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词大家吴梦窗
朱道初
吴文英为鄞人考
南宋大词人吴文英,字君特,号梦窗,一号觉翁,南宋著名词人。近代词学大家吴梅在《乐府指迷释序》中说:“清末至民国初年,梦窗词风靡一时,近世学梦窗者,几半天下。”读梦窗的词,许多都介绍他是宁波鄞县人,这使笔者因为有这样一位了不起的同乡而颇感自豪。但细检其全部作品,他本人只是偶尔在词作中自署为四明人氏,没有具体说明自己的籍贯究竟在明州何处,甚至也没有提到“鄞县”两字。四明为古明州以及后来宁波府的别称,因为境内有闻名遐迩的四明山(据传山顶有方岩,四面皆有透明的石窗),生于古代明州(宁波)的文人士子多以“四明”代指自己的籍贯,别人也常以“四明”来称呼明州(宁波)人的名号。那么凭什么说吴文英是鄞县人呢?
首先,可以从四明与明州、县与鄞县的关系来认定。吴文英在临安赵知府新建丰乐楼的壁上曾大书自己的作品《莺啼序》,末署为“淳祐十一年二月甲子四明吴文英君特书”。这首词名气很大,深得时人欣赏传诵。唐县与明州合治,州治与县治先后都迁移到了三江口,此后“四明”往往就是县和明州的代名词。五代初期县已经改称为鄞县,于是在南宋时期,四明又成为明州或鄞县的代名词。吴文英自称为四明人氏,其实就是自称为鄞县人氏。
其次,乾隆《鄞县志·陈允平传》(陈氏著有《西麓词稿》),称(其)“能诗,与同里吴文英齐名”。陈允平祖上由福建莆州迁移入鄞县梅墟,后遂为梅墟陈氏之祖。陈允平的祖父和父亲均有功名,他本人则在少年时代即崭露头角。梅墟在南宋时期属万龄老界乡,既然吴文英与他同里,那么吴文英即使不是万龄老界乡或梅墟人氏,也应该是附近之人。
再次,吴文英有首词《木兰花·饯韩似斋赴江东鹾幕》,词的下阕有这样几句:“悠扬。霁月清风,凝望久,山苍。”意思是送别韩姓友人时,恰好雨过天晴,月明风清,词人在对友人即将远赴江东鹾幕(地处明州的盐政幕府)时,不禁怀念起故乡来,他久久地凝眸远眺,仿佛看到了明州附近的山,那里的树木草卉仍是一片苍翠。山位于今鄞州育王宝幢一带,如果吴文英对山不是很熟悉的话,那他是不会在送行词中特意拈出山来的,他对家乡这座山峦肯定有深刻的印象。
最后,吴文英本姓翁,后“出为吴”,有昆仲翁逢龙和翁元龙。翁逢龙为嘉定十年吴潜榜进士,所以史书留有关于他籍贯的记载,例如《浙江通志·选举五》明确称他是鄞人。翁逢龙,字际可,号石龟、龟翁,吴文英有词《探春慢·忆兄翁石龟》,写的就是他。“径苔深,念断无故人,轻敲幽户”,是说词人在似梦似醒之时,觉得门外小路上有人在敲他的门户,这显然是过度思念亡兄的错觉(一些注本说这是“幻觉”,非也)。其弟翁元龙,也是位文人。周密在《浩然斋雅谈》(周密与梦窗同时代,且有交往)中提到翁元龙时说:“翁元龙,字时可,号处静,与吴君特为亲伯仲。作词各有所长,世多知君特,而知时可者甚少,予尝得一编,类多佳语,已刊于集矣。”这位翁姓词人也是流离颠沛,寄人檐下,在台州待过,所以台州方志说他是台州人;在慈溪翁岩待过,所以夏承焘先生为梦窗作年谱时虽然没说他是慈溪人氏,但引用了这条材料,作为夹注。
凡此种种,可见吴文英的确是鄞县籍的大词人。梦窗少有才名,然而对科举进身似乎不感兴趣,所以一直不曾得志于场屋,而是选择远离家乡,毕生曳裾豪门,作曲填词,最后“困踬以死”。但仕途的困穷却给他在词坛上横扫千军以无穷的力量。同时代的诗人尹焕说过:“求词于吾宋者,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正因为梦窗是鄞县人,所以他与鄞县籍或在鄞县任过地方官的官僚文人有着特殊的关系。前者如与史宅之的关系就非常密切;后者如与曾在宁波任过长官的吴潜,他当过丞相,也是好友和座主之一,他们之间有一些唱和的词作传世。
梦窗与史宅之的交往
史宅之是南宋丞相鄞人史浩、史弥远儿孙辈中有争议的人物,虽然他进士出身,做过知府、吏部尚书和同签书枢密院事等地位较高的官员,但在近人论述史氏人物的文章中常常有意无意地回避此人,介绍史氏墓道的图文也没有他的位置和说明,《宋史》史浩等史氏列传中也看不到有关他的记载,这不由使人疑窦顿生:为什么他成了史府的“另类人物”了呢?不过布衣词人吴梦窗跟史宅之生前有过不少交往,从苕溪、苏州直到杭州和绍兴,均写过很多酬赠之词。现存的除了《咏齐云楼》的那一首,还有10首在题中表明得清清楚楚,是酬赠给史宅之的。但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于给史宅之的酬赠词,竟然为梦窗“曳裾豪门”的生涯凭空添上了一些品行乃至政治上的“问题”。
历史上对于史宅之的非议主要来自俞文豹的《吹剑录外编》和周密的《癸辛杂识》所攻击的括围田事件,其事由已故宋词专家夏承焘先生在其《吴梦窗系年》中率先引用,影响颇大。夏先生还强调酬赠词是写在史宅之任同签书枢密院事领财计即采取括围田行动的“恶行”之前,意在为他避嫌,正像刘毓盘先生论证梦窗与贾似道的交往与写作酬赠词是在贾权势赫赫之前,旨在说明梦窗人品清高有类似之处。但后来论者多因此认定这仍是吴梦窗无法回避的污点,对这些酬赠词评价更低,几乎没有一个选本选有梦窗酬赠史宅之的作品。梦窗送史宅之很多酬赠词,我们不妨就词论词,研究这些词的思想和艺术价值,而不应该仅据括围田一事轻易地否定它的某些价值(括围田一事笔者下面再作补述)。其实这些酬赠词并非如有些论者所说的那么不堪,那么庸俗浅薄。
