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英宗到神宗年间,朝廷就科举考试考什么发生过一场争论,一方主张考经史策论而不要考诗赋,另一方则认为专考策论而罢诗赋对考生来说是不公正的。争论的一方是司马光、王安石,另一方是欧阳修、苏轼。两方的理由都很充足。从治平元年(1064年)直到元祐四年(1089年),正式从法令上分立经义进士和诗赋进士两种,这是一种妥协。
有意思的是我们知道司马光和王安石是政治上的死对头、老冤家,为什么在这件事上却有相同的立场呢?有的教育史家认为“司马光与欧阳修的争论实际上代表南北不同地域集团之争”。因为江南人士擅长诗赋,而河朔之士往往守先儒训诂不善为文辞。但是,王安石呢?他是江西人,他也很善于写诗赋,所以这种看法有道理,但不全对。我认为,一个人的某种主张往往同个人的经历有关,同个人的爱好习惯有关。实际上司马光与王安石之所以在考试内容上要重经义罢诗赋,同他们早年的读书经历有关,同他们的爱好有关。
先说说司马光。司马光是陕州夏县(今山西夏县)人。《宋史》本传里说他:“光生七岁,凛然如成人,闻讲《左氏春秋》,爱之,退为家人讲,即了其大指。自是手不释书,至不知饥渴寒暑。”正史写正面人物,难免有溢美之处,但从中我们可以看出司马光从小爱读史书,这同他后来负责撰写《资治通鉴》是有直接关系的。俗话说“第一口奶最重要”,少年时候养成的习惯和爱好会影响人的一辈子。其实,司马光小时候并不是一名神童。南宋吕祖谦的《吕氏家塾记》里这样说:司马光小时候,常常担心自己的记忆力不如人,在家塾中听老师讲课后,其他众兄弟都已背诵复习完毕后去游玩了,只有他还在闭门苦读,“独下帷绝编,迨能背讽,乃止。”据说他曾用圆木做枕头,名为“警枕”。读书犯困时,枕着它睡觉,身体稍有翻动,圆木便会滚落,自己便可从梦中惊醒重新再读,有时用冷水洗面以清醒头脑。司马光成名后,对他的子弟讲读书之法:“书不可不成诵,或在马上,或在中夜不寝时,咏其文,思其义,所得多矣。”吕祖谦是北宋吕公著的后裔,吕公著在元祐时也为相,曾与司马光同心辅政,最后谥号为正献。因此吕氏的记载应该是可靠的。可见,“勤能补拙”,即使对司马光这样一位杰出的政治家也是适用的。
司马光是以政治家和历史学家的面孔出现在中国历史上的,所以流传下来的作品主要以文章和《资治通鉴》出名。至少如今人们很少读到他的诗,可见他兴趣主要不在诗上。这多少同他的读书经历和个性有关。他个性喜欢朴素而“不喜华靡”,也许在读书时便对那种他认为“华而不实”的诗赋没有什么兴趣,宋代的一些理学家如程颢、程颐、周敦颐、张载乃至后来的朱熹、陆九渊都有这种倾向。司马光在写给自己儿子司马康的家书《训俭示康》里谈到:我家本是寒族,世代以清白家风相传。所以我本性不喜欢华靡。小时候,家里大人如给我穿漂亮的新衣服,我必定怕难为情而不肯穿。二十岁那一年考中进士,按照习惯,凡新科进士都由皇帝赐宴,叫“闻喜宴”,也称“琼林宴”,皇帝要赐簪花,其他人都戴了,只有我不喜欢。同时考中的人对我说“皇帝恩赐不可推辞”,于是勉强簪了一枝花。皇帝赐“大红花”,又是金榜题名,常人受宠若惊还来不及,但他却根本就不想簪花。由此可见,他确实非常讨厌那种豪华奢侈的东西。
