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宋朝人读书,当然不可绕过苏轼。但是要谈苏东坡实在是一件困难的事,因为他是一个天才,一个一千年才出得一个的伟人。大文豪林语堂说:“鲜明的个性永远是个谜,世上有一个苏东坡,却不可能有第二个。”林语堂给苏东坡下了许多定义:“一个乐天派、人道主义者、大文豪、大书法家、创新的画家……”有十几种名称,结果还是未能概括东坡的全部特点。苏轼的故事太多了,人们太熟悉了。我常想,假如苏东坡活在现代,他可以同鲁迅比文章,同胡适论学,同沈尹默讨论书法,与黄宾虹鉴赏绘画,同朱光潜、宗白华讨论美学,与唐圭璋、夏承焘论词,与陈寅恪、钱钟书比外语,与林语堂探讨“生活的艺术”,至于诗,简直找不到对手……天才是不可企及的。然而,我想到了鲁迅的那句话:“天才并不是自生自长在深林荒野里的怪物。”“其实即使天才,在生下来的时候的第一声啼哭,也和平常的儿童的一样,决不会就是一首好诗。”(《未有天才之前》)
确实,苏东坡生下来的第一声啼哭和其他人没有什么不同。处在宋代那样重视功名的年代,出生于读书之家,他走的当然是读书做官之路。让我们先来看看他年轻时是如何苦读的:《宋史》本传里说他十岁那年,父亲苏洵——就是历史上那位“二十六岁始发愤为文”的“老苏”,“游学四方”,是母亲程氏亲自教苏轼念书,只要母亲给他讲解历史上一些英雄人物的成败得失、一些重大历史事件,他听过一遍,便能记住大概。有一次母亲给他念《后汉书·范滂传》,读着读着,母亲发出了叹息声,为范滂的命运感到不平。这时苏轼问母亲:“假如我做范滂,您允许吗?”母亲回答他:“你能做范滂,难道我就不能成为范滂之母吗?”从此以后,苏轼更加发愤认真地读书。
十多岁时,父亲落榜回来,将苏轼苏辙兄弟两人送到一个叫“寿昌院”的学校去,在学校里学生必须博览经书、史书,为了学写考试的策论和试帖诗,他们还要背诗篇和古文。苏洵将他们交付给一位叫刘微之的先生。有一次,先生给他们示范,作了一首《鹭鹚诗》,结尾两句是:“渔人忽惊起,雪片逐风斜。”这时候弟弟比较有耐心,而苏轼则说:“先生这两句诗确实很好,但作为结句显得没有归宿,不如改成‘雪片落蒹葭’”,弄得这位刘先生很尴尬,但他又很赞叹这位学生,只得说:“我不能做你的老师了。”那时候,兄弟两人回到家里还要继续读书,而苏洵则躺在椅子上听,不时纠正他们的读音。
家里有丰富的藏书,父母又有很高的文化,还有聪明的弟弟,在这样的环境里,苏轼的文化素质突飞猛进。二十岁以前,为了应考也为了满足自己的求知欲望,他主要做两件事:读书作诗文,练习书法。据说他为了练习书法,每天用正楷抄写经史著作,每部著作书写一遍。每抄写一部著作便变换一种书体,这样他便掌握了书法的技能,领悟到书法的千变万化,为他后来应试作了充分的准备。此外,他还广泛阅读,决不仅仅满足于儒家的经典和史籍,他特别喜欢读贾谊和陆贽的文章,这为他写策论打下了基础,学到了论辩技巧。后来读庄子的文章,更使他眼界大开,他感叹地说:“以前我有所感想,口中说不出,如今读了这本奇书,真是把我想说的都说出来了。”通过多年的努力,他在二十岁左右时已“博通经史,属文日数千言”(《宋史》本传)。这时候他的父亲母亲已不能再教他了,羽毛丰满,等待他的是大鹏展翅了。宋仁宗嘉祐二年(1057年),他与父亲苏洵、弟弟苏辙一同到京城开封去参加会试。二苏一到京城便引起惊动,因为他们的父亲以及弟兄两人的名声已经很大了。据说会试那一年,相国韩琦对一些考生说:“有二苏在,还有那么多的人敢与他们较量吗?”话一传出,许多考生竟然退出考试行列。
苏轼参加省试,主司官是欧阳修,那一次试题是《刑赏忠厚之至论》。欧阳修读到苏轼的文章,大喜,想擢拔为第一名,又担心这篇文章是自己学生曾巩所写,只放在第二名。在这篇文章里,苏轼引典故说:“皋陶曰杀之者三,尧曰宥之三。”欧阳修博览群书,从未看到过这种说法,他后来问苏轼:“这件事出处在哪里?”东坡回答说:“在《三国志·孔融传注》。”欧阳修回去查阅,没查到。后来他又问东坡,东坡说:“曹操灭袁绍,以袁熙妻子送给曹丕。孔融说:当年武王伐纣,把妲己赐周公。曹操问孔融此事出于何处?孔融说从今天的事看起来,应该是这样的。尧、皋陶之事,我以为也应该是这样的。”欧阳修很惊奇,回来对人说:“这个人可谓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他还给另一考官梅尧臣写信说:“快哉!快哉!老夫当避路,放他出一头地也,可喜可喜!”欧阳修从此非常赏识苏轼,苏轼便开始了他光辉灿烂且又多灾多难的宦海生涯。成名由诗书,得罪人也由诗书,一辈子除了当官办事外,读书作文写字赋诗填词乃至谈狐说鬼,一生丰富多采,但读书仍然是他第一需要,这种爱好一直到他去世为止。(www.xing528.com)
