稿》的成书年代,但陈允平因此而被学界认定为是晚宋以来江湖诗派的殿军。陈允平另有《蜩鸣稿》,此书明初尚存,大型类书《诗渊》有较多选录,后失传,仅见黄虞稷《千顷堂书目》卷二十九曾著录。陈允平诗散佚颇多,《全宋诗》存其诗147首,多为闺情相思、羁旅漂泊、模山范水、寻僧访道之类,虽然内容比起其词来更为丰富一些。

宋代的诗风与词风,存在着明显的差异,同一作者,在写诗时是一种风格,表现为奇情逸志、超然脱俗;一旦提笔写词,大都不约而同地“变脸”,个个都不免作儿女之态。但陈允平却有相当多的诗与词的风格是统一的,这在宋代算是比较少见的。

陈允平的诗风纤丽柔弱,具有鲜明的婉约风格。陈允平写于宋亡前的诗比一般江湖诗人明显表现出女儿态。他偏好闺情题材,以乐府体和七绝为工,大多软媚香艳,婉转缠绵。所作《香奁体》,以富贵绮丽的字眼堆砌而成,最后才落脚到“去去人千里,迢迢天一方”的相思,与温庭筠词的风格颇相似。代言体诗有《叹镜词》《春闺怨》《有所思》等,都是从追忆写起。《叹镜词》的主旨是对青春不再的深切哀叹。词写妾初嫁之时,金屋藏娇,偶从洛阳人手中购得宝镜,“当时照妾颜,妾颜正年少”。可惜青春易逝,“如今照妾颜,妾颜羞已老”,不禁生出了“不恨妾嫁迟,惟恨妾生早”的懊恼,最后以“长江逝水无逆流,岁去年来多白头”作结,为闺中人走向白头的共同命运而叹息。《春闺怨》写妾住湘江之曲,“自君话别湘江头”,独上层楼弹箜篌,以至蛾眉不扫,愁满芳草。作者处处以“云水悠悠”作顶上盘旋:“举头不见君,但见湘江云。江云散复聚,妾心空如熏。举头不见君,但见湘江水。江水去复回。妾颜为谁美?湘江云,湘江水,云水悠悠何日已?”怀思情感无可抑止,缠绵迷离,一如湘江之云水悠悠。《有所思》的前半首连用三个“忆昔”,呈现女性细腻缠绵的心曲。诗的一开头是这么写的:“忆昔美人初别时,长亭两岸柳依依。今日美人天之涯,美人美人胡不归?”这里,男性被女性化为“美人”,相应地景物亦显得缠绵而多情,这一特定的“美人”与景色,就这样密不可分地长留在女子的记忆之中。然后妾回忆起分别的情景,美人“分破青鸾镜,破镜如破心”,而妾则“剪断金凤钗,断钗如断肠”。分别之后,妾是在“一日一日复一日,青镜鸾孤钗凤双”中度过的。两相比较起来,“未必君相思,能如妾相忆”。当妾剪就寒衣之时,却更无行人相寄,女子长夜难眠,以听那“雁声半夜西风恶,窗前一片梧桐落”作结,其中暗藏着女子恶劣的心情。全诗音韵流美,恰当地传达了女主人公如痴似幻的缱绻深情。《采桑行》稍稍突破了闺情的路子,采桑女困惑于“百人共辛勤,一人衣不足”的社会现实,为自己辛勤三十春,只能穿布裳而落泪。现实社会中,穷人努力工作,仍得不到他们应得的收获。富人不用努力,却能够坐享其成。北宋张俞的《蚕妇》早就通过“遍身罗绮者,不是养蚕人”,揭示了这一社会现象,陈允平重复了这一主题,也算是有哀民生之多艰,痛社会之不公的积极意义,但其怨而不怒的风格,带有陈允平式的特征。这些乐府歌行体诗,想象丰富,情景交融,构思造境极回环宛转之致,乃是绵绵情思固执不舍之体现,有婉曲妩媚之美。

