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是在读大学本科时,一次上“古代文论”课,一位老教授向我们介绍“乾嘉学派”的考据之风气,他说:“清代人学问不得了,清初顾炎武是一个;后来的乾嘉学派更不得了,如戴震、钱大听、高邮王氏父子等,在他们的眼中,韩愈、欧阳修、苏东坡读书不多,学问没有他们好。”当时我心中颇不以为然,至今仍不以为然。我想也许情况确如老师所说的那样,孜孜矻矻地皓首穷经的清代一批朴学家们读的书很多很多,但是“白发死章句”又有什么用呢?唐代的李善可算书读得很多了,但是他除了能注解《文选》外,少有创作,至今还被人称为“书簏”——两脚书橱虽然精神可嘉毕竟自己的东西太少。这样的人并不少见,如晋代傅迪“好广读书而不解其义”;齐时陆澄读《易》三年不解文义,硬写什么《宋书》,结果当然写不成,被人称为“两脚书橱”;宋代张大中号称“黑漆书橱”……这些人大多博闻强志而不善运用,今人大多不知道了。而欧阳修、苏轼则不同,一篇《醉翁亭记》、一篇《赤壁赋》足以敌万卷书,至今仍为妇孺皆知的名篇。所以关键仍在如何读书、用书,而不在徒然炫耀“博览”。古往今来的读书人,有谁不知道欧阳修与苏轼的大名呢?当然,我这样说并不是在对老师的训导表示异议,老师不过是在教育我们要尽可能地博览群书,但读书只知“獭祭”实在用处也不太大。这是我至今仍坚持的一种看法。
欧阳修在宋代的地位是显赫的,他文章之名在中国文学史上也是有名的。他的文章之妙当然得益于他的读书。晚年,他在《归田录》里谈到:宋初大臣、西昆体著名代表人物钱惟演虽然出生于富贵之家(他是吴越王钱俶之子),但喜欢读书而没有其他嗜好。在洛阳时曾对部下说自己:坐着就读经史,躺着就读小说传奇,上厕所就读各种曲子与词。欧阳修还谈到有位叫宋绶的大官在国史院时,每次上厕所必定“挟书以往,讽诵之声琅然,闻广远近”。当他谈到自己时不免有些得意,他说,我平生所写的文章“多在三上,乃马上、枕上、厕上也”。这一段精彩的记述成为书林佳话,一直流传到今天,仍为不少人津津乐道。
读书作文竟到了“三上”的境界,则不仅有“好之”更“乐之”使然,其实,欧阳修对读书作文的爱好也同他早年读书形成的习惯有关。他后人所写的《欧阳公事迹》和《宋史》本传里谈到,欧阳修四岁时父亲就去世,家里很穷,是自己的母亲亲自教他读书。买不起笔墨纸砚,就“以荻(芦苇秆)画地”,教他识字写字。但他天资聪颖过人,对古书尤其喜欢朗读,而且往往过目成诵。年龄稍大一点,家里没书读了,就到邻里读书人家借来读,见到好书还要抄录,常常抄录还没完,文章已经背出来了,其情景就如清人袁枚在《黄生借书说》里描绘自己读书抄书的一样。欧阳修后人描绘说他“昼夜忘寝食,惟读书是务。自幼所作诗赋文字,下笔已如成人”。有一次他在别人的废书簏中得到了韩愈的手稿,他心慕手追苦苦探寻韩愈的为文之道,以至“废寝忘食”,一心想与韩愈并驾齐驱。
读书勤奋,且又聪敏过人,当然使他才识过人。在宋代那样的社会里,尤其北宋社会安定时,朝廷中文人掌权,很容易崭露头角,就像投资得到回报一样。虽然这样说有些低估了欧阳修读书的动机,但毕竟功名是第一重要的。机会来自贡举,而座主便是那位写出“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的词人晏殊。晏殊扮演了一次识“英才”的伯乐,尽管这个故事似乎不如欧阳修识拔苏东坡那样为人熟知。那一年晏殊负责科举考试,出的考题是《司空掌舆地之图赋》。这个考题其实是个陷阱。唐宋时科举考试试题不一定有出处,考官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思命题,考生如遇到题意不明处可以要求考官作解释,称之为“上请”,当天考场中有不少考生“上请”晏殊,但他们的提问都不在点子上,所以不合晏殊之意。