首先,酬赠词有反映“投契甚深”的两人间共同的愿望和理想的。如《齐天乐·齐云楼》写于嘉熙三年(1239),词人凭高远眺,凭吊古吴霸业,纵目千里,企盼沧海飞雨,出现清净世界,暗寓对当前政局的深怀忧虑。《丑奴儿·麓翁飞翼楼观雪》一词,上阕写雪景甚美,“耶门闭,客思鸥轻”,意思是羁旅之感也为之减轻了许多,令人不想冒雪外出访友。“啭枝黄鸟近,泛渚白鸥轻”,“鱼小犹论尺,鸥轻欲问铢”(杜甫等)论者以为“鸥轻”是指“隐逸之趣亦轻”,非也。下阕写小饮之后两人相扶着登上飞翼楼,“越王台上,更最高层”,明显含有凭吊勾践的意思,这或许就是词人与史宅之共盼挽回日颓的国势这一美好愿望。《燕归梁·对雪醒坐,上云麓先生》一词写词人在春寒料峭的五更时刻,独个儿“无语看春山,背东风,两苍颜”,这“苍颜”是容貌苍老的意思,为什么前面加了“两”字呢?有人以为是河水映出了词人面容的缘故,这似乎不大确切。笔者以为这其实是在描写词人与宅之两人时值中年,但已均显苍老,所谓同病相怜吧。苏轼有“与子甥舅氏,摧颓各苍颜”句,写的就是甥舅俩皆具苍老疲惫的样子。词人自觉像患消渴病的司马相如,而向来同情于他的史宅之也是未老先衰,后来去世时年仅四十五岁。这种伤时忧身的情感让我们联想到词人穷苦孤独凄凉无助又身患沉疴的形象。
其次,酬赠词有《江神子·喜雨上麓翁》,写史宅之乞道士求雨,也居然很灵验,到时大雨瓢泼,蛙声鼓吹,稻穗扬花,莲叶晚新。而词人虽然闲身无职,却暗炷炉香,还直白“身闲犹更寸心丹”,忧国忧民之心溢于言表。而雨后喜拍栏干,其“喜雨”之状竟可与苏轼《喜雨亭记》同读:“官吏相与庆于庭,商贾相与歌于市,农夫相与忭于野。”淳祐八年,临安大旱,鄞县籍“爱国丞相”郑清之也曾请僧人开坛说法求雨,73岁老人三跪九叩,其情可悯,而情景与此不无雷同之处。梦窗《烛影摇红·越上霖雨应祷》写天旱祷雨也得到应验,夜深传来“琵琶语”(大弦嘈嘈如急雨),“金茸(金色的稻穗)翠亩”普降甘霖,仿佛看到傍晚飘来新稻米煮熟的香味,四周则是一片“疏烟林莽”。词人还写道,这全靠为雷神推车的神女阿香和天仙玉女得到老天爷的旨意而下的雨,人们沉浸在无比的喜悦之中。两首祷雨之作也说明,梦窗对世事并非一概漠然,他对国事、农事也是不乏关心的,我们不能说他的词尽是调风抹月、流连光景,更不能说梦窗词晚年都是叹老嗟卑流连歌酒之作。
再次,酬赠词有在铺叙豪华生活的背景下屡屡讴歌归隐之乐,劝宅之及早抽身脱离龌龊的官场。梦窗集中有《扫花游·赠芸隐》讽芸隐未能归隐,《三部乐·赋姜石帚渔隐》极道隐居之乐,《暗香疏影·赋墨梅》对朝贵有讽刺意。他在宅之面前既流露对隐居生活的向往,又诚挚地劝他早日离开官场,当然其中也包含了自己的意向。《瑞鹤仙·寿史云麓》,先追叙宅之从小聪明好学,仕途一帆风顺,深得皇上宠任,接着调转笔锋,说“算金门听漏,玉墀班早,赢得风霜满面。总不如绿野身安(意思是像唐朝裴度隐居于绿野堂),镜中未晚”。梦窗虽然身处官场之外,但他也不无敏锐地察觉到史家掌握朝廷政事多年,积怨甚夥,理宗晚年治国无能,朝廷内外腐败难治,元军侵犯日益严重,国家危机四伏,政权岌岌可危,他认为宅之应该居安思危,既然没有回天之力,宜尽早退出权贵互相残杀的血腥之地。再说,史宅之才四十出头,已经“风霜满面”,远非康寿之相,作为朋友同乡,他有意乘祝寿的机会,规劝他离开是非之地。至于像括围田这种举措本是难啃的骨头,弄得不好,可能会陷入困境而不能自拔。果然史宅之建议括围田后不到一年就抱疾亡故了。
此外,也有作为朋友的酬赠词,以此表达对宅之在生活遭际中的良好祝愿,如《瑞鹤仙·贺麓翁秘阁满月》词,上阕恭喜麓翁得子,免不了说些动听然而不免从俗的贺语,但从叮咛要“金盎供新澡,镇帷犀、护紧东风,秀藏芝草”一韵看,他对史宅之喜得贵子时多所嘱咐:替孩子洗澡,要用“镇犀”压住帏帐,别受了风寒,这可是“芝童”般的嫩苗啊!词中梦窗俨然持着长辈的态度,对养育孩子写得具体入微,有人把这说成纯粹是一味地“吹捧”,或者“媚俗”,窃以为似乎有点过分了。
再来看括围田之事,背景是南宋豪强权贵大量侵占湖畔土地。下面笔者根据有关史料略作分析,主要目的还是为梦窗与史宅之的结交还个清白。
“围田”是指从干涸的湖荡中划取田地(包括沙田、荡田等)的造田行为。从表面看来,围田给两浙增加了数量不菲的良田,南宋政府也因此获得了不少税收。但实际上,无序状态的围田行为给原先大量沿湖良土沃田带来程度不等的水旱灾害。对于这些原本是湖荡的围田,不但有沿湖农民参与,更有皇室豪强利用手中权势,伺机霸占,据为己有。而两淮移民的大量涌入,又亟需土地赖以谋生,这就使围田现象更加无限制地扩张,进入愈加严重的无序状态。南宋政府中有识之士对围田现象危害农业水利的严重性早已提出,但朝廷一直没有加以控制,他们只满足于坐收税赋,对由此造成的无穷祸患熟视无睹。
南宋淳祐八年(1248)发生了由开围田进而“括田”的政府行为,社会反响很大,受到的阻力也特大,终于无法进行下去,只得不了了之。这个“括田”事件的失败,对于当事人之一的史宅之打击很大。
史载:该年史宅之由吏部尚书升任端明殿学士,同签书枢密院事,兼提举财计,他建议朝廷开围田,并实行所谓“括田”。该事件被称为史宅之的人生污点,政治上的失节行为。由于吴梦窗与史宅之的友情且有多首酬赠词作,在评价吴词时不免有所影响。那么,史宅之的围田究竟是怎么回事,该对它作怎样的评价呢?
