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讲到爱国主义时,常常喜欢用一句话加以概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其实,许多人并不真正知道它的含义和它的原始出处。这话原出于顾炎武《日知录》第十三卷,他说“有亡国,有亡天下”,两者的区别在于,亡国是易姓改号,不过是改朝换代,而“亡天下”则是“兽食人,人食人”,社会道德沦丧,士大夫无耻,所以“亡天下”比“亡国”更可怕。他还说:“保国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谋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贱与有责焉耳矣。”顾炎武的这些话,即使在今天仍然具有发人深省的作用。
顾炎武之所以为后人敬仰,成为中国读书人人格完善的代表,人们心目中的楷模,不仅仅因为他誓不降清,坚决不做清朝之官的骨气,而且因为他的学问博大精深,他的求学精神令人感动。因此,谈读书当然不能不谈谈顾炎武,他一辈子真正做到了“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顾炎武是江苏昆山人,后人称他为亭林先生,出身于江南有名的富户。据说他相貌奇特,瞳子中间白而旁边黑,性情耿介,不大与一般人交往,只与同乡人归庄为友。归庄也是一位读书人,当时人们称他俩是“归奇顾怪”。据说,顾炎武小时候便喜欢读书,而且读书很快,正史上说他“读书目十行下”,意思是一目十行。明代灭亡后,他到北方去,一度想进行反清复明的大业。足迹遍及山东、山西,“遍历关塞,四谒孝陵,六谒思陵”。孝陵是指在南京的明太祖朱元璋的墓,思陵是在北京的明毅宗朱由检之墓。他还在江北淮安、山东章丘等垦过田,在山西做过生意。梁启超说他“善于理财,故一生羁旅,曾无困乏”。并不是一个只知读书的呆子。
顾炎武读书与一般士人不一样,一是他求学问不是为了应科举,而是寻求经世济民的方法;二是完全是为了求学问,是一种毕生的兴趣所在。《清史稿·顾炎武传》里说他:“生平精力绝人,自少至老,无一刻离书。”每到一个地方,他总有两头骡子和二匹马驮着他的书,到了一些险要的关口,便找一些老兵退卒,询问世事掌故、山川地形。假如听到的东西与自己平时所闻不一致了,他便到附近的驿站或茶房里打开书本进行对勘。他还喜欢骑在马鞍上默诵各种经书里的注疏或古诗文。王士祯是清初有名的诗人,名气很大,顾炎武在京城里时,有一次王士祯请顾炎武到家做客。席间,王士祯对顾炎武说:“听说先生博闻强志,请你背一遍古乐府《蝴蝶行》,我才服帖。”因为王士祯知道这篇诗歌没有句读,而且韵脚又杂,没有文理可寻,最不容易背。谁知顾炎武“琅琅背诵,不失一字”,王士祯非常佩服。
顾炎武有两句名言,他认为对自己为人处事要“行己有耻”,而做学问则要“博学于文”。这个“文”不仅仅是文章、文辞之文,而是各种道理。他解释说:“士人不先懂得有耻,则是无本之人;如果不是好古而多闻,则是空虚之学。以无本之人来讲空虚之学,那么这样的人离开圣人之道越来越远。”为了达到博学于文,他无书不读。读书时,他喜欢摘录,抄录对自己有用的东西。用梁启超的话来说,顾炎武善于抄书。按一般人的看法,顾炎武天资超人,何必再动笔抄。他的学生潘耒在《日知录序》里说:“先生精力绝人,无他嗜好,自少至老,未尝一日废书。”他自己也说十一岁便读《资治通鉴》。但他还是喜欢动笔摘录。为了纂辑《天下郡国利病书》,他从二十六岁开始读书,读了一千多部书,并且抄了大量内容。他认为明代学风不正,他们的著书“无非窃盗而已”,因此“著书不如抄书”。他的名著《日知录》便是日积月累的读书笔记,但是他并不仅仅是抄。在抄录以后他还要进行研究、比对,然后自己下结论。这部书他写了整整三十年,里面涉及内容广博,提到书名无数。有人问他《日知录》又写了几卷,他回答说:“今人纂辑之书,正像今人铸钱币一样。古人从山上采铜来铸钱,今人则买些旧钱称为废铜来充铸。铸出来的钱已经粗劣不堪,而往往又将古人传下来值钱的铜币打碎了,结果是两失。”他说自己一年中早夜诵读,反复寻究,仅仅得到十余条,差不多与到山上去采铜差不多。他把这本书定名为《日知录》也是富有深意的,用的是《论语》里的一句话:“日知其所无,月无忘其所能。”意思是:每天知道一点不懂的东西,一个月下来不要忘记所学会的东西。这部书一直修改到他临终为止。从来聪明的读书人往往不肯花功夫,而肯花功夫的往往又不够聪明。顾炎武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但他花的却是旁人看起来是很“笨”的功夫,所以他做出了大成绩。