司马光曾有一“书有未曾经我读,事无不可对人言”的联语广为人们传诵,明人程登洁编的《幼学琼林》里有两句是这样写的:“生平所为皆可对人言,司马光之自信;运用之妙惟存乎一心,岳武穆之论兵。”一文一武,说明了后人对他的崇敬。“事无不可对人言”多少有些夸张,但司马光为人坦荡、清廉,且不近女色(封建文人很少能做到)是出名的。苏轼在朝廷上,敢于同任何大臣开玩笑,常常弄得别人下不了台,惟独不敢戏谑司马光。“书有未曾经我读”确是实情,而且也许这便是司马光惟一的爱好了,像所有的文官一样,司马光也有个读书堂,里面置文史万卷,晨夕披阅。这些书经历数十年皆新,“若未经手触者”。这是什么原因,原来他十分珍惜图书。他曾经告诫儿子:“商贾藏货财,读书人家只有书,应当知道爱惜。”他说自己每年要选晴好日子晒书,每次看书一定要使几案净洁,用毡子铺好台面,然后读书。如果有时候坐轿子看书,就用方板托起来,从来不让书页沾上手里的汗渍。每看完一页用右手大拇指沾一点盐轻轻揭过,所以纸不会霉烂。他说和尚道士还知爱惜书本,我们儒家子弟反不如他们?这样的读书,在林语堂先生看来未免太缺少一点趣味,但我们不能要求一位极为自律的宰相,会点上一支烟,泡上一杯咖啡,两脚搁在书桌上,悠然地读闲书。况且自律成了习惯,他也不觉得苦。读书有味不但可以身忘老,心无忧,甚至还可以对旁边的女子视而不见。宋人周煇《清波杂志》里记了这样一件事:司马光未生儿子时,他夫人为他买了一个妾,有一天这位女子打扮得漂漂亮亮,趁闲进入司马光的书房,希望司马光能看她一眼。谁知道,司马光只管自己读书,连一眼也不看她。这个女子想搭讪,拿了一本书问司马光:“中丞大人,这是什么书?”谁知司马光拱手严肃地对她说:“这是《尚书》”。实际上,尚书是官名。女子知道司马光不高兴,只得快快而退。这种事在一些潇洒风流的文人看来又是太没趣味了,但是作为宰相之才的司马光秉性如此。王安石变法时司马光退居洛阳,一心著《资治通鉴》,他与理学家邵雍交往很深,可见他对学问家的尊重,也比较喜欢理性的东西。由此可推导他读书的兴趣也更多在经史。
对于如何才能读好书,司马光也有深刻的见解。他对人说:学者读书,很少有能从第一卷读到卷末,往往或从中或从末随意读起,又往往读不完。我用心比较专一,还担心如此。所以要专心读一本书,放到桌子上,这一本不读完,誓不读其他书。现代词学大师夏承焘曾经说:“案头的书要少,心头的书要多”,差不多与司马光是同一个意思。
再来说说王安石。王安石因为变法失败,人们对他的政绩从来是毁誉参半。林语堂《苏东坡传》里写到王安石时带有偏见。但后人对王安石的为人和文章大多比较赞赏。王安石是抚州临川(今江西抚州)人,《宋史》本传说他“少好读书,一过目终身不忘。其属文动笔如飞,初若不经意,既成,见者皆服其精妙”。他的朋友曾巩拿了他的文章去见欧阳修,欧阳修非常赏识,到处为他说好话。据说,欧阳修有一次宴客,让客人赋诗咏一幅《虎图》,当时王安石也在座。其他人还未落笔,他的诗已经写好了,欧阳修读其诗后,叹赏不已。(www.xing528.com)
按王安石对诗歌的爱好以及对诗赋的熟悉,照理他是不应该在科举考试问题上反对诗赋的。推想起来,他唱反调大概有两个原因。一是同他的考试经历有关。据宋人王铚的《默记》一书记载,王安石考进士时本来是中状元的,谁知道他的赋中有个别句子令皇帝不满意,所以殿试时被调到第四名,原来第四名的杨寘被擢为状元。王安石对这件事的反应如何,史无记载。但按常理想起来,他一定心怀不满,由此也可能引起他对诗赋过分要求词句的修饰产生反感。也许他觉得做官应当有所作为,不应把精力放到空疏无用的东西上。二是同他的个人志向和秉性有关。应该说王安石的雄心很大,决不仅仅满足于当一个诗人。据说欧阳修很赏识王安石,曾有诗句赞扬他:“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在他人看来,这个评价真是荣耀之至,谁知王安石并不领情,还以为欧阳修并不真正知道他。