只有一个瘦弱的青年,其中一只眼睛似乎还有点失神,他问晏殊:“根据赋题,这句话应该出自《周礼·司空》,当年郑玄作注时说:‘像今日的司空,是掌管舆地图之职,而周代的司空,其职权不止掌舆地图。’如果根据郑玄的‘今司空掌舆地之图’的解释,应当是汉司空。不知道今天的赋应当做成周司空,还是汉司空?”晏殊心中暗暗高兴,但他不露声色地说:“今天考场中,只有你一人识题,正是汉司空。”这犹如一人演奏高妙的曲子,大多数人不懂,只遇到了一位知音。原来晏殊出题的用意正在于考考举子们懂不懂这里面的区别。得到主考官的赏识,加上本来就会写文章,欧阳修那一年省试得了第一名,殿试被擢为进士。从此,他登上了北宋政坛和文坛,成为领袖式的人物。欧阳修年轻时就不满宋初文坛的风气,与苏舜钦、柳开、穆修等人一起来扭转文风,但因人微言轻,没有什么作为。当上官后情况就不同了,他与尹洙一起讨论古文,与梅尧臣歌诗唱和,文章名满天下,终于领导完成了宋初的诗文革新运动。当然,这与他特殊地位分不开的,他官至枢密副使、参知政事,等于如今国务院常务副总理并且负责文教。但老实说,假如他不是胸罗万卷,不是文章高手,光凭喊口号、发号召、作报告,要完成文风的变革那是不可能的。
欧阳修得到晏殊的赏识,终于成就大名。所以他在赏识、选拔人才方面也像他的这位“座主”,他在后来主持考试时,提拔了不少读书广博、作文上佳的人。《宋史》本传称他:“奖引后进,如恐不及,赏识之下,率为闻人。”像曾巩、王安石、三苏都是由于他的奖掖才闻名天下的,这从一个侧面反映了北宋一些正直文人的好风气。正像历史上许多正直的文人要遭挫折一样,欧阳修在北宋庆历年间的“党争”中也受到了打击,当然这是由于他敢于直谏的原因,据历史记载他从宋仁宗庆历三年(1043年)担任谏官起,在短短的十个月里,写了近七十篇札子进呈朝廷,对外交、内政的许多问题发表了自己的见解。由于他积极参加范仲淹领导的“庆历革新”,得罪了朝中的一些既得利益者,欧阳修终于被调离京都,后来又遭到诬诌,被贬到滁州(今属安徽)。在滁州他写下了名垂青史的《醉翁亭记》。由于人们仰慕他的名声,当他的文章写成,刻成石碑以后,远近来摹拓的人络绎不绝,据《滁州志》记载:“寺库有毡,打碑(拓碑)用尽,至取僧室卧毡给用。凡商贾来,亦多求其本,所遇关征,以赠监官,可以免税。”欧阳修的《醉翁亭记》拓片居然可以作为礼物送给人家以求免税,显示连那些小官吏、衙役们也仰慕他的名声。(www.xing528.com)
中国的文人有一大好处,凡在官场上受挫折了,便可把精力放到读书作文中去,所谓“穷则独善其身”。欧阳修当然也是一个典型。他为梅尧臣文集写序时曾说过“诗穷然后工”,意思是诗不能使人困窘,而困窘的环境反使诗人的作品写得更好。对欧阳修自己来说情况也是如此。他一辈子写了无数文章,一大部分是因不满自己遭遇而写的,用现代弗洛伊德的观点看,这是一种能量的转移。但是文章写得如此出色却并不是每一个文人所能做到的。苏轼在《志林》里记载:有人向欧阳修讨教作文的窍门,欧阳修回答说:“没有什么诀窍,只要勤读书,多写,自然会写出好文章。”他还说有些人平时作文少,又不喜欢读书,每写一篇文章就想超过别人,这样必定达不到目的。他常对人说:为文有三多:“看多、做多、商量多”。他一辈子靠的便是“勤”。据朱熹说,有人买到《醉翁亭记》手稿,第一句原本作“滁州四面皆山”,凡数十字,最后才改定为“环滁皆山也”。可见这样一位文章大手笔写作态度是如此的严谨。这样的故事还有不少。例如他为名臣韩琦作《昼锦堂记》一文,过了几天又用修改过的文章换回原文,后文仅仅增了两个字,即在“仕宦至将相,富贵归故乡”两句的“仕宦”与“富贵”下各添一个“而”字,但朗读起来更为流畅。有时候他夫人劝他:“何必如此自苦,难道怕先生不高兴?”他说:“不怕先生慎,只怕后生笑。”正是有了这种想法,每每写好文章他总要把底稿挂在墙上,随时修改,甚至改到通篇不留原文一字的程度。