顾炎武读书治学的兴趣极其广泛,对历史掌故、地理、音韵训诂、金石文字都花了极大的功夫,只要我们看看他写了哪些书便可以知道:他写了《天下郡国利病书》一百二十卷,《肇域志》若干卷,《音学五书》三十八卷,《金石文字》六卷,此外还有其他涉及经、史、子、集各部的许多书。一般人在某个领域写出一本书已经了不起了,他要在这么多领域里取得成就,说明他一辈子确实做到了“博学于文”。(www.xing528.com)
至于“行己有耻”,他也很了不起。顾炎武为人严肃庄重,有时候近似古板。这种狷介嫉俗的性格使人不敢随便接近他,同时也往往使人忌恨他。他有个家仆陆恩,受人指使,诬告顾炎武与南明小朝廷的鲁王、唐王相通,当时称为“通海”。他把那仆人抓住,投入海中。官府急于追捕顾炎武,有位朋友替他向钱谦益求救,钱此时已是清朝的大官,钱谦益想要顾炎武自称门人后才答应。那朋友知道顾炎武打心底里瞧不起钱谦益,于是私底下冒用顾炎武的名义写了一刺(类似名片一样的帖子)送上。顾炎武知道这件事以后,立即要索还这张刺,钱不肯还。结果,顾炎武立即写出一张大纸,表明自己并没有向钱投刺自称门生,并将这张纸贴到交通要道的十字路口。钱谦益知道后无可奈何地说:“这个顾炎武怎么这么性急啊!”顾炎武结果为此闹了一场大官司,几乎送命。
一个人学问大了,名声响了,就会有人来巴结他,朝廷也想罗致他,一则可以表示皇恩浩荡,表示宽容大度,二则可以用顾炎武为榜样笼络天下读书人。康熙十七年(1678年),朝廷开博学鸿词科,朝廷中一些权贵邀顾炎武出山,顾炎武吩咐他的门生说:“刀和绳子都在,不要逼迫我早死。”别人拿他没有办法。过了一年,朝廷开了明史馆,准备写明史,负责修史的总裁叶方蔼知道顾炎武的功力,特别向朝廷推荐他。他给叶方蔼回了一信,说:“七十老翁何所求?正欠一死。如果你们一定要逼我出来任史官,那么只有以身殉之。”结果清廷里再也没有人去惹他了。顾炎武曾经引用宋代刘挚训诫子孙的话说:“士当以器识为先,一号为文人,无足观矣。”批评文人无行,顾炎武是完全有资格的。无论哪个朝代,得到朝廷如此礼遇的人是不多见的,不少文人还巴不得有此机会,而顾炎武却保持了自己人格的尊严和独立性。当然主要是他的学问渊博、名望极高,假如换一个人,也许清廷会对他不客气。
顾炎武晚年居住在陕西华阴,为什么要住到那里去呢?他认为“秦(陕西)一带人,重视读书人,喜欢经学,能有批评朝政得失的能力,这种风气是其他地方所没有的。而且华阴处在潼关和黄河之口,即使足不出户,也能见天下之人,闻天下之事。一旦有警,入山可以守险,不过十里之遥,假若有志于四方,则一出关门,也是极方便。”实际上他念念不忘的仍然是期待机会参与反清复明的事业。然而,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一个王朝的覆灭自有其深刻的历史根源,这种颓势并不是像顾炎武这样的仁人志士所能挽回的,他毕竟只是读书人。晚年,也只能在华阴继续读他的书。他的外甥徐乾学和徐元文从小由他抚养教育,后来都考上进士,徐乾学还官做到左都御史、刑部侍郎,他们在家乡昆山买了田造了屋,并致信顾炎武想叫他回家乡,但他无论如何不肯回去。有一次徐乾学兄弟请他吃饭,入座不久,他便要回寓所,徐乾学请他等宴席结束后张灯送归,谁知他脸色一变说:“世间惟有淫奔纳贿二者都在晚上,岂有正人君子而夜行者乎?”一句话说得其他人十分尴尬,他当然是借题发挥,看不起席上觥筹交错的那班人。这句话后来成为传颂一时的掌故,不过在科学昌明的今天,“不夜城”终年宾朋满座,听起顾炎武这句话来,不免显得十分迂腐可笑,但谁又能否认顾炎武的人格。这些便是顾炎武所谓“行己有耻”的地方。
当然,我们今天谈顾炎武,主要是歌颂他的人格和介绍他的读书,时代进步了,我们不可能再像顾炎武那样去读书了。1928年胡适先生在《治学的方法和材料》一文里评论顾炎武等人的成绩时说:“在中国方面,除了宋应星的《天工开物》一部奇书外,都只是一些纸上的学问;从八股到古音的考证固然是一大进步,然而终究还是纸上功夫。西洋学术这几十年中便已走上了自然科学的大路了。顾炎武、阎若璩规定了中国三百年的学术的局面;葛利略(伽利略)、解白勒(哥白尼)、波耳、牛敦(牛顿)规定了西洋三百年的学术局面。”言下之意顾炎武等学者搞的是一些没有用的东西。这话固然不错,但是试问胡适之先生晚年不是流落海外,搞了那么多样的《水经注》研究,对国计民生又有何用呢?这叫形势比人强。有了宽容,我们也许不会苛求前贤了。而且不管时代如何进步,顾炎武这种高尚人格、不懈的求学精神永远不会随时代过去而失去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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