陈允平的闺情绝句,写得较有特色的是《江南谣》:“柳絮飞时话别离,梅花开后待郎归。梅花开后无消息,更待明年柳絮飞。”春末夏初,柳絮飘飞,意味着别离时节的到来,这触动了思妇敏感的神经,这个季节她曾经的别离也就自然地成为其念叨的话题。时序的推移煎熬着思妇之心,好不容易待至梅花初开,这意味着一年的春风如约而至,由春归而期待人归,给思妇带来某种希望。但直至梅花开尽,人却不归,非惟不归,而且消息全无,这是何等失望之情啊!从柳絮飞到梅花开,从梅花开到柳絮飞,思妇一成不变的守着年复一年的日子,在无穷无尽的等待中,消耗着美丽的青春。全诗用复辞句式造成一种情感上宛转回互的艺术效果。陈允平的其他七绝也具“婉约词”的婉雅品格,如《春词》:“杨柳春风三月三,画桥芳草碧纤纤。一双燕子归来后,十二红楼卷绣帘。”三月三日是传统的上巳节,春暖花开,芳草芊芊,无边光景一时新,正是丽人水边的踏青时节。她们沐浴于杨柳春风之中,流连于画桥芳草之际。后半首可能是以燕侣归来衬托踏青归来的情侣生活的幸福美满。全诗意象有点朦胧,风格婉约艳美。又如《春晓》云:“晓风猎猎卷芭蕉,帘幕深深燕子巢。十二画栏都倚遍,一双蝴蝶上花梢。”这首诗以动态显婉雅,构思不俗。前两句描绘晓风中女子倚栏的环境,明洁幽雅的氛围,烘托出了闺中人的情绪,可谓是一卷芭蕉宛转心,一对燕侣缱绻情。后两句写女子倚遍栏杆,百无聊赖中忽见一双蝴蝶款款而来,飞上花梢,更反衬出其内心的寂寞孤独。陈允平所作的《宫词》为传统的宫怨题材:“三十六宫春漏长,隔帘时送御楼香。倚笼尽日教鹦鹉,为我君前说断肠。”陈允平抛弃了传统宫词着意于渲染宫女的柔艳风姿的路子,着意于通过动作表现宫女的怨情。春夜里阵阵东风送来了御楼之香,皇上近在咫尺,却又不得相见,宫女只能在春漏下苦挨寂寞,忍受着断肠之情。宫女于是将这种内在的苦闷转化为外在的动作,以调教鹦鹉为乐,不但写出其寂寞无聊之情,更见其欲让鹦鹉代自己在君王面前诉说断肠的良苦用心。陈允平的《宫词》很可能是文人郁郁不得志的寓言形式。因为宫怨情感中包含的艳羡、眷念、痴想、妒忌、哀怨等复杂心理,与文人艳羡君臣之遇、痴盼君王重用、痴想功名通达,而终至于命运穷厄而幽怨凄苦,无不存在着一一的同构对应关系,诗人们发现了男权压抑下的女性与皇权压抑下的臣民具有同样的心态和命运,于是“托志帷房”得以演绎君臣之遇的各种关系,这从王昌龄的宫怨诗以来已然成为一种文化隐喻,陈允平的这首宫词很可能也有这样的用意。不管怎样,陈允平的笔下多有缺乏力度的纤丽景色,作者赋予了这些春天的自然物象以女性特有的绵绵情思和袅袅风姿;他善于藏微妙的心理于含蓄蕴藉中,风格婉雅,耐人寻味;它以清丽婉柔为其主体风格,以多情善感为其内在气质,诗风透射出阴柔之美。我们不能不承认陈允平的这类诗歌在艺术上确实富有特色,水平较之一般的江湖诗人要高出一筹,但其情感细弱,波澜微小,意象的感性魅力掩盖了深层情感之开掘,不能不说是其所短。陈允平还有一些绝句,意象和情感更为柔弱,如《春闺》之“梅粉有香销夜雨,柳丝无力受春寒”、《梨花》之“寂寞雨声寒食夜,一枝香泪泣东风”之类,其气弱意柔,大类古人所谓“女郎诗”。陈诗柔弱纤丽,情调温婉,女儿态的特征相当突出,这不仅仅是出于艺术上的追求所致,也是由其所处的历史背景与个人遭际所决定的。作家的艺术风格本受时代条件和历史环境的影响,晚宋国弱,危如累卵,但一代士人却酣醉于歌舞美女之中,有琴心而无剑胆。诚如陈允平所自陈:“到死终无尝胆心”。因此,从本质上看,陈允平的“女郎诗”,既透出了时代的柔靡之气,更是一位无胆心的丈夫发出的雌化声音。

