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欢读读古书的人,常常会发现一个词:“郑笺”。例如金代诗人元好问有两句诗:“诗家总爱西昆好,独恨无人作郑笺”,什么叫“郑笺”?二十余年前,我在读大学时,讲解此诗的一位老教授说:“郑笺,是指东汉郑玄为《诗三百》,也就是《诗经》所作的笺注。在郑玄之前有汉代的毛亨毛苌为《诗经》作了‘传’……记住!郑玄的学问可是非常非常大的。”老师讲到这里的时候,脸上便露出了钦佩的神情。这种神情至今还刻在我的脑海里。
据《后汉书》本传记载:郑玄,字康成,出生于北海(今山东省高密县)一个衰落的地主家庭。汉代文教事业很发达,有钱人家的小孩,往往从小便开始读经书。郑玄天资聪颖,当然也不例外,他十三岁时便能背诵“五经”,年轻时,他曾经当过“乡啬夫”,负责处理乡里的民事纠纷以及打官司、交赋税一类的杂务。虽然也算有些小小的权力,但这种工作对一位一心只想读书做学问的人来说,当然不合心意。于是他常常利用闲暇时间去向学官求教,他父亲对儿子不安心做事一心求学很不满意,屡次责备他,但郑玄并没有改变自己的爱好。后来,有位北海太守叫杜密的来高密县视察,发现了郑玄。杜密也是位名人,他与东汉名士李膺被当时人称为“李杜”,人品学问皆很好,自然很赏识郑玄,于是选送郑玄到京城洛阳的太学里去学习。到京城后,郑玄在太学首先拜博士元先为师,掌握了《京氏易》《公羊春秋》等今文经学和《三统历》《九章算术》等历算知识,接着又跟从名儒张恭祖学习《周官》《礼记》《左氏春秋》《韩诗》《古文尚书》等古文经学。
读了这么多年书,他已学完了这些经典,山东一带已经没有什么名人可以做他的老师了。于是他西行入关,通过另一位学者卢植的介绍,投奔名儒马融门下,成为马融的入室弟子。当时马融的地位很高,一般的读书人想见他一面也不容易,何况要成为他的弟子。然而,郑玄并不怎么愉快,甚至有些不高兴。什么原因?原来郑玄虽然成了马融的入室弟子,却见不到自己的老师。这位马先生出身于“外戚豪家”,用今天的话来讲,出身高干家庭,自己的学问又大,名气更响,行为举止不免有些狂气,史书上说他“达生任性,不拘儒者之节”。挂在他名下的学生有数千人之多,实际能听到他讲课的不过五十几个人。他采用的办法是“以次相授受”,即每次由他教一部分水平高的学生,再由这些弟子去教其他人,正如批发商一样,高水平的学生到他这边批发一些东西,再去转售给其他人。而马融这位“总批发商”每次讲课还要挂起绛色的纱帐,不让别人窥到他的真容,也算是“真人不露相”吧。非但如此,纱帐后还配有唱歌的女子和伴奏的乐队,场面奢华得可以。据说在现在的湖北省江陵城偏西南,还保留着一个古迹,叫“马融绛帐台”,相传这个地方曾是马融讲学的地方。
一位从山东来的年轻人,虽然满腹经纶却没有什么名气,来到繁华的京城,拜的又是这样一位“名师”,其受压抑的心情可以想见,因为“重名不重实”,世态炎凉实在是人类社会的“通行法则”。这样,郑玄虽拜马融为师,却三年未睹老师尊容。然而,这并未使郑玄感到气馁,反而更激起了他求知求学的热情,因为他的目的是读书求学问,并不在乎拜什么人为师、举一块什么招牌。《后汉书》称他:“玄日夜寻诵,未尝倦怠”。毕竟,京城的读书条件比其家乡好,虽然未见硕师,同道之人切磋学问的机会还是有的,郑玄渐渐也赢得了一些同学的尊重。机会终于来了,有一次,马融在与他的一群得意门生讨论“图纬”,“图纬”是指两汉时期宣传迷信的图谶和纬书,这在当时很时髦。讨论中间,遇到了一个数学上的难题,马先生与他的高足们都无法解决,这时其中一位对马融说:学生中有位叫郑玄的,听说精通算术。马融下令召见郑玄,这样郑玄终于有机会见到马融。