据周密《癸辛杂识别集》:“穆陵(理宗)念其拥立之功,思以政地处之;然思不立奇功,无以压人望。会殿步司狱芦荡,以为可开良田,裨国饷。时宅之为都司,遂创括田之议:一应天下沙田、围田、圩没官田等,并行拨隶本所(按:名‘田事所’)。”
那么朝廷采取的措施是什么呢?周密说是:“仍辟官分往江浙诸郡,打量围等。时淳祐七年(1247),郑清之专当国时也,遂以宅之为提领官,右司赵与膺为参详官,计院汪之林为检阅,赵与言、谢献之并为主管文字。诸郡又各差朝士,分任其事。”结果是“怨嗟满道,死于非命者甚众”。“分司安吉州榷辖毛遇顺毅然不就分司,嘉禾奏院王畴刻剥太过,刑罚惨酷,词诉纷然,随即汰去。行之期年,有扰无补,朝廷亦知其不可行。乃以赵与膺为浙西宪司嘉禾,提领江浙田事,陈绮为淮西饷置司会陵,提领江淮田事。宅之遂除副枢。于是刘坦、赵汝腾、黄自然皆力陈其不可,皆以罪去。后一年,宅之终于位。赵与膺死于嘉禾,王畴、盛如杞次第皆殂。其后应于官田,遂并归安边所,令都司提领焉。”这里有几个信息值得注意,一是括围田是由史宅之倡议的,二是朝廷予以支持,三是实行过程中遇到阻力,最终不了了之。
南宋末年俞文豹《吹剑录外集》的记载和评论则有些不同,其措词出奇地严厉:“淳祐八年(1248),史宅之以签书枢密院事领财计,建议括浙西围田及湖荡为公田,置田事所,选差官,属其嗜利亡耻者经营,争往州县乡镇所在置局。官吏四出奔走阡陌间,凡滨湖田亩,虽非围田,一例抄括,各务虚张数目,以为功能。俱数十年前绝户及废寺观、废庵舍产,去而名存者,悉行追究。连逮承买之家而窘拾之,或倍价而偿,或重赂以免。一路骚动,怨嗟沸腾。及次年淹没,颗粒不收。是年科举,平江府出《人情,圣王之田赋》,有榜于帘前曰‘民怨已极,圣主不知括天下之田也,咈人情’。而(于)宅之又有诗曰:‘朝廷结局收虚数,官吏归装载实钱。传语佥书史云麓,阎王来括尔心田’。其冬,宅之死,年四十五。昔宇文融以括田稔天宝之祸,崇政间李彦以括田基靖康之变,而二人皆不得其死。众怒岂可犯!众怨岂可结!”该书又记载史宅之于绍定间以陆游子陆子遹(曾为溧阳县宰),以福贤乡田六千余亩献史浩,史浩以十千一亩酬之。结果陆子遹仅以一千一亩付给田主,并残酷镇压田主的投诉行动;后陆子遹又献围田给史弥远,由此通过史宅之两为其纳贿于邑宰。可这事似乎在说陆子遹的不是,与史宅之括围田事没有内在的联系,史宅之将围田“括”了,这些献给史家的围田不是也变成“公田”了。
更不堪的是将唐代宇文融、北宋李彦括田与史宅之括田作类比,笔者以为这显然是不合适的。史载,开元十二年,制听逃户自首,辟所在闲田,随宜收税,其他豁免。宇文融向唐玄宗献策:括籍外羡田逃户自占者,给复五年,每丁税钱千五百,为朝廷每年增添了数百万缗钱。此策深得因穷兵黩武引起财政困难的李隆基喜欢。但“议者多言烦扰,不利百姓,所得不补所失”。宇文融主要靠治财赋而不是靠括田影响政治民生,“括田稔天宝之祸”,从根本上说是言过其实。至于北宋末年内侍杨戬接受胥吏杜公才的意见,“括废堤弃堰、荒山、湿滩及大河淤流之处”,以增租钱至十余万缗来取悦宋徽宗,供其骄奢淫逸。杨死后,内侍李彦继承其做法可谓变本加厉,甚至在汝州置局,将民间良田诬指为“天荒”田,所属鲁山县“尽括为公田”。要说这次虽属局部的括田行为祸害了百姓,严重地激化了某些地区的社会矛盾,为北宋的加速灭亡增添了润滑剂,那当然是对的。但说它乃是“基靖康之变”的事件,却不大恰当。与他们不同,史宅之括田从本质上说是朝廷行为,是解决长期以来豪强势要以围田破坏农田水利事业的一种尝试,尽管由于种种原因失败了,但那与宇文融、李彦的括田性质、目的、方式是不一样的。至于以“宇文融、李彦二人皆不得其死然”,推理史宅之也很快死亡,那更属主观猜测。笔者本不想探讨800多年前那场“土地改革”的详情,但对于俞文豹等把唾沫都吐到鄞县人史宅之的身上,且为吴梦窗的为人及其词作抹上一层阴影,感到有必要予以澄清而已。
梦窗与吴潜的交往
吴潜(1196-1262),字毅夫,号履斋,德清人。出身世家,嘉定十七年(1224)以榜首登第,历任地方与朝廷官员,颇有“贤誉”。他对外主张以和为守,加强战守之备,以抗御元兵;对内主张节用养民,对朝廷苟且偷安而深表忧虑。后任右丞相,遭贾似道迫害,贬谪循州,竟遭毒死。