所以他答以“它日倘能窥孟子,此身安敢望韩公”。以孟子自期,而把欧阳修当作韩愈,实在狂得可以,也直率得使人赞叹。他酷爱读书,对生活小节却一点也不注意,他刚中进士任官职后,常常通宵达旦地读书,每天只睡一会儿,甚至来不及洗漱就急急忙忙上官府办公事,以致上司韩琦怀疑他夜晚外出放荡去了,就教训他:“年轻人不要放弃读书,不可自暴自弃。”弄得他很不高兴,私底下对人说:“韩公不是了解我的人。”后来韩琦了解了后,非常看重王安石。苏洵在《辨奸论》里攻击王安石矫情作伪,其实是没有根据的,因为他一贯不注意修饰自己,也不追求享受,更不敛财。据说有一次包公宴请同僚赏牡丹,连司马光也喝一杯酒,他就是不肯喝;蔡襄精于品茶,而王安石随便放一些茶叶在水里便觉得味道很好;有人发现王安石吃饭时总是把獐脯吃尽,而不吃其他菜,就传说开来。他夫人让人换另一盘菜放在他近处,结果他只吃近处的菜而不再吃獐脯。做宰相时,一次约亲戚萧氏的儿子吃饭,席间没有果蔬,只有简单的饭菜,这个年轻人不快,不吃其他东西,只吃了烧饼的中间部分,王安石就把剩余的部分吃了,弄得萧氏之子很惭愧。
宋人叶梦得《石林燕语》说到:王安石不修边幅,同僚韩维等人说他一年之间不换新衣了,就约他洗澡,等洗完了,他穿上新衣,也不问一问衣服从哪里来的。与他同属新派的吕惠卿说王安石脸上有黑斑,可以用一种叫芫荽的植物洗去。他说:“我天生是个黑炭团,芫荽又能拿我怎么样!”拒绝了别人的好意,弄得别人都笑起来。
他就是这样一个率直的人,所以他一定对种种繁文缛节感到头疼。他又是一个性急的人,办事雷厉风行,作诗作文往往下笔一蹴而就。
关于王安石在政务之外如何读书的,历史上记载不多,但他饱读经史那是毫无疑问的。他的《赠外孙》诗说:“年小从他爱梨栗,长成须读五车书。”有几件事可以看出他一定是把时间都花在读书上了。一、他为了统一思想有助于改革,亲自主持编撰训释三部儒家经典《诗经》《尚书》和《周礼》,并将它定为天下士子必定学习的教材,虽然这套书历史上评价不高,但仍证明王安石对经义的熟悉。晚年退休在金陵时,写有《字说》,虽多穿凿附会之处,但至少也说明他对文字训诂类“小学”的熟悉。二、他喜爱作诗,集前人句,知识非常渊博。据说苏东坡《咏雪》诗有两句“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其中“玉楼”“银海”二词是道家用语,当时没有人能说出它们的出处。后来王安石读到这两句时说:“道家以两肩为玉楼,目为银海。”苏轼说:“只有王安石知道出处。”因此对他非常叹服。至于他勉力改诗、改词、作文的故事是非常多的。例如宋代词人以金陵怀古为题作的《桂枝香》词有三十余首,苏东坡一首也看不上眼,惟有读了王安石那一首后非常叹服,说:“此老乃野狐精也”。苏东坡在政见上与王安石多不合,但对王安石为人和诗文还是非常赞赏的,以苏轼那样的高才,要使他佩服,还真不容易哪!
我想也许正是由于王安石会作诗,深知作诗文之甘苦,而使他觉得做官之人不该把太多时间花在诗文修饰上,而应以道德、文章、经济天下为己任,所以他在《上神宗皇帝言事疏》中说:“课试之文,非博颂强学穷日之工则不能。及其能工也,大则不足以用天下国家,小则不足以为天下国家之用……宜先除去声病偶对之文……”在这一点上,他与司马光竟然殊途同归,这也是很有意思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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