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晚清诸位学术大师中,大约要算俞曲园最为如今的文史学界人士熟悉,这不仅因为他的学术成就大、学识渊博,而且因为他还是章太炎的老师,是当代著名学者俞平伯先生的曾祖父。俞曲园的声名远播韩、日、东南亚,如今到中国苏州旅游的中外游客,总不忘买一份俞曲园写的唐人张继《枫桥夜泊》的拓片作为纪念。
俞曲园(1821-1907年),名樾,字荫甫,原籍为浙江湖州府德清县,从小在杭州外祖父家就读。“曲园”是他的号,光绪初年,他的先人在苏州马医科巷建造家园,在俞樾后来苏州住处的西侧、“春在堂”的北面,由于地面形势颇似篆文的曲字(■),所以他把这个地方叫做“曲园”。他在其中开了个门形的小池塘,而这池塘又很像篆文的■(曲)字,“曲园”布局颇佳,可在里面读书著文,因此俞樾即以“曲园”作为自己的别号。
俞樾一生浮沉同“考试”有密切关系,可谓“成亦考试,败亦考试”。道光三十年(1850年),俞樾三十岁时参加殿试,当时主考官是曾国藩。曾国藩十分欣赏俞樾的文章,“必欲置第一”。其他几位阅卷官一起读了俞的文章,有人提出疑问:“文章虽然写得好,但仓促之间怎能写得如此出色,无非是套用了现成文章罢了。”曾国藩反驳说:“不是这样的,他的诗也写得好,难道诗也是旧诗吗?”那一次诗的题目是“澹烟疏雨落花天”,俞樾开首第一句为:“花落春仍在。”曾国藩说:“此句与‘将飞更作回风舞,已落犹成半面妆’相似,他日所至未可量也。”曾十分欣赏这一句,认为“咏落花而无衰飒意”。于是被取为第一,钦点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这是俞樾受知于曾国藩的开始。后来俞樾为纪念老师提携之恩,将“春在”两字,作为自己的堂名,并将他五百余卷著作汇成总集,称为《春在堂全书》。
俞樾作为庶吉士在翰林院继续学习,散馆(学习期满,安排他职)后任编修。没过几年,他被派到河南做学政。在任学政期间因发生试题割裂事件,被罢官,皇帝下命令“永不叙用”。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清代各级考试试题一定要从经书上出,但自明代以来几百年间,题目都快出完了。为了防止被人猜题套用,于是命题者力求隐僻,强截句读,割裂经文,在不当连接的地方连接,在不当断句的地方断句,这种题目称为“截搭题”,纯属文字游戏,但也可以看出考生对经书熟悉的程度。俞樾为童生考试正场所出的考题有好几则,其中有一题叫《君夫人阳货欲》。题目中的句子都出于《论语》,前面几个字出于《论语·邦君之妻章》“异邦人称之亦曰君夫人”之句,后面几个字出于《论语·阳货章》“阳货欲见孔子”之句,俞樾取上句“君夫人”三字,和下句“阳货欲”三字,凑成《君夫人阳货欲》这一题。另一题是《王速令反》,语出《孟子·梁惠王·齐人伐燕章》“王速出令,反其旄倪”。俞樾取下句“反”字连上句而成;还有一题是《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语出《孟子·梁惠王·滕文公问曰章》“二三子何患乎无君,我将去之”句,俞樾割“我”字连上句而成。
在当时情况下,出这样题目真是匪夷所思。《君夫人阳货欲》一题,在有的人看来,简直是戏侮,而后两题问题更大,因为它们可以曲解成:“王出令使造反”、“无君而有我”。假如在雍正、乾隆年代文字狱盛行之时,俞樾必遭杀身之祸。咸丰年间文网较疏了,对汉族知识分子的防范已不如清朝前中期,但还是有人将题目曲解了,御史曹登庸参劾俞樾试题割裂,要求严加处分。幸亏此时曾国藩这位“中兴名臣”还手握重权,他出面极力保奏俞樾,说俞樾素有心疾,偶犯过错。俞樾这才免于重刑,逃过一劫。但“革职回原籍,永不叙用”这样的处分是逃不了的。