后人将苏东坡的文章与韩愈的比较,称他们“韩潮苏海”,是说他们的文章气势开阔,内容丰富。苏东坡也很自豪地称自己的“文章如行云流水不择地而出,当其行于所当行,当其所止于不可不止”。这一切都来源于他的读书,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这里有两点,一是他读书有计划而且读得津津有味,成为了生活中的一种需要;二是他懂得如何从书本中汲取自己所需要的东西。具体的办法是抄书。
有一则野史笔记可以说明苏东坡这位天才是如何靠勤奋来增添他的学识的。南宋陈鹄的《耆旧续闻》里说:苏东坡被贬在黄州(今湖北省黄冈)时,有位叫朱载上的朋友去看他,门人报上姓名后,迟迟不见东坡出来,朱载上感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过了一会儿,东坡出来对朱说:“非常抱歉,刚才我做了些‘日课’,有失礼貌。”“日课”指每天规定完成的功课。朱问他做什么日课,东坡回答说:“抄《汉书》。”朱载上说凭你的记忆力过目不忘,何必还要抄。东坡说:“我读《汉书》已经抄过三遍。开始时,一段故事抄三字,接下来每段故事抄二字,现在抄一个字。”他对东坡说:“不知先生所抄之书肯赐教吗?”东坡当然明白他的意思,就叫仆人把自己所抄的东西拿一册给朱看,朱看了上面的字,一点不知是什么意思。东坡说:“你随便挑里面某一个字。”朱挑了一个字,东坡就根据这一字背诵了几百字,再选另几个字都是这样。原来东坡在读书时化繁为简,摘出重要词语以助记忆。朱载上非常钦佩,回到家里对自己的儿子说:“像苏东坡这样的天才尚且如此勉力读书,你们这些才质中等之人岂可不勤奋读书呀!”是啊,人们只知道苏轼是天才,不知天才背后蕴藏着无比勤奋。当然,他一定是读得有味,否则仅凭勤奋还是成不了气候。他勉励年轻人“故书不厌百回读,熟读深思子自知”(《送安淳秀才失解西川归》)。边读边抄,这是他加强记忆的诀窍之一。他说:“多读史书仍手自抄为妙。”(《与王定国书》)因为手抄有利于熟读精思,用今天的话来说条分缕析,手脑并用有助于“编码”输人大脑,等到需要时可随时从大脑中提取信息,孟子所谓“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源”,就有这种意思。他曾经对人描绘过自己读书的情景:“夜间读书,经常以读到半夜为标准,即使大醉以后,也要去翻阅一会儿,到了困倦才就寝。”
当然,在论读书方面,被后人称道的是苏东坡的“八面受敌读书法”。自从苏轼出名后,宋代许多应考的举子都学他,南宋甚至有“苏文熟,吃羊肉,苏文生,吃菜羹”的说法(陆游《老学庵笔记》卷八),意思是读东坡文章熟了可以考中,否则考不取。于是有人问东坡:“你的博洽别人可以学到吗?”他回答说:“当然可以,只要你读书用心并注意方法。比如我读《汉书》一般要读数遍,书中关于治道、人物、地理、官制、兵法、货财之类知识很丰富,我每读一遍时只钻研其中一样,等到读过几遍后就会触类旁通,而且容易记得牢。”他解释说:“这种办法虽然看起来比较笨,但如果他日学成八面受敌,与初之涉猎者不可同日而语。”也就是说,只要每次都记一点,积以时日,必定会取得很大成果。宋人论读书时,有位名家叫陈晋每天只读一百二十字,但记得牢,所以“日计不足,岁计有余”,否则旋读旋忘,开始时以为读得很多、很博,但由于没有“输入”大脑,没有编码,最终仍然腹中空空。这个故事正好为苏东坡的读书方法作注解。
对自己为什么如此喜爱读书,苏轼曾经对人说过:“小时候,父亲逼我读书,开始时感到很苦。渐渐懂得学习,自己懂得如何选择书读,时间一久则感到读书非常的快乐,古人所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乐之者。”这真是说出了他的经历,实际也概括了天下所有读书人的经历。这种爱好使他的生活变得快乐起来,他胸中有一天大的“乐”字,则无往而不乐。东坡为人率真,他父亲苏洵在《名二子说》里不无担心地说:“轼乎!吾惧汝之不外饰也。”不幸而言中,苏东坡一辈子吃这个亏,先得罪王安石,后得罪司马光,结果越贬越远,直到海南岛。而有幸放还,又病死于途中。为官时又屡遭奸人暗算。可谓尝尽官场中的甜酸苦辣,留下了无数可供人谈论的话题。他的文章、诗词、书法、绘画被人喜爱,有一段时间因奸臣蔡京谗言,朝廷便禁了东坡的诗文。孰知越禁越传,可见人心所向。东坡所有取得的一切成果都离不开他的书,而正是读书使他的流放生活也充满了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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