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有限的阅读范围之内,我知道宋代的一批理学家,大多为治世之良臣或循吏,学问之专门家,他们尤以严格的自律、刻苦的读书治学成为后人的楷模。他们在道德、文章两方面,往往是一般人难以企及的。至于他们的理论为统治者所用,成为统治者控制人们思想的工具,则要另当别论了。
譬如理学的开山之祖周敦颐,他以一篇《爱莲说》成为当今中学生以上读书人皆知的人物,世称“濂溪先生”,正史上赞扬他“博学力行”,“著《太极图》,明天理之根源,究万物之始终。”他的政绩就非常突出,尤以善于断案著称。他任南安(在今江西)军司理参军时,有一名囚犯罪不当死,但是,当时的转运使(府州以上行政长官)王逵要杀他。王是有名的酷吏,其他人不敢争,只有周敦颐与他争辩,王不听,周敦颐说:“像这样还当官干什么,杀人以讨好上司,我不干了。”准备辞官,王逵也被感动了,结果那名囚犯被免死。这真有一点“当官不为民作主,不如回家卖红薯”的风骨,为了一名死囚,为了维护法律,宁可辞官,这种精神在今天也是少见的。后来他每到一个治所都留下良好的政绩,黄庭坚称他“人品甚高,胸怀洒落,如光风霁月”。当然,他最出名的还是教学与写作。他与程颢、程颐的父亲程珦是朋友,程珦深知易子而教的道理,亲自把儿子交给他。
再来说说张载。张载与二程是亲戚,论辈分还比二程大一辈,世称“横渠先生”。年轻时喜欢谈兵,十八岁那一年去拜谒范仲淹,范仲淹感到张载是能成大器的人,对他说:“儒家读书人自有名教可以学习,何必要学兵!”并给他一本《中庸》让他读。回去以后他刻苦读完《中庸》,感到不满足,又找来佛教和道家的书,穷年累月,最后感到还是儒家的经典有道理。后来他给人家讲《易》,听他课的人很多。有一天二程来拜访他,谈起《易》,他感到二程比他更懂《易》,于是自己不讲了,请他的学生都去听二程的《易》。考中进士以后,他做过一个阶段地方官。后来回到朝中待命时,因病辞官,当朝廷又要召他出来做官时,他又推辞,一心读书著述。《宋史》本传里说他“移病屏居南山,终日危坐一室,左右简编,俯而读,仰而思,有得则识之,或中夜起坐,取烛以书。其志道精思,未尝须臾息,亦未尝须臾忘也”。生活极其简朴,敝衣素食,与自己的学生一起讨论学问,追求学习圣人。他写过许多书,有《东铭》、《西铭》、《正蒙》。他最有名的一句话是:“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一堪称崇高的目标,为宋以后读书人奉为最高原则。张载自己喜欢读书研究学问,而且留下了许多关于读书方法的议论。最有名的是关于“读书有疑”的论点,他说:“书须成诵。精思多在夜中,或静坐得之,不记则思不起。但须通贯得大原后,书亦易记。所以观书者,释己之疑,明己之未达,每见每知所益,则学进矣;于不疑处有疑,方是进矣。”这个思想后来到朱熹、陆九渊手里又得到进一步发展,成为中国人读书的传统理论之一。
当然,对后世影响最大的要数“二程”:程颢和程颐兄弟两人。世称“大程子”、“小程子”。大程被后世尊为“明道先生”,小程被尊为“伊川先生”。他们是河南人。大程考中进士,官做得很出色,有政绩,而且为人正直。王安石当宰相时,准备变法,朝中有很多人反对。有一次程颢被邀请到中堂议事,王安石正在发怒,对反对者加以抨击。程颢慢慢地说:“天下大事不是一家之事,可以由几个人说了算,希望你心平气和听听别人的意见。”王安石被说得不好意思。小程子却没什么功名。十八岁时已胸罗万卷,游太学时,正遇到胡瑗(著名教育家、经学家)在讲学。胡在考问学生们:《论语》中谈到的颜子喜爱什么学问?程颐当即写了一篇文章呈上,胡瑗见到文章后,非常惊异,特请他单独见面。以后几十年间屡有大臣推荐他出来任职,都被他婉辞,连司马光等人对他也十分推重,要他做国子监的教授,他也坚决推辞。直到五十多岁才出任秘书省校书郎,负责校勘图书,后来又到崇政殿为皇帝讲论文史。
程颢,特别是程颐,除了一小部分时间做官外,其余时间都花在读书讲学上,他们有很多弟子。兄弟两人关系非常好,但在治学和性格上却各不相同。大程子比较和气,《宋儒学案》里这样形容他:“先生资禀过人而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背。门人交友从之数十年,未尝见其忿厉之容。”而写小程子则相反:“先生容貌庄严,虽上前亦不少假借。”该书的附录上还说,大程子有时还与人开开玩笑,而小程子则完全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坐间无问尊卑长幼莫不肃然”。他们两人只相差一岁,年少时曾在汉州一个僧寺借宿,进寺门后,大程子从右边走,小程子从左边走,家里的随从都跟着大程子走。可见两人性格,哥哥平易,兄弟谨严。也许有一件事最能说明两兄弟的风格之异:有一次兄弟两人同赴一宴;程颐见到席间有一妓女,便拂袖而起。而程颢则照样喝酒畅谈,实在潇洒了一番。第二天哥哥去弟弟处,弟弟脸上还一副怒气冲冲的样子,责怪哥哥不该与妓女一起喝酒。谁知程颢对程颐说:“昨天我喝酒时,旁边有女子我心中却无女子,今天我们身旁无女子,你的心中却还有。”着实幽了兄弟一默。