再如钱惟演曾造一座馆驿,取名为临辕,他让欧阳修、尹洙、谢绛三人各作一文记之。三天后,三人将所作文章献上,欧文五百多字,谢文五百字,尹文只有三百八十字,且言简意赅,章法精妙,欧阳修和谢绛自感不如,想叫尹洙献上去算了,但钱惟演一定要他们都献上。欧阳修不甘落后便带酒拜访尹洙,向他请教,两人谈论了一个晚上,回到家里,欧阳修豁然开朗,另作一文,不仅比尹文少了二十字,而且章法更精妙。尹洙见后大为叹服,称他作文进步“一日千里”。正是这种“只怕后生笑”的精神时时促使欧阳修写文章要反复修改。
文品高还有更重要的原因——源于人品高。大抵文人相轻,自古而然,这种痼疾古今中外都难免。有两件事值得一说:欧阳修喜欢韩愈的文章,反复读,而且反复研究引用,有位叫刘敞的讽刺欧阳修为“韩文究”,并且把欧阳修直接引用韩文之语叫做“公取”,暗用韩文之意的叫做“窃取”,正是这位刘敞私底下对人说“欧阳修不甚读书”,原来有一次欧阳修写信给刘敞,向他请教三个僻典,刘敞正与客人吃饭,在座中当着客人面便回答了。后来刘敞私底下对人说“好个欧九!极有文章,可惜不甚读书”。苏东坡听说这件事后,笑着说:“欧公如此,那么我们怎么办?”但是欧阳修却并不因此记仇,后来他在撰《五代史》《新唐书》时多次向刘敞询问有关史实。这位刘先生确实读书多,学识实在淹博,欧阳修对他十分推服。还有一件事说明欧阳修是极有雅量的:欧阳修与宋祁共撰《新唐书》,由欧阳修作纪、志、表等,而列传则由宋祁作,书写成后,朝廷命令欧阳修统一文体,但欧阳修没作任何改动。按规定,书上只署官位最高一人姓名,但欧阳修决不愿夺他人之功,坚持要署两人姓名,他说:“宋公是我前辈,况且他花了很多功夫,我岂能掩其名、夺其工。”后来宋祁的哥哥宋庠听说此事,感叹地说:“自古文人好相凌掩,此事前所未有也。”“前所未有”,后也少有,当今文坛上有种种怪现象:有些人既不怕先生慎,更不怕后生笑,凌忽长者,欺谩同列,欺世盗名,招摇撞骗,却在文坛上指手画脚,大有舍我者其谁的雄风。可见,前人古风实不可及。这里的原因恐怕是欧阳修真的读通了天地间的大“书”,称得上是“上士”——不争名于朝而名自至,他不需要靠占有别人的成果来提高自己的名声,也不怕别人的批评。这样的读书人,比那种徒夸“淹博”的文人不知高出多少倍。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不知如今还能不能有欧阳修这样的人?
欧阳修晚年更号为“六一居士”,有人问他“六一”是什么意思,他的回答是:我家有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的金石遗文一千卷,有一张琴,有棋一局,而且常置一壶酒。客人说:这里只有五个“一”,欧阳修说:“还有我一个老翁居于这五物之中,这不是‘六一’吗?”《欧阳公事迹》里这样写道:“先公平生于物少所嗜好,虽异物奇玩,不甚爱惜,独好收蓄古文图书。集三代以来金石铭刻为一千卷,以校正史传百家讹谬之说为多。藏书一万卷,暇日惟读书,未尝释卷。”一个文人到了晚年,有了这样的享受,他还需要什么其他的奢望呢?老实说,只有宋代,文人才会有如此潇洒的结局。七十七岁那一年他在颍州(今安徽阜阳)接待了老朋友赵概,出席酒宴的还有知州吕公著,欧阳修已经退休了,他提议将他们相聚的地方命名为“会老堂”,并写下了两句联语:“金马玉堂三学士,清风明月两闲人”。欧阳、赵、吕三人都是翰林学士,而欧阳、赵已“致仕”(犹如今日“离休”),故称“闲人”。不久,欧阳修便因病去世了。欧阳修在中国文坛上之名声正好借用范仲淹写严子陵的话来形容:“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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