陈允平比较擅长于写景,大致来说,早年生活纵情潇洒,故而用笔丰润流美,有一种承平气象,其所描绘的都市之景充满着富贵气、脂粉气和隐逸气。如他在临安所作的《登吴山》云:“登高一展眺,宫树郁嵯峨。楼阁春风满,东南王气多。青天行日月,大地布山河。柳色沙堤路,时闻响玉珂。”又《春游曲》云:“长安二月东风里,千红陌上香尘起。都人欢呼去踏青,马如游龙车如水。两两三三争买花,青楼酒旗三百家。长安酒贵人未醉,岸头芳草日半斜。”作者笔下的临安,王气氤氲,游人如织,一派太平繁华的景象。在承平的时代环境下,陈允平自身的生活也充满了风流雅致的情调,相应地其所选取的景色物象,多侧重追求意象的柔婉清幽,如双燕、杨柳、芳草、飞花,斜阳、残月、烟树、流水等等,轻灵柔和,而无粗重之感。其《侍谢立斋小酌湖楼》诗云:“风卷珠帘客佩清,杜鹃啼老送春声。水浮亭馆花间出,船载笙歌柳外行。千里夕阳归梦远,六桥飞絮马蹄轻。栏干倚遍暮天阔,烟树一钩新月生。”诗人以陪侍的身份小酌湖楼,颈联尤可玩味:千里夕阳下,人如冉冉归梦一般幽远;飞絮中,轻快的马蹄踏过六桥。这种婉约境界颇类秦观《浣溪沙》词境:“自在飞花轻似梦,无边丝雨细如愁。”尾联写小酌之后观赏湖景,进入清幽迷离之境,将诗人的雅兴逸致表现得淋漓尽致。另如《观猿》云:“挂石攀云日半斜,乱山深处饱烟霞。香林月满僧归去,啼落春风几树花。”这首诗当为观看临安白猿峰之猿而作,结尾两句藏婉转多情于清幽的景色之中。他笔下的田家生活亦是安逸自足,其《过田家》诗云:“村南啼布谷,村北响缫车。隔浦卖鱼市,傍桥沽酒家。野花朝日暖,溪柳背风斜。又过东邻去,东邻采菊芽。”这里男市女织,气象可入图画,而诗人也是从容游玩,忘情于田家的生活。由此可见,即便是陈允平早年表现承平繁华的诗作,其审美的焦点偏于清雅幽逸、迷离宛转的情调,时时呈现出柔弱的气骨。

随着国势的江河日下,陈允平感受到了衰世气氛的重压,并在其所作诗歌中打下了浓重的烙印。他在江湖上的漂泊感越来越强烈,诗肠也越来越萧索,故其取景尤多末世的衰颓意象。如《登西楼怀汤损之》云:“杨柳飘飘春思长,绿桥流水绕宫墙。碧云望断空回首,一半阑干无夕阳。”汤损之即著名的江湖诗人汤益。前两句,春思如杨柳般绵长,如流水般缠绕,如此描写怀念友人之思,大有小儿女之态。后两句,“碧云”两字,使读者想到了江淹《休上人怨别》诗:“日暮碧云合,佳人殊未来”,意象选取的婉约化,导致作者不但自身的怀思作女儿之态,且由“碧云”暗藏“佳人殊未来”,把怀想的对象也女性化了。从情调上看,后两句连夕阳将没时的最后美艳也没有了,感伤入骨,较之李商隐的“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更进一层,完全可以拿来当作一代王朝行将没落的象征。一般地看,江湖诗人偏好荒寒之景,而陈允平在其后期的诗歌中开始更多地关注丑景,尤其是荒景,更加有意地追慕孟郊、张籍一派的诗风。他有《应天长》的词明确说到了这一点:“江湖几年倦客,曾惯识、凄凉岑寂。苦吟瘦,萧索诗肠,空愧郊籍。”这种萧索的诗肠在其诗中多有表现,如“麦潮风化蝶,樱熟雨生虫”(《马塍道上》)、“蜗涎明石凳,蚁阵绕山台”(《山房》)、“山鬼烧青火,飞来照骷髅”(《夜泊》)、“驿古如荒庙,山平接废城”(《淮西》)等,陈允平诗原本轻灵柔和的婉约意象至此一变而为令人生厌的丑景、荒景物象,作者心理的病态一如这毫无生气的荒庙废城,这无疑是没落的时代环境投射到主体心理的反映。