程颐对待自己的哥哥尚且这样,对待自己的学生便可想而知了,于是便有了“程门立雪”这一段传颂至今的佳话。《宋史·杨时传》载:宋代学者杨时、游酢二人原来是拜程颢为师的,程颢去世时,他们都已四十来岁,而且都已是进士,然而他们感到学问不如程颐,要拜小程子为师。他们两人来到程家时,正遇到老先生在闭目养神,坐着打瞌睡。明知有两位客人来了,老先生却依旧端坐,不言不动。他们两人恭恭敬敬侍立,一声不吭。这样等了老半天,程颐忽然睁开眼睛假装吃惊的样子,说道:“啊!你们两位还在这里啊。”由此可见,其实他是知道的,那天正是冬季,不知何时已开始下起雪来,待两人出门,门外积雪已有一尺多深。与程颐相反,程颢待人却一团和气,有位朱公掞的由汝州见程颢回来后对人说:“在春风中坐了一月。”游酢从程颢处回来后对人也说:“我在春风和气中坐了三月而来。”大程如果与门人讨论问题,别人有不同意见时,他会说:“大家再商量讨论”,而小程则会说:“不是这样的”。(www.xing528.com)
以程颐这样的性格自然会得罪人,所以和苏轼那样潇洒之人碰到一起自然会发生冲突。宋哲宗时,程颐在崇政殿为皇帝讲论文史时,对朝中各类事都要褒贬,当时苏轼在翰林院,程、苏门下之士互相标榜自己的老师,于是分有洛、蜀二党,互相攻击。有位谏议大夫上书弹劾程颐,称他为“五鬼之魁”,弄得他只得去国子监教书。他不高兴想请求退休,有位叫董敦逸的又说他有牢骚怨恨,所以要提出退休。最后,程颐被贬到涪州,结果可想而知,连他的那一班学生也受到牵连,他的学说被人弹劾成“邪说”“惑众”。
在我们后人看起来,总是比较喜欢程颢这样的人,而程颐显得太古板,缺乏一点人情味。这一点,程颢就知道得很清楚,他曾经这样说过:“将来能使人懂得尊师从道的是我的弟弟,但如要讲到培养后学、随各人特点教育学生,则我是不会输给弟弟的。”然而,一名学者要赢得那么多同时代人的尊重总有他的道理;像杨时、游酢等都非等闲之辈,如不是程颐在学问与人品方面有出色的表现,他们是决不会“程门立雪”的。况且,能与苏东坡那样的饱学之士抗衡的,天下会有几人?当年的社会不像现在可以由舆论“炒作”“包装”,优劣全靠口碑。史书上称赞程颐“书无所不读”,“动止语默,一以圣人为师,其不至乎圣人不止也。”所以他不喜欢苏东坡,一则性情使然,一则他是以孔孟的要求去衡量别人。程颐有一段话,大约可以透出他的内心信息。他说:“如今天下农夫严寒酷暑之时要耕作,才使我们读书人有饭吃;天下各种工人造了器皿,才使我们有用的东西;天下的战士,披坚执锐守护边疆,我们得以安定。而假如我们无功泽及人,徒然浪费岁月,不啻是天地间的一个虫。所以惟有认真补缀、编辑圣人的遗书,差不多还可以看作是做出的小小的补偿。”假如今日的读书人,心中常常想想这些话,也许不至于搞得铜臭满身;或者读了几本书,编纂了几本小册子,便自我膨胀,不知自己有多少分量了。颜之推称之“轻慢同列,凌忽长者”,“以学自损,不如无学。”
在有关读书方法的论说方面,程颐留下的东西要比程颢多。例如“涵养须用敬,进学在致知”,“学者先要会疑”。他还提倡要“思”——“人思如涌泉,汲之愈新”;穷理有多种方法——“或读书讲明义理,或论古今人物,别其是非,或应接事物,而处其当然”等等。
宋代理学家中还有几位如邵雍、杨时、谢良佐等都是有学问的读书人,值得说的还很多。当社会形成一种风气时,人们便会不知不觉受其影响。宋代重视文化,理学家们自然成为人们的模范。至于读书人变痴变呆,像清代颜元嘲讽宋儒:“袖手无事谈性心,临危一死报君王”的情况,确实在一部分读书人中存在。但那是理学家中的末流,任何学问一旦发展到极点,就会出现谬误,那是怨不得程朱等人的。当然,利用程朱理学控制人们思想,尤其抑制人欲,以顺乎什么“天理”,程颐等人是要负一定责任的,这也是不必讳言的,至于明清乃至近代以理学杀人那则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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