关于这次见面的情况究竟怎样,史无详载,已不可考。但是有一点却是事实,不久,郑玄便离开马融了。也许是郑玄不满意马融对待学生的态度,也许他与马融交流后觉得马融是一代名师,声名昭著,谈到学问,不过尔尔。这些,我们后人都无法知道了,不过,“以今度之,想当然耳”,想想也可能符合事实。“盛名之下,其实难副”的事,我们如今还见得少吗?而马融对郑玄的辞归,倒感到有些惋惜,他长叹着对高足们说:“郑玄如今离开我,我的学问可以传到山东一带了。”也许他在为自己亏待了一位胜过自己的学生惋惜、遗憾,也许他在为自己找一个体面的台阶。
郑玄离开马融回到家乡,这次,他心里有底了,他要自立门户授徒讲学。后来,跟随他的弟子有数百人之多。然而由于他同杜密的关系,逼使郑玄隐居起来,闭门读书。原来这便是东汉灵帝时代的“第二次党锢之祸”。所谓“党锢”,是指东汉末年一些士大夫因反对宦官专权而联合起来(“结党”),结果反遭“禁锢”迫害的事件,杜密便是“党锢”中被迫害的重要人物。这样的事件并没有影响郑玄的治学、读书,他的学问反而更渊博了。据说,他曾与当时的一位学术大师何休进行过激烈的辩论,那位何休读了郑玄的文章后,对这位论敌十分钦佩,感慨地说:“郑康成进入我的屋子,操起我的武器来讨伐我了。”(www.xing528.com)
不久以后,党锢之禁解除了,郑玄的名声远播,朝中大将军何进慕名要召郑玄入朝,地方官也因为何进是当朝的显贵,便来胁迫郑玄入朝。被当局看中,这是许多文人求之不得的好事,但是郑玄厌恶卷到政治这个圈子里,他不想与权贵靠得太近,但又不敢得罪何进。不得已入朝,但不愿接受任何官职,不穿上朝廷穿的朝服,而是穿着儒服拜见,第二天便逃走了,这一点很为后世的读书人所推崇。在中国这个“官本位”思想深入骨髓的国土里,知识分子要保持独立的人格十分不容易,如果说“威武不能屈”有人有时还可以做到的话,“贫贱不能移”就比较难了,恐怕最难的是“富贵不能淫”。而郑玄却做到了,惟一能解释的理由是:他已看破政治这个肮脏的把戏,他更爱自己的读书和教育事业。这样的结论并不是故意拔高郑玄,在范晔的《后汉书》本传里,还记载着这样的故事:东汉的大将军袁绍听说了郑玄的名声,为了表示对知识分子的礼遇,袁派使者请郑玄,并且大宴宾客,郑玄姗姗来迟,最后一个到,袁绍却将他列为上席。来客们都是一时“豪俊”,个个皆是能言善辩之士,见郑玄乃一介寒士却被列为上宾,自然心中不服,所以不少人故意提出一些刁钻问题来为难郑玄。郑玄不但一一解答,而且所谈的学术大大超出提问者的知识范围,于是满座的人为之叹服。偏偏有位叫应劭的学者不知趣,也来凑热闹。应劭因为当过泰山太守,他对郑玄说:“我是原泰山太守应劭,想拜你为师,不知你肯不肯收我这个弟子?”你猜郑玄怎么回答?他居然笑着说:“孔子门下只考四科:德行、言语、政治、文学。颜回、子夏之徒不称自己的官衔。”弄得应劭满脸通红,十分尴尬。袁绍亲眼目睹了这一场面,更加敬重郑玄,推荐郑玄为“秀才”,汉代的“秀才”是“才秀异茂美”的意思,比起明清时期的“秀才”地位高得多,袁绍还任命他为左中郎将,他都拒绝了。后来朝廷又征召他为大司农,给予“安车”一乘(犹如今日可以坐轿车的待遇),而且告知郑玄,他若来往于某地,必须由当地主要官员迎送,照例这可是风光无限的待遇,但是,对郑玄这样的读书人来说没有什么吸引力,他托病推辞了。