吴梦窗的胞兄翁逢龙与吴潜是同年进士,嘉熙二年吴潜任平江府知府,梦窗之兄翁逢龙正好任该府通判,而梦窗在苏州仓廒有个职位(仓台幕僚)。爱好诗词写作的朋友们常有雅集聚会,梦窗在此得到这位曾任家乡父母官朋友的赏识,相互间感情很不一般。此时梦窗已经工于作词,毛晋跋梦窗词谓“晚年从吴履斋游,始学为词”,虽不符实际,但梦窗对吴潜这位文人达官是真正从心底里钦佩和热爱的,受到不少教益,那倒是真实的了。吴潜曾在嘉熙二年(1238)八月前任庆元府知府,深入地方实际,关心乡里民瘼,为庆元人民做了不少好事,颇得百姓好感。尤其在宝祐四年(1256)他出为沿海制置大使和判庆元府任上,主持建造平桥水则,为庆元水利事业作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吴潜在三年任期内坚持调查研究,“凡碶闸堰堤,某所当创,某所当修,见于钧笔批判者,皆若身履目击”。他在宁波月湖平水碑记中写道:“余三年积劳于诸碶,至洪水湾一役大略尽矣。巳未,绕农翠山,自林村由西门泛舟以归。暇日,又自月湖沿竹洲舣城南,遍度水势。其平于田塍下者,则篙志之,归而验诸平桥下,伐石为准,榜曰‘水则’。”在海洋管理方面,吴潜“素于四方山川、江海水陆险要,颇知大略”,上任后边事紧急,他“朝夕思虑,几忘寝食”,以镇海(当时称“定海”)为出发点,亲涉海岛,相度地势,沟通各岛屿,增添防守兵力,战备情况为之改观。梦窗昆仲作为鄞县人士,与吴潜又交往密切,自然格外佩服。
现存梦窗赠酬吴潜词共4首,或作于苏州,或作于临安,或作于绍兴。
作于苏州的:嘉熙三年(1239)正月,梦窗陪同吴潜往苏州沧浪亭看梅,写下了著名的《金缕歌·陪履斋先生沧浪看梅》词。
乔木生云气。访中兴、英雄陈迹,暗追前事。战舰东风悭借便,梦断神州故里。旋小筑、吴宫闲地。华表月明归夜鹤,叹当时、花竹今如此。枝上露,溅清泪。
遨头小簇行春队。步苍苔、寻幽别坞,问梅开未?重唱梅边新度曲,催发寒梢冻蕊。此心与、东君同意。后不如今今非昔,两无言、相对沧浪水。怀此恨,寄残醉。
沧浪亭为南宋中兴功臣韩世忠被贬后别墅,其时南宋边事日亟,国脉微弱,朝廷腐败,不作战守之备,谁能有力回天?梦窗忧伤国事,即事寄慨,乃是集中并不多见见之作。词的上阙从沧浪着笔,由吊古写起,缅怀中兴英雄韩世忠,伤叹不堪回首的“前事”。词人想像中忠魂化鹤夜归,实际上是写本人为此潸然泪下。这里笔法明暗相映,虚实相兼;词意深曲,境界凄绝。下阙正面写陪履斋游沧浪看梅,感叹国事日下,中兴无望,不禁恨从中来,难以排遣。“两无言、相对沧浪水”,可见词人与履斋忧虑国事的心是相通的。
另有《江神子·送桂花吴宪,时已有检详之命,未赴阙》:
天街如水翠尘空。建章宫,月明中,人未归来,玉树起秋风。宝栗万钉花露重,催赐带,过垂虹。
夜凉沉水绣帘拢。雾蒙蒙,钗列吴娃,腰里带金虫。三十六宫蟾观冷,留不住,佩丁东。
关于这首词,夏承焘先生在《吴梦窗系年》中指出,杨铁夫认为此词也是梦窗写给吴潜的。细玩词意,吴潜等尚在苏州。上阕写临安夜景,朝廷催促吴潜快速赴京。垂虹桥系吴江往临安方向的交通要道。下阕写梦窗身历吴潜夜宴,表现依依惜别的情怀。此时吴潜已受命参知政事,与《浣溪沙》等作不同,梦窗称其为“吴宪”,论者遂定梦窗已为其幕府。笔者以为未必然,因为属下对自己的上司固然多称“宪”,但子民笼统地称父母官为“宪”,尤其是对未来的吴丞相称为“吴宪”,那本就属于尊重之意,不一定就在此时入吴幕,成为其门客。
作于临安的:淳祐九年(1249)冬,吴潜任浙东安抚使知绍兴府,次月即同知枢密院事,兼参知政事。梦窗早在几年前就来往于杭州、越州之间,可能就作于此时的有《浣溪沙·仲冬望后,出迓履翁,舟中即兴》:
新梦游仙驾紫鸿,数家灯火灞桥东。
吹箫楼外冻云重,石瘦溪跟船宿处。
月斜梅影晓寒中,玉人无力倚东风。
小序说十一月十五日后,他在杭郊出迎吴潜,在船上即兴吟此词。上阕写迎接履翁,气派不凡,寄寓对友人的敬重之情。有人说“吹箫”是用伍子胥典写穷困潦倒乞求援手之意,笔者以为此说不免有些牵强。下阕写船外所见寒梅之倩影,既是写景,又用来暗喻履翁的高洁品格。
作于绍兴的:淳祐九年十二月后,作《绛都春·题蓬莱阁灯屏,履翁帅越》:
螺屏暖翠。正雾卷暮色,星河浮霁。路幕递香,街马冲尘东风细。梅槎凌海横鳌背。倩稳载、蓬莱云气。宝阶斜转,冰娥素影,夜清如水。
应记。千秋化鹤,旧华表、认得山川犹是。暗解绣囊,争掷金钱游人醉。笙歌晓度晴霞外,又上苑、春生一苇。便教接宴莺花,万红镜里。
蓬莱阁在绍兴卧龙山上,梦窗题写灯屏之辞,寓家国之忧于元夕的景物。上阕描写元夕景色,下阕先用神话中物是人非的事典和林和靖诗的语典,二者互相映衬;后以水中月、镜中花的表面繁华,暗寓悲观苍凉的心境,这种心境与十年前梦窗偕吴潜共游苏州沧浪亭时也是一脉相承的。
吴潜也有应和梦窗的词作。《贺新郎·吴中韩氏沧浪亭和吴梦窗韵》:
扑尽征衫气。小夷犹、尊酹杖履,踏开花事。邂逅山翁行乐处,何似乌衣旧里。叹芳草、舞台歌地。百岁光阴如梦断,算古今、兴废都如此。何用洒,儿曹泪。
江南自有渔樵队。想家山、猿愁鹤怨,问人归未。寄语寒梅休放尽,留取三花两蕊。待老子、领些春意。皎皎风流心自许,尽何妨、瘦影横斜水。烦翠羽,伴醒醉。
此词为吴潜应和梦窗之作,(“贺新郎”与“金缕曲”同调异名)看似洒脱,表现得平和蕴藉,其实透过字面,可见正话反说,其实古今兴废何尝不在牵动词人的爱国之心呢!