陈允平为人软弱,较少有直面现实的胆量和勇气,不过他偶尔也有忠气盘郁、慷慨淋漓的诗篇,如早期所作的凭吊岳飞的《鄂王墓》:

鄂王墓在栖霞岭,一片忠魂万古存。
镜里丹心悬日月,剑边英气塞乾坤。
苍苔雨暗龙蛇壁,老树烟凝虎豹幡。
独倚东风挥泪客,不堪回首望中原。(www.xing528.com)

这首诗现在读来好像前后首换了韵,若以平水韵部论之,皆为十三元。此诗的前六句高度评价了岳飞的抗金业绩,明确指出岳飞的忠魂万古长存,表达了对岳飞的敬仰之情。此诗的前半首透出勃勃的“剑边英气”,在陈允平诗中殊为罕见。第三联一转而显沉重,尾联则回到现实,痛慨边事日蹙,国无良将。尽管作者敬仰英灵,但一旦落脚到现实的层面,岳飞的忠魂并没有激发起作者的勃勃英气,反而催洒下沉痛的客泪,这也是文人软弱的表现。又如怀古感今的《多景楼》诗云:“铁瓮百年春雨梦,铜驼万里夕阳愁。西风历历吹征雁,又带边声过石头。”作者登临的多景楼,在今江苏镇江北固山甘露寺内。没想到百年的“春雨梦”,现今化为“夕阳愁”,西风中的历历征雁,带来了“边声”——边境上羌管、胡笳、画角等声,由此渲染出了边关前线的肃杀气象。但即便是这样的伤事忧时之作,在陈允平的作品仍属凤毛麟角,而且在内容上还是有所顾忌,可以表达无穷的愁思,却丝毫不敢有触及朝政的批判之笔。

宋亡之后,陈允平的诗歌非无亡国之思的寄托。如其《赠杜郎中》诗,感叹“憔悴江南老词客,柳边曾挹汉威仪”。《归燕》指责燕子抛弃旧主的无情和“又逐东风”的世情,婉曲地表达遗民节操。但是陈诗大量存在的却是求禅问道之作,真可谓是“沧海无珠走夜龙”(《送吴松溪过淮》)了。对软弱的陈允平来说,虽然最终守住了民族节操的底线,但他还是公开承认自己“到死终无尝胆心”,这也就难怪其亡国哀音犹如蜩鸣般的微弱。他的诗集取名为《蜩鸣稿》,可以说是其亡国心态的真实流露。

陈允平词评议

陈允平以词称,《两宋名贤小集》称其“倚声之作,推为特绝”[13]。或以为与吴文英、翁元龙齐名。他在宋末词坛颇有名气,其所交往的词人亦不少。他在青年时代即与张枢、李彭老及周密等词人酬唱,很可能是西湖吟社的成员之一。其中陈允平与周密的交往尤其密切,两人的唱和相当频繁,周密有《南楼令·次陈君衡韵》词3首、《谒金门·次西麓韵》,当是西湖吟社中的唱和之作。此外,陈允平还有与俞昕(菊坡)、赵崇嶓(白云)等人的次韵之作。陈允平有词集《日湖渔唱》《西麓继周集》各1卷,现存词209首,创作数量较多。据统计,同时代的周密编选《绝妙好词》,选录陈允平词9首,名列第7位;清代浙西词派朱彝尊编选《词综》,收录陈词23首,名列第11位;常州词派陈廷焯编选《词则》,收录其词17首,名列第12位。由此可见,历代重视陈允平词者不乏其人。