古往今来的许多读书人,往往抵不住种种名利地位的诱惑。或者读得糊涂了,或者并没有真正领会到读书的乐趣,他们只是把读书隐居当成沽名钓誉的手段,走的是“终南捷径”,身在江湖却心存魏阙,不忘交接权贵,一有机会便想做帝王师,绘他们的蓝图,结果稍有不慎,便在权力斗争的漩涡中身败名裂,这种现象在动荡的年月中特别多见。好在郑玄保持了清醒的头脑,没有上“贼船”,两个邀他出山的权贵何进与袁绍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前者死于宦官之手,后者被曹操打败,都不得善终。假若郑玄跟错了人,很可能也没有好结果。
郑玄的学问源于他勤奋的读书,他的勤奋更体现在著书立说上,他平生著述达百余万字,而且每研究一样东西都要求有独立的见解,如果自己的见解与别人相同,或者别人已说过了,他宁可放弃。据说,有一次他在路上遇到服虔在与人谈论《春秋左传》的注解,他听着听着发现服虔的见解和自己的相同,于是主动上去与服虔交谈,并把自己已经写下的东西送给服虔参考。这在强调“保护知识产权”的今天是不可想象的,而这正体现了中国人“学术,天下之公器”的精神。正因为这样,郑玄成为中国学术史、教育史上一位著名人物,假如没有郑玄一辈子孜孜矻矻地读书、写书,中国古代许多经典,恐怕已经没有人能读了。所以范晔在《后汉书·郑玄传》里称赞他“囊括大典,网罗众家,删裁繁诬,刊改漏失,自是学者略知所归。”这几句话的意思是说他能囊括各种各样的经典,搜罗各家学说,吸收它们的长处,剔除不真实和繁杂的内容,修订其中有讹误的地方,从此后,读书人才有了治学的门径。正是有了这样的成就,郑玄赢得了当时人的称赞,人们称他为“纯儒”。连那位自视甚高才气纵横的北海相、著名的建安七子之一孔融也非常敬重郑玄,曾经专门驱车登门造访郑玄,并且利用权力为郑玄特立一乡,称为“郑公乡”,又为他建造了“通德门”,可以广开门衢,让郑玄乘高车自由出入。当然,更有趣的是在公元186年,郑玄从徐州回家乡高密,路上遇到黄巾起义军数万人,这些人听说过来的是郑玄的车马,非但没有拦住他,而且“见玄毕拜,相约不敢入县境”。一位清高的读书人,居然会使起义的“盗贼”也慑服,真是非常了不起,这是前人留下的一段佳话。
郑玄一辈子读书做学问,在中国学术史上留下了一个光辉的名字。晚年时郑玄写给自己儿子益恩一封信,描述了他早年读书求学的种种甘苦,他到处拜师,向那些“通”人鸿儒虚心请教,然后他在读书时懂得有所选择,采取不同的方法,他说自己通过努力“遂博通六艺,粗览传记,时睹秘书纬术之奥”。意思是广泛而深入地研究“六经”,简略地读那些书传记载的书籍,对流行的谶纬图箓之书也常常加以浏览。用今天的话说:把精读同泛读、浏览结合起来,既研究了学问,又扩大了眼界,既知道了古代,又了解了当代,博约相济的方法才使他在研究学问的领域里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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