《声声慢·和吴梦窗赋梅》:
挨晴拶暖,载酒呼朋,夷犹东圃西园。绿萼枝头,两三初破轻寒。平生自甘寂寞,占冷妆、不为人妍。林逋去,问影疏香暗,谁赋其间。(www.xing528.com)
空想故山奇事,正烟横岭曲,月浸溪湾。杏错桃讹,那时青子都圆。惟饶梦窗知处,对翠禽、依约神仙。休引角,怕征人、泪落塞边。
梦窗原词已佚,吴潜和词称赞梦窗描写梅花别有神韵,担心梅花落曲声勾起宋、元战争前线战士思乡念家的情怀,使他们潸然泪下。
《浪淘沙·和吴梦窗席上赠别》:
家在敬亭东,老桧苍枫。浮生何必寄萍蓬。得似满庭芳一曲,美酒千锺。
万事转头空,聚散匆匆。片帆稳挂晓来风。别后平安真信息,付与飞鸿。
梦窗原词已佚,此词写吴潜有垂老回乡之举,梦窗等人设宴饯行。从词人吐露的心声来看,路途“平安”乃是友人关注的焦点,“信息”之前强调一个“真”字,足见友谊的真挚动人。
由上述可见,可以得出两点结论:一是吴梦窗与吴潜之间存在真诚的友情,这种友情的产生和发展与吴潜曾任庆元府知府等经历有关。二是吴梦窗与吴潜关系密切,但并不一定入过像人们所说的吴潜幕府,成为他“矢死无靡它”的门下客,像战国时代的侯赢或朱亥一类“士为知己者死”的侠士。实际上,他们既有某段时间经济上的依赖与被依赖的关系,又有文人墨客诗朋词侣的关系(他们很多人原来在一起读书吟诗作词,后来有些人科举得志,进了官场,甚至非常显赫,于是落魄者就依附于他,此类现象相当普遍),却并不一定有政治上荣损并依的关系,他们之间的关系也并没有磐石般的稳定。窃以为离开这些实际来看待梦窗与达官贵人即使与吴潜的交往,往往会有失偏颇。
譬如与被列入《奸臣传》的贾似道,梦窗集中有4首酬赠词,其中《木兰花慢·寿秋壑》和《宴清都·寿秋壑》,题词已经表明乃是祝寿之词,里边“槎信长通”、“星槎信约长在”两语,都说梦窗多少有与贾似道平时乃至寿诞都有一定的联系;《金盏子·赋秋壑西湖小筑》和《水龙吟·过秋壑湖上旧居寄赠》,题词也说明梦窗能够曳裾贾宅,游山玩水,饮酒赋诗,但填词助兴,却是他的例行公事,也是以此换取物质报酬的条件。“在这四首词中,我们几乎看不到一点盛衰兴亡的悲慨和国事日非的影子,只是表现着一派闲雅高华的情调,从表面上歌颂贾似道的名位声望以及他所伪饰的苟安的升平,而未曾流露出一点真正属于自我的内心的情感。可是另一方面,则梦窗却也并没有一点谄佞干求的言语。这种现象可以使我们看到梦窗与贾似道之间隐然有着一份疏远之感”(见叶嘉莹的《拆碎七宝楼台》),叶教授对吴文英与贾似道关系的论述,应该是公允之言。
对于在越中(绍兴)期间,吴潜离开后,梦窗周旋于嗣荣王赵与芮(度宗之生父)的周围,为他们夫妇俩各作了两首寿词,以及饯行赋写豪华厅堂之类的作品,因事主与吴文英无官场利害关系,纯属私人交往,笔者以为也应作如此观。而对于吴潜受到贾似道的排挤乃至被毒死,梦窗没有一首表示悼念的词作,因没有充分证据不能遽下结论。如《西平乐·西湖先贤堂,伤今感昔,泫然出涕》究竟是否为吴潜所作,历来众说纷纭,但证据不足,这里也就不予讨论了。
梦窗的爱恋悲情
梦窗一生没有功名,常流寓各地,碌碌依人,多为官宦的清客或幕僚(如苏州10年时在仓台管理输税与和粜的幕中),有时衣食不周,“酒债难赊”,后来穷愁潦倒,“晚年困踬以死”(鄞人史学家全祖望语)。作为没有官位俸禄的著名词人,平日呈现给人的一面,大多是跟随达官显宦,或吟风弄月,或饮酒赋诗,或击节歌舞,似乎悠哉游哉,十分潇洒;殊不知,他们一旦失去依靠,“车穷路绝”,辛酸苦涩,食粥赊酒,就难以再有平静宽裕的日子。比梦窗稍早一点的姜夔,其处境也好不了多少:晚年贫困潦倒,连死后成殓也得靠以前的文友临时凑钱,草草埋葬。梦窗的好友和座主吴潜就曾经说起此事,在闻知姜白石死后落寞的音讯后立即“与诸公”捐资助其成殓。
梦窗本姓翁,因故出为吴后,改翁为吴。其兄翁逢龙中吴潜榜进士,做过平江府通判,去世较早,估计不可能会有多少钱财接济于他;其弟翁元龙(字时可,号处静)亦“善乐府”(由此可见翁氏家庭颇有文学渊源),可也是长期为人幕僚,居无定所,连他的籍贯也有不同的版本:《鄞县志》说他是本县人,那诚然是正确的;《台州府志》却称他是黄岩人,这或许是他长久跟随黄岩人士杜范(曾任丞相)的缘故;又有说他家在慈溪南乡的翁岩。总之,也是个属于“才秀人微”一类的士子。梦窗由翁姓易为吴姓,其原因不详,或许由于其母改嫁,或许由于过继而出,不管怎么样,这种事情本人无法做主,但这种人生遭际却对其本人一生大多会带来较大的影响,具体而言,对于本人的性格、价值趋向和婚恋心理等,产生的影响或许要更大一些。梦窗少年时期肯定是在鄞县度过的,而且那时他在家乡颇有才名。据乾隆《鄞县志·翁元龙传》称“与同里吴文英齐名”,于《陈允平传》又言:“能诗,与同里吴文英齐名。”除了前一个材料还不能真切地反映梦窗与元龙的昆仲关系会引起人们些微歧见这一点遗憾之外,两则材料由于介绍的都是传主少年时代的文才,也说明他的少年时代的确是在这里度过的。关于梦窗的鄞县老家,词人在其作品中很少写到,但也不是没有。施蛰存先生解释《祝英台近·除夜立春》时说,下阕“旧尊俎。玉纤曾擘黄柑,柔香系幽素。归梦湖边,还迷镜中路。可怜千点吴霜,寒消不尽,又相对、梅花如雨”。施先生是这么理解的:当初在四明家乡吃年夜饭时,还记得有姑娘为我剥柑子吃,那股轻柔的香味,至今还牵系着我的幽忧的情绪。他还强调:吴文英是四明(今宁波)人,四明有镜湖,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遗迹;词用“归梦”两字,说明词人现在是作客异乡;当此过年的时候,怀念起从前在家中过年的热闹欢乐,便勾起思归的情绪,可是连做梦也迷失了镜湖中的道路,这是说,连做梦也回不到老家。施先生说的“四明有镜湖,是唐代诗人贺知章的遗迹”,大概指的是宁波月湖,他以为梦窗老家即在月湖不远处。就地域论,这应该是没有多大问题的。