陈允平的大半生处于南宋政权危如累卵的末世,但他的词作几乎没有一首反映这样残酷的现实,家国之痛、残山剩水之感,几乎没有融入词中,渗透到词人的生命里。也许他的词集结于宋亡之前,故而元统治者入主的历史剧变,以及作者被捕入狱、被征北上的特殊经历与感受,均未在词中得到反映。只有个别怀古的篇章如《西河》以凄凉的笔触隐约透露出一种亡国的悲音。还有一首《齐天乐·泽国楼偶赋》,所谓“几度朝昏烟雨”,很有政治动荡的象征意味,“故国楼台”的“故国”仅指称六朝,故接云“无心访古”,这首词也只是从怀古中偶露一点故国之思。与此相反,西麓词中倒有一些粉饰现实、歌颂升平的作品。

陈允平最擅长的言情词,大多是按照艳科模式调制出来的,缺乏鲜明的个性。伤春惜春、离情别绪、羁旅行役这些传统题材,是西麓集中写得较好的一部分,低徊感伤、缠绵悱恻的情调,令人有“恨入回肠千万结”之感。如《绛都春》云:

秋千倦倚,正海棠半坼,不耐春寒。雨弄晴,飞梭庭院绣帘闲。梅妆欲试芳情懒。翠颦愁入眉弯。雾蝉香冷,霞绡泪,恨袭湘兰。

悄悄池台步晚。任红薰杏靥,碧沁苔痕。燕子未来,东风无语又黄昏。琴心不度春云远。断肠难托啼鹃。夜深犹倚,垂杨二十四阑。

此词以闺中思妇领起全篇,然后次第点出季节、天气、环境。“梅妆”句以下,具体细致地刻画出女主人公整天芳情慵懒、愁入眉弯的情景。下片写百无聊赖的女主人公,下意识地散步庭院,秋千池台,无心游乐,红薰碧沁,无心观赏。直至黄昏袭来,犹待燕来,因为燕能捎信,燕不归来,何况人耶?待燕中更觉凄凉。“琴心”两句点出愁恨之因,乃是春归燕不归人更不归,所以春光虽好,也是虚设,便纵有千种风情,也难度春云,难托杜鹃,只有独自一人夜深倚阑,柔肠百结。通首观之,布局井然,细节描写细腻生动,能非常传神地刻画出闺中人落寞无依的心理状态。特别是作者为了突出女主人公的凄凉孤独,特意用“海棠半坼”、“雨弄晴”、“飞梭庭院”、“红薰杏靥,碧沁苔痕”等一系列秾丽字眼,极力从正面渲染大好春光,以此反衬女主人公的愁苦。作者调动了各种传统的表现技巧,将它们有机地融合在一起,从而成功地表现了闺情主题。

纪游写景是陈允平词的又一重要内容。景定四年(1263),陈允平应周密之约创作《西湖十咏》,恰当地寻找到了湖山与心灵的契合点,将眼中景与心中情纠缠在一起,故而欣赏这组词,不光要注意其对湖山胜景的审美把握与再现能力,而且更为注意可能蕴含的几分感慨。试看《秋霁·平湖秋月》:

千顷玻璃,远送目斜阳,渐下林阒。题叶人归,采菱舟散,望中水天一色。碾空桂魄,玉绳低转云无迹。有素鸥,闲伴夜深,呼棹过环碧。

相思万里,顿感婵媛。几回琼台,同驻鸾翼。对西风、凭谁问取,人间那得有今夕?应笑广寒宫殿窄。露冷烟淡,还看数点残星,两行新雁,倚楼横笛。

此词上片写西湖夜景,月夜之下的西湖水天一色,烟波浩袅,有散落在湖面上的采菱船,还有鸥鸟伴着清风飞过,此情此景描写的别有一番趣味。下片,“相思”两句,从谢庄《月赋》“隔千里兮共明月”之句化出。如此的秋月之夜,有多少情侣正在相思,又有多少情侣正在同驻琼台共赏明月。“对西风”一句极表人间此夕的可贵。词人进而抒发内心的无限感慨,笑天上之人困于狭窄的宫殿,无法体会到人间的自由与欢乐。最后以月落作结,将天上宫殿化为清疏幽冷的景象。总之词人在下片翩翩联想,突破了景点本身的束缚,无论构思还是寓意都具有某种新意。再看其《探春·苏堤春晓》:

上苑乌啼,中洲鹭起,疏钟才度云窈。篆冷香篝,灯微尘幌,残梦犹吟芳草。搔首卷帘看,认何处、六桥烟柳。翠桡才舣西泠,趁取过湖人少。

掠水风花缭绕。还暗忆年时,旗亭歌酒。隐约春声,钿车宝勒,次第凤城开了。惟有踏青心,纵早起、不嫌寒峭。画阑闲立,东风旧红谁扫?

上片紧扣“晓”字,因为趁晓过湖,灯微尘幌,所以认不清“六桥烟柳”。下片,词人忆起往昔游湖时的繁华景象,更映衬出了眼前的冷清。词人不嫌寒峭,早起倚阑,闲立东风,但见落红满地无人收拾。这样的句子,就有了一分言外之慨了,不由得使人想起国势之衰落,残局之无人收拾。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卷二中说:“题西湖十景,惟陈西麓感时伤事,得风人之正。草窗《木兰花慢》十阕,泛写景物,了无深义。”陈廷焯称陈允平题西湖十景有亡国之思,固然太过,但陈允平这组词不是泛写景物,而是有“感时伤事”的内容注入其中,却是可以肯定的,由此反映出作者构思上的高明之处,这是他之所以能够超越周密同题之作的原因所在。

怀念故乡、渴望归隐,在陈允平词集中较为突出。除了做过几任小官之外,陈允平长期浪迹江湖,每有浮生飘蓬之叹。他强烈地感受到了风波的险恶,“渐画角,严城上、雁霜惊坠”的严酷现实,使这位软弱文人的灵魂大受惊惧,从而懒了求取功名之心,发出了“倦游红尘”“宦情最薄”的感叹。周邦彦在词中把自己定位为“倦客”,刘扬忠在书中评周邦彦说:“一个‘倦’字反复使用,标明他心理的衰迟颓放。他的柔弱文静的心灵一受外部世界的刺激,便易生疲惫难禁地劳累感。”[14]或许是受到周邦彦的影响,陈允平也将自我的身份定位为“倦客”:“数十年南北、西湖倦客、曲江行旅”(《琐寒窗》)、“江湖几年倦客。曾惯识、凄凉岑寂。”(《应天长》)词人还反复描写这种“倦”意:“伤春倦旅”(《摸鱼儿·西湖送春》)、“醉中还念倦旅,触景伤心目”(《六幺令》)、“薄幸江南倦游子”(《夜游宫》)。陈允平一生漂泊,经历多少悲欢离合之事,几多家国兴亡之景,不仅是身体上的劳累,更是心灵上的憔悴,真所谓是江湖倦客凄凉情。因此,他在渐渐产生“浮生,同幻境,眼寄三椽”(《满庭芳》)的幻灭感后,不由得怀念故乡,渴望归隐。他总是竭力渲染故乡生存环境的美好惬意,以与江湖险恶对比,希望像陶渊明那样拂袖归来,“薰风里,纶巾羽扇,一枕北窗眠”(《满庭芳》),过着闲雅生活。陈允平认可陶渊明的“率真”“自然”,向往陶氏的生活方式,越是江湖倦游,其隐逸情绪就愈发显得强烈。力挺陈允平词的一位常州词派的代表人物陈廷焯说:“陈西麓词,和平婉雅,词中正轨,夫平正则难见其佳,平正而有佳者,乃真佳也。求之于诗,十九首后,其惟陶渊明乎。词惟西麓近之。有志于古者,三复西麓词,一切流荡忘反之失,不化而化矣。”[15]陈廷焯说西麓词近于陶渊明,是他看到了陈允平的思想与陶渊明有相通之处。但在宋末,陈允平的倦旅思隐的情绪,实在是末世文人的一种典型情绪。也只有这类词,才使西麓词稍稍突破了艳词的包围,有了一份真实的自我的存在。