对俞樾的官运不通,人们有各种说法。传说河南学政衙门素来有狐仙作祟,每位学政到任,必亲自去祭拜,可是俞樾偏不信这个邪,他坚决不去拜,所以出题目时一时精神恍惚出了纰漏,以致有此之祸。当然这是人们茶余饭后谈话的说笑而已,倒是俞樾本人很看得开。同治四年,在南京李鸿章幕府时,李问俞樾:当时一起考中的人大多成了达官,你为何落寞如此?是不是榜运不佳。俞樾回答说:哪里有什么榜运,主要是人的因素罢了。俞樾晚年在《春在堂随笔》里谈到此事时说自己“竟沦弃终身,负吾师望,良可愧矣”。他曾给曾国藩写信说当年被识拔后又被黜落之事:“由今思之,蓬山乍到,风引仍回,洵符‘花落’之谶矣。”意思是:自己刚被引到蓬莱仙岛,又被风吹回人间,真是符合“花落”那句诗的意思,中第之诗成了自己一生命运的谶语。这是俞樾自我解嘲的话,态度虽然达观,情感却不免有些忧伤。(www.xing528.com)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失于彼者必得于此,官场上少了一位达官,学术界便多了一位大师,在俞樾当时以为不幸,在后世看来这是幸事。咸丰八年(1858年),三十八岁的俞樾回到南方,寄居苏州,专心致志于读书著述,古人所谓“在山为远志,出山成小草”,他可以遂自己的初愿了。他读了著名经学家江苏高邮王念孙、王引之父子写的《经传释词》《读书杂志》《广雅疏证》《经义述闻》(世称“王氏四书”),非常钦佩王氏父子的治学精神,同时也激发起他治经学和小学(文字学)的兴趣和愿望。他在读书札记研究的基础上,写下了《群经平议》、《诸子平议》等书,还写下了另一本《古书疑义举例》,这是一本训诂学上的工具书。由于周秦汉三代用词造句已多与后世不同,后人阅读理解常遇到困难,作者就专门诠释此类词句,尤其重视第一手例子,并加以断语。此书成为后人读秦汉古书必备的参考书。这些书与王氏父子之书一起为天下无数读书人带来了方便。后来梁启超对此作出了很高评价。
他在苏州七年闭门读书著述,后来任江苏巡抚的李鸿章推荐他担任苏州紫阳书院的教席。清代中期书院很发达,当时许多名人都在书院讲学或听课,紫阳书院更是人文荟萃,极一时之盛。晚清文坛政坛上一些名流如吴大澂、张佩纶、陆润庠都是他的学生,这些都是叱咤风云的人物,本身学富五车,能够使他们甘心成为俞樾的学生,可以想见俞樾的学问了。后来,他又接受了浙江巡抚马新贻的聘请,辞去紫阳书院教席,到杭州出任著名的诂经精舍的山长(校长),这一去便是三十余年。诂经精舍是专门培养学术人才的学校,教学生专课经义,旁及诗赋。俞樾继承了阮元倡导的良好学风,在精舍里仍以汉儒许慎、郑玄为宗师,重经义训诂之学,俞樾兢兢业业地教学生。虽然这里不教学生读八股文和帖括,但浙江省科举中式之士有许多人出于其中。当然它主要培养了一批学术人士,如著名学者朱一新、黄以周、崔適、章太炎、戴望等都在精舍肄业。俞樾在课余之暇,专心著述,写下了大量著作。同时他还常与故旧门生酬唱写文赋诗。曾国藩曾经有两句话形容他的两位门人:“李少荃(李鸿章)拼命做官,俞荫甫拼命著书。”非常形象地刻画出两人的一生遭际。当俞樾主持诂经精舍时,他还兼管浙江书局,当时正逢太平天国时期,战乱年代,典籍多遭焚毁,俞樾建议江、浙、扬、鄂四个书局分刻《二十四史》,又由浙江刻《二十二子》,因此,在保护和发展文化教育事业上俞樾作出了很大的贡献。
作为晚清的一大家,他在学术上的贡献是多方面的,经、子、小学都是他的专长。除此之外,值得一提的是他对小说、戏曲、通俗文学也很喜欢,这一点在当时是了不起的。当时的文化人往往瞧不起小说一类的通俗文化,而俞樾却看到了它们在教化上的作用,这一点与后来梁启超强调小说的作用完全是一致的。笔者年幼时读过的第一本武侠小说《七侠五义》,据说这本书就是俞樾根据石玉昆《三侠五义》加工润色,改换书名后,在南方流行起来的。可见俞樾日日浸淫书海中,思想却并不迂腐。
俞樾一辈子读书、做卡片、笔记,搜罗宏富,勤于动笔,成为后人治学的楷模。最有趣的是他在《春在堂诗编》里有《告西士》《咏古》两首长诗,里面有很多新奇的见解,他还推测未来科学发达可登月等。这些都已大大超出一般封建士大夫的识见。虽然由于政见关系,章太炎在政治上与俞曲园分道扬镳了,但章太炎对自己老师在学术上的评价还是非常高的,把他列为经师中的第一流。此外,由于他的名声,俞樾的书法也为世所重,苏州一些名胜多有他的字迹,其中最出名的是他为《枫桥夜泊》写的诗碑。据施蛰存先生《唐诗百话》所云:“宋代王珪写过此碑,正在丧服中,俞樾写此碑当年便去世。后来民国有位叫张继的书法家也写此诗刻碑,越日而逝。三事巧合如此……”
俞曲园一生读书讲学,写下那么多的著作,当然和他才气、勤奋有关,但更主要的同他及早脱离官场,专心于著述有关。这是幸耶?不幸耶?如果把官职作为“花”,那么“花落春仍在”,学术文化才是“春”。这正应了曹丕的一句话: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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