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梦窗离开了四明。从此以后,他的游踪多在太湖一带,尤其是苏杭等地。早年的足迹见于词者,《贺新郎·为德清赵令君赋小垂虹》(25岁作),已有“重来趁得花时候,记流连空山夜雨,短亭春酒。桃李新栽成蹊处,尽是行人去后”。说明几年前他去过德清一带,且有足够的时间盘桓。未表明具体写作日期的游历德清的早年之词还有《瑞龙吟·德清竞渡》《念奴娇·赋德清县圃明秀亭》。(至于《祝英台·春日客龟溪游废园》《珍珠帘·春日客龟溪》《烛影摇红·赋德清县圃古红梅》《清玉案·重游(龟)溪(废)园》则是晚年的重游之作。)可以确认梦窗游历苕霅的时间是在绍定三、四年(1230-1231)之间,有《惜红衣·余从姜石帚游苕霅间三十五年矣重来伤今感昔,聊以咏怀》为证。在酬赠史宅之的《瑞鹤仙·寿史云麓》中他曾写过“梅清水暖。苕溪上、几吟卷”。苕溪在天目山区,溪水淙淙,风景极佳,估计左右南宋政局几十年的鄞县史浩、史弥远父子在此筑有住宅,史宅之年轻时就读书于此,死后也安葬在这一带。作为同乡友人,梦窗大概在年轻时也到过此地,对它颇为熟悉,印象较深,他规劝史宅之解官辞职,回到苕溪畔读书吟诗,同时养身修性,其因盖出于此。除了德清,少年梦窗还到过无锡。《水龙吟·惠山酌泉》提到“二十年旧梦,轻鸥素约,霜丝乱,朱颜变”。此词写在四十几岁,说明他在二十余岁时已经游历过这里。不过梦窗早年游历还是以杭州(临安)为主,近来学界有梦窗“早年客杭”之说,其中提到那时写赠姜石帚的两首词,还有《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扫花游·西湖寒食》等。
从梦窗的词作看,他在杭州、苏州之间安过几次家,但鉴因常有羁旅之行,即使这些“家”,他也不能经常性地安居。“十年旧梦无寻处,几度新春不在家”(《思佳客·癸卯除夜》),这是他在杭州十年生活的真实记载。“独鹤华表重归,门巷都废”(《昼经堂》),写杭州的家居变化极大。《三株媚·过都城旧居有感》也写到,当初这里还是座“绣屋”,可后来却成了“紫曲门荒,沿败井、风摇青蔓”。可见他在杭州安过的家,后来几乎都败落得一塌糊涂。“茂苑人回,秦楼燕宿”(《齐天乐》),“新月西楼,归家梦向斜阳断”(《凤栖梧》),则是写在苏州的家。《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居过重午》的词题就说明他在苏州盘门外安过家。《点绛唇·有怀苏州》“明月茫茫,夜来应照南桥路”。南桥大概就是他老屋所在的近皋桥。《鹧鸪天》“吴鸿好为传归信,杨柳阊门屋数间”。阊门是词人苏州西门的旧居。《喜迁莺·儿辈尚留瓜泾萧寺》,词题本身就指他在吴江也安过家,本人先行离开,而家眷还留在瓜泾(在吴江)临时寓所(萧寺即佛寺,唐宋时代常有租给俗家居住的风尚)。他追忆苏州的家,大都不写它败落,这与环境固然有关,但跟女主人的存亡也不无关系。
梦窗词中占有很大比重的伤逝感怀之作,大多是为纪念苏州和杭州两姬妾而作,其中一个因故被迫遣去(见夏承焘先生《吴梦窗系年》),另一个盛年亡故(同上),“一遣一死,约略可稽”。除此之外,夏先生还“隐约地感到似乎还有一个相恋而早逝的杭州女子”。20世纪30年代周岸登氏曾经提出过后一个问题,只是没有详细介绍和论证,令他为之惋惜。杨铁夫先生则把第三位女子视为一名“楚妓”,大概是从杭州美女籍贯的角度而作出的推测。不能排斥梦窗还爱过别的女人,因为他是个接触歌舞场所时间长而又特别深于用情的词人。这几位恋爱对象年轻美貌,才艺出众,能歌善舞,与词人情投意合,可又似乎都是悲剧性的人物。梦窗对她们的情感可谓刻骨铭心,终生一直念念不忘,每当有了感触,其心情就总是低回抑郁,不能自已;其提笔挥毫流于笔下,词句总是缠绵婉转,深挚动人。从现存梦窗所作情词可以看出,作者用情的确相当专注,情感非常缠绵动人,词的境界品位较高。它们既与那些逢场作戏、追欢逐笑、朝秦暮楚的浮浪之作迥异,也与着意描摹色相暴露幽欢偷情的庸俗艳词大相径庭。从情词所反映的本事探索,梦窗所恋大体上可以锁定在这三个女人身上。
1.早逝的西湖美女,其死亡与西湖结下不解之缘。周岸登氏说不幸溺水而亡者,就是指这一位。梦窗在《定风波》中写道:
密约偷香踏青,小车随马过南屏。回首东风消鬓影,重省。十年心事夜船灯。
离骨渐尘桥下水,到头难灭景中情。两岸落花残酒醒,烟冷。人家垂柳未清明。
这首词用典多而切。“偷香”用贾充女儿偷香私婚的典故,说明那女子出身高贵,且对词人的追求大胆勇敢,并非那种为礼教束缚总是处于被动羞涩的女子;“小车随马”用古诗“郎骑青骢马,妾乘油壁车”的典故,描写两人浪漫地偕去南屏山尽兴游玩。骑马乘车的诗句杭州名妓苏小小也用过,但这里的女主人公似与歌妓不同。“离骨渐尘桥下水”暗示这位大胆地追求爱情的美女不知为什么而不幸溺水(西湖水)而亡。另一首词《思佳客·赋半面女髑髅》也写到对她死亡的沉痛哀悼。