总之,陈允平词作的主题取向是传统的、成熟的,虽然不乏真情的流露,但思想境界确实是不高的。他的友人王沂孙、周密、张炎等人,在入元之后,或多或少都写了一些感时伤世的词作,但是陈允平词却没有类似的作品,这对于一位拥有较多创作数量的著名词人来说,确实太让人遗憾了。

陈允平并不是浪得虚名。在艺术上他善于调动传统的、常见的表现手段创造婉雅的境界。陈允平不仅善于写情,也善于写景,常常采用融情于景或景中寓情的手法,使所写之景具有不同的意象。像《八宝妆·秋宵有感》开头:“望秋远平。初过雨,微茫水满烟汀。乱葓疏柳,犹带数点残萤。”皴染出一幅苍茫清幽的水墨画境,陈廷焯评云:“起四字便耐人思,却似《日湖渔唱》词境。”在遣词造句上,陈允平很注意雕刻锤炼,力求警策工致,偶然也有一些新奇的想象和比喻。陈允平亦精于审音,其《日湖渔唱》喜改换韵脚的平仄。改换的根本原因在于,有些词律原呈拗怒之态,音律上情绪较为动荡激烈,这与陈允平追求和平婉雅的审美取向发生了矛盾。也就是说,陈允平词改换平仄,目的是为了使词婉曲有致,更好地呈现婉雅的词境。

陈允平是周邦彦的崇拜者,《西麓继周集》不仅以“继周”为名,而且所收123首词作均为追和清真词韵者,这种依词集而逐首追和的创作在宋代词人中可谓绝无仅有。周邦彦精审音律对南宋词人影响很大,他们群视周词四声为金科玉律,故蔡嵩云说“方千里、杨泽民、陈西麓诸家和清真词,谨守四声,少有逾越”[16]。陈允平有些和周之作几乎亦步亦趋,形神俱似,面貌稍别的,也有很重的脱胎痕迹。但我们也应该看到,相比于方千里、杨泽民的刻意模仿,陈允平的和周词在艺术上还是要高出一筹,不可一概否定。如《霜叶飞》云:

碧天如水,新蟾挂、修眉初画云表。半江枫叶自黄昏,深院砧声悄。渐凉蝶、残花梦晓。西风篱落寒蛩小。背画阑依依,有数点、流萤乱扑,扇底微照。

凝望渺漠平芜,蒹葭烟远,过雁还带愁到。拼教日日醉斜阳,但素琴横抱。记旧谱、归耕未了。金徽谁度凄凉调?算多少悲秋恨,恨比秋多,比秋犹少。

此词缠绵哀愁,深得周词风致。上片写景兼叙事,立足于女方的空间:秋暮时节,碧天如水,新月初开,一如女性的修眉。以“修眉”形容新月,虽属常见,但这里有见月而思修眉之人的用意。下片写半江枫叶自在黄昏中萧飒,深院中传出的女子砧上捣衣之声终于沉寂了。渐渐地,感受到凉意的蝴蝶,只能栖息于残花之上,晓梦破灭,瑟缩于西风篱落中的寒蛩,鸣声也越来越小。而背倚画阑的依依佳人,只有数点流萤乱扑于扇底而已,这是从杜牧《秋夕》“轻罗小扇扑流萤”中借鉴而来,足见其孤独凄凉之情。下片写景兼抒情,写自己的羁旅相思之恨。客中凝望渺漠平芜,蒹葭远烟,已够伤神的了,猛然间望见南飞归雁,又平添一番忧愁。凝望中触处皆愁,词人偏说“愁”是秋雁带来的,设想新颖。无奈中不惜日日醉酒斜阳,以消此愁。只是当我横抱素琴,以诉心曲之时,无奈旧谱虽记,而归耕故园的心愿未了,又谁能与我一起演奏一曲凄凉之调呢?到此,揭示了作者的“愁”因:怀念佳人,不能归隐。女子寂寞之苦,自己羁旅之愁,两个空间,同一情怀,叠加起来,逼出最后一句:“算多少悲秋恨,恨比秋多,比秋犹少。”词人将两个抽象的事物加以对比,恨为悲秋而起,秋本充塞于天地之间,但以秋比恨,犹嫌太少,这就将恨之多、愁之深状写得无以复加。此词语言含蓄婉雅,和作比较成功,远胜于方千里、杨泽民的同调之作。陈廷焯说:“西麓亦是取法清真,集中和美成者十有二三,想见服膺之意。特面目全别,此所谓脱胎法。”[17]其所云“面目全别”的和作,当指《霜叶飞》之类的作品。同时我们还应看到,陈允平除了崇尚周邦彦外,其中长调词也受到姜夔、吴文英诸家的影响,小令风格接近五代、北宋,有脱胎黄庭坚、辛弃疾诸家的印记,这比起方千里、杨泽民辈一味模拟,死于周氏篱下者毕竟有别。

陈允平是宋末元初风雅词派中的重要一员,但成就却相对较低,所受评价也不甚高,张炎仅以“平正”许之。直到清代,西麓词才惹人争议。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对陈词颇为推许,称为“词中正轨”,在“中仙、梦窗之间”。[18]后来周济又极力贬低陈词,斥其“疲软凡庸,无有是处”。这些评论都未免各执一端,抑扬失当。今人或谓陈词继承多于创新,亦流于皮相。其原因在于学者们大多就词论词,而没有将陈氏的诗词联系起来通盘考虑。我以为陈允平以词心作诗,诗词一体化,故读其诗更能看出陈词的本质。若进一步追问陈词何以“疲软”,可以从他的诗中寻找到答案。前已指出,陈允平是一位“到死终无尝胆心”的软弱文人,他的诗风纤丽柔弱,既是时代柔靡之气作用的结果,从本质上看,更是一位无胆心的丈夫发出的雌化声音。那么他的词风之所以呈现“疲软”之态,实在也与其“到死终无尝胆心”的疲软心态密不可分!陈允平柔弱的身躯虽然扛不起民族大义,但他毕竟守住了民族节操的底线。他在尚雅的时代风气与末世偏安局势下,只能创作出适合自己个性的婉雅词境,今天的读者应该对此持一种宽容和理解的态度,而不宜责之太深。

【注释】

[1](元)脱脱等:《宋史》卷四〇六《陈卓传》。

[2](宋)方岳:《秋崖集》卷三十八。

[3](宋)释道璨:《无文印》卷十六。

[4](宋)方岳:《翠微南征录》卷六。

[5](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五十《书世纶堂雅集诗卷》。

[6](元)佚名:《续佛祖统纪》卷一,《卍新纂续藏经》第75册。

[7](宋)释道璨:《无文印》卷十五。

[8](宋)释法澄等编:《希叟和尚广录》卷七。

[9](宋)释梦真:《籁鸣集》卷下,见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第79页,中华书局2009年版。

[10](宋)释梦真:《籁鸣续集》,见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第86页,中华书局2009年版。

[11](宋)释梦真:《籁鸣集》卷下,见金程宇《稀见唐宋文献丛考》,第84页,中华书局2009年版。

[12](宋)方岳:《秋崖集》卷三十八。

[13](宋)陈思编、(元)陈世隆补编:《两宋名贤小集》卷三一五。

[14]刘扬忠:《唐宋词流派史》,第276页,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1999年版。

[15](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版。

[16](清)蔡嵩云:《柯庭词论》,见唐圭璋编《词话丛编》,第4900页,中华书局1986年版。

[17](清)陈廷焯撰、屈兴国校注:《白雨斋词话足本校注》卷二,第163页,齐鲁书社1983年版。

[18](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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