钗燕拢云睡起时。隔墙折得杏花枝。青春半面妆如画,细雨三更花又飞。
轻爱别,旧相知。断肠青冢几斜晖。断红一任风吹起,结习空时不点衣。
词中所写的葬于“青冢”者,大概也就是这个女子。只是从“隔墙折得杏花枝”暗用红杏出墙的典故看来,这又似乎是位名花有主的女子(有人猜测是个富家姬妾),她大胆而热烈地追求爱情的形象,给人印象颇深。“断肠青冢几斜晖”,说明其人已亡故多年,词人在夕阳西下凭吊伊人时异常伤心(周岸登氏说是“经殡宫而作”)。关于这个女子,《齐天乐·白酒自酌有感》也有提及,不过这似乎是上了年纪以后的作品了。其下阕为“当时湖上载酒,翠云开处共,雪面波镜。万感琼浆,千茎须雪,烟锁蓝桥花径。留连暮景,但偷觅孤欢,强宽秋兴”,其中提到的“蓝桥”采用裴航遇仙的典故,很值得注意。那是《太平广记》传奇中写裴航途经蓝桥驿,因口渴求觅饮水,见给水那户人家有一位美貌少女,她名叫云英,裴航一见钟情,就向她母亲乞婚,其母索玉杵臼为聘礼,后经裴航费尽心机获之,终于得与云英成婚。再后来,裴航才知母女俩皆为仙人。由此看来,梦窗是用这个典故影射那个早年夭亡的女子,说明那位女子出身不凡,梦窗经过百般努力才得到了她。而她的死亡对当时少年梦窗的打击,是非常沉重的。
《渡江云三犯·西湖清明》描写梦窗与这位姑娘的初遇。
羞红颦浅恨,晚风未落,片绣点重茵。旧堤分燕尾,桂棹轻鸥,宝勒倚残云。千丝怨碧,渐路入、仙坞迷津。肠漫回、隔花时见,背面楚腰身。
逡巡。题门惆怅,坠履牵萦,数幽期难准。还始觉、留情缘眼,宽带因春。明朝事与孤烟冷,做满湖、风雨愁人。山黛暝,尘波澹绿无痕。
“羞红”一韵,既写西湖美景,又写伊人的娇羞柔媚和淡淡颦恨;“旧堤”一韵写游踪,女子划船,词人骑马,彼此十分乘兴,读者可以想见她们初遇的地点和情状。“千丝”一韵写去女子家的路途景物等情况,以及词人心目中的美人情韵。(仙坞,该是伊人宅第;迷津,令人迷离的幽会之地。)“肠漫”一韵写女子风姿绰约的背影,化用苏轼“隔水临花时一见,只许腰肢背面看”句意。下阕二韵写后来徘徊逡巡终于不遇,虽然曾来此处留宿而始终魂牵梦萦,无奈欢情难续,音信一直不通。“还始”一韵写回顾当时美人与己目成,词人为春情缭乱而衣带渐宽。“明朝”一韵写来日可能无望,真是万愁揪心。最后一韵写西湖暮景,令人想见词人悲哀惆怅已至于极。对于该女最后为何不再露面的问题,有人猜测可能是遭到了某种惩罚。因为从上述描写来看,那种似乎属于“幽会”、“偷情”一类的情爱关系,受到严厉的干预甚至惩罚之后,他们便不能再在一起了。“断肠青冢几斜晖”,“离骨渐尘桥下水”,她若果真为爱情而牺牲,那怎么能叫梦窗不为之痛苦终生呢?
2.离异的苏州爱姬,破镜难以重圆。这位苏州女子(有人从湘水女神的用典认为是湖南人),她本为歌妓,梦窗为之脱籍,并纳为妾,恩爱异常,十年后因故离异。这一点在梦窗的词作中多有反映,例如咏物词《琐窗寒·玉兰》借物喻人,实际上是在写这位苏姬。正如杨铁夫《梦窗词选笺释》所说:“梦窗词稿忆姬之作占四分之一,此词独于姬之来踪去迹详载无遗,可作一篇琴客小传。”词中写道:
绀缕堆云,清腮润玉,人初见。蛮腥未洗,海客一怀凄婉。渺征槎,去乘阆风,占香上国幽心展。遗芳掩色,真姿凝澹,返魂骚畹。
一盼。千金换。又笑伴鸱夷,共归吴苑。离烟恨水,梦杳南天秋晚。比来时,瘦肌更销,冷薰沁骨悲乡远。最晚情、送客咸阳,佩结西风怨。
那么这位被放的琴客(遣妾)是怎样一个女子呢?“绀缕”一韵让我们看到她同兰花一样,有似云的黑发,如玉的桃腮,其美貌出众,如初露姣美的湘水女神“氾人”那么高雅美丽。这里暗喻梦窗的那位苏姬。“蛮腥”一韵是说她生于南方水滨,人所罕见,让词人(海客)一见就怜惜、爱慕不已,遂将她脱籍迎娶,成为自己之姬妾,直至淳祐四年(1244)梦窗四十五岁因故被遣回(见夏承焘《吴梦窗系年》)。杨铁夫说:“姬,苏州人,苏故吴地,吴于春秋时为蛮,姬出妓籍故曰蛮腥。海客,自谓;凄婉,乃怜香惜玉意。”“渺征”一韵说兰花仙女乘驾浮槎趁天风飞向苍溟,更显出超凡脱俗的天香国色,并展现其贞幽之心。“遗芳”一韵写兰花真姿隐没,暗喻苏姬离异后踪影不见,词人欲像《离骚》中所写“滋兰之九畹”一样将苏姬请回来。下阙二韵写苏姬一顾一盼的姿容之美,简直是千金不啻。“又笑”一韵写她多情含笑陪伴词人这个类似漂流湖海的鸱夷子皮(春秋晚期帮助勾践灭吴后泛舟五湖隐居的范蠡),一起在苏州过着幸福的生活。“离烟”一韵写眼前江南秋晚,连梦中都难以重现她的芳姿,现在离情别恨触处皆生。“比来”一韵写自己为此形销骨立,挡不住冷风沁骨,人到悲处,思念遥远的故里之情何以自解?末韵用李贺《金铜仙人辞汉歌》的典故,写当初苏姬离开时的悲伤情形,那实在是造成两个爱侣永远为之悔恨的谬误。
梦窗与苏姬情爱最笃,如《满江红·甲辰岁盘门外寓居过重午》下阕有“帘底事,凭燕说。合欢缕,双条脱。自香消红臂,旧情都别。”“帘底”一韵写两情相悦,惟有燕子知情;“合欢”一韵写词人为苏姬在端午节戴上“合欢缕”(双彩线)、“双条脱”(双手镯);“自香”一韵写现在人去影离,怎不痛苦万状。又如写在同一年的《凤栖梧·甲辰七夕》也是著名的忆念苏姬之作:“夜色银河情一片。轻帐偷欢,银烛罗屏怨。陈迹晓风吹雾散。帘钩空带蛛丝卷。”“夜色”一韵写七夕天色幽美,银河旁牛郎织女痴情相融;“轻帐”一韵写两人昔日曾在纱帐内欢会,良宵苦短。后二韵写往事烟消云散,人去楼空,遗恨无穷。《尾犯》一词写到“影留人去,忍向夜深,帘户照陈迹”,说的也是同一意思。只不过词人对她的离去是自责多于怨恨,想念压过一切,这是十分清楚的。
苏姬的姬妾身份何以得到确证呢?有《新雁过妆楼》云:
梦醒芙蓉。风檐近、浑疑佩玉丁东。翠微流水,都是惜别行踪。宋玉秋花相比瘦,赋情更苦似秋浓。小黄昏,绀云暮合,不见征鸿。
宜城当时放客,认燕泥旧迹,返照楼空。夜阑心事,灯外败壁哀蛩。江寒夜枫怨落,怕流作、题情长断红。行云远,料淡蛾人在,秋香月中。
词中“宜城当时放客”句很说明问题。唐代诗人顾况写过《宜城放琴客歌》,诗中的“琴客”叫柳浑侍儿,就是个遣妾。这首词上阕写从梦醒到黄昏,词人终日思念苏姬,不管是错觉还是比喻,都见他望穿秋水,却无法得到她的音讯;下阕点明苏姬身份,对于她音信杳然,心中悲苦异常,想象中的她或许会红叶题诗,或许会月宫孤单,她在词人的心目中仍然是那么高雅那么痴情,因此,其“夜阑心事”也无法排遣。
从以上各首词用事考察,梦窗确有这么一位令其无法忘怀的苏州姬妾,这是没有什么疑问的。但对于具体人事身世,还存在不少让人想象的空间。
3.恋爱对象也为杭女,诚如夏承焘师所说:“梦窗似不止一妾,其另一人殆娶于杭州。”一般通称为杭妾,他们相恋不久即病故。《莺啼序·春晚感怀》是词中最长的词调,共240字,梦窗是此词调的首创者,对于这段情史,他叙述得非常详细委曲。
残寒正欺病酒,掩沉香绣户。燕来晚,飞入西城,似说春事迟暮。画船载、清明过却,晴烟冉冉吴宫树。念羁情游荡,随风化为轻絮。
十载西湖,旁柳系马,趁娇尘软雾。溯红渐、招入仙溪,锦儿偷寄幽素。倚银屏、春宽梦窄,断红湿、歌纨金缕。暝堤空、轻把斜阳,总还鸥鹭。
幽兰旋老,杜若还生,水乡尚寄旅。别后访、六桥无信,事往花委,瘗玉埋香,几番风雨?长波妒盼,遥山羞黛,渔灯分影春江宿,记当时、短楫桃根渡。青楼仿佛,临分败壁题诗,泪墨惨澹尘土。
危亭望极,草色天涯,叹鬓侵半苎。暗点检,离恨欢唾,尚染鲛绡;凤迷归,破鸾慵舞。殷勤待写,书中长恨,蓝霞辽海沉过雁,漫相思、弹入哀睁柱。伤心千里江南,断魂在否。
这首词分四片,全词记叙梦窗“十载西湖”的一段亲身经历,它并非早年客杭作品,而是后来追悼在杭州不幸早逝的昔日恋人,或称姬妾,他们相爱的时间要晚得多。那件事本已难详考,但读这首词的确犹如读唐宋传奇,情节曲折动人,内容哀艳并存。首片起兴,伤春怀旧。词人外感于春寒,内伤于沉饮,闭户寂寥。燕子飞来,似说春光将尽;清明时节,已在西湖画船、吴宫烟树中悄然逝去,而客愁离情悠悠无着。二片写十年前在西湖畔与一女子情合欢会的故事,情节生动,富有传奇性。“十载”一韵写初遇及追随(“娇红软尘”指所恋女子的车尘);“溯红”一韵写入门及通情,用南朝小说刘、阮游天台逢仙女和《莺莺传》红娘传简的典故;“倚银”一韵写二人欢会,欢情虽长可情缘短暂,很快就匆匆离别,别时两泪涟涟,歌舞未终;“暝堤”一韵写梦醒人离,斜阳空堤,惟余鸥鹭而已。三片写重访爱人居处。“幽兰”一韵写花谢草生,时移事往,自己却一直羁旅水乡,不得自由。“别后”一韵写旧地重游,音信杳然,原来恋人竟然弃世多年。“长波”和“青楼”二韵逆笔倒叙,追忆相聚情景:恋人顾盼多情,眉宇俊美,词人迎于渡口,共宿扁舟;而目睹当时含泪“败笔题诗”(用周邦彦词意)已经糊上尘土。四片以悼亡为结,“危亭”一韵写景抒情,“暗点”一韵写昔日悲欢,现在伊人如凤凰垂翅难返,破镜重圆已不可能。“殷勤”二韵以谱写长恨于此哀曲来为她招魂。
《澡兰香·淮安重午》有“念秦楼也拟人归,应剪菖蒲自酌。但怅望一缕新蟾,随人天角。”一个“归”字透露对方在家翘首以望过节的情景,其身份不言自明。《昼经堂》也是追忆这位杭姬。词曰:
舞影灯前,箫声酒外,独鹤华表重归。旧雨残云仍在,门巷都非。愁结春情迷醉眼,老怜秋鬓倚蛾眉。难忘处,犹恨绣笼,无端误放莺飞。
当时。征路远,欢事差,十年轻负心期。楚梦秦楼相遇,共叹相违。泪香沾湿孤山雨,瘦腰折损六桥丝。何时向,窗下剪残红烛,夜梢参移?
此词作于杭州,写梦窗久客还家。“舞影”一韵用《搜神后记》丁令威成仙千年后化鹤返乡的典故写自己回家的苦况,灯烛飘摇,哀声盈耳,独饮闷酒。“旧雨”一韵写故居破败,满目凄凉。“愁结”一韵写怀人,抒发郁结心中的相思愁苦。“难忘”一韵以放鸟喻写杭姬归宁,可从此竟成永诀。下阕“当时”二韵写因自己羁旅他乡之日多,与姬厮守欢会少,辜负了彼此多年共同的心愿。“楚梦”一韵写梦中在家聚会,互相嗟叹不该违背诺言。“泪香”一韵写杭姬亡故,孤山、六桥均为杭州胜迹。“何时”一韵化用李商隐《夜雨寄北》意,幻想与亡妾重聚。这些词句极为凄抑,表达了词人为之肠断的心情。
梦窗词浓丽绵密,饱含深情,《蕙风词话》说得好:“大抵吴词不出一个真字,有真情,真境,真事,然后有真词。梦窗之词,则严妆盛饰之美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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