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友》的《新文学大系》：书局旧踪

赵家璧初入“良友”，老板伍联德便放手用人，让他专办了一个文艺书籍出版部，于是出了《良友文学丛书》等，口碑甚好。赵家璧晚年回忆时，怀念“良友”的两位老板伍联德、余汉生：“在旧社会，一个编辑想要出版一些好书，主要的命运就掌握在书店老板手中，这是无可讳言的”，而赵家璧所遇正是“都是有正义感的、有事业心的爱国商人”，这才有《中国新文学大系》出版的可能。

赵家璧在内山书店浏览日本文艺书，由他们的文库、集成、大系、丛书之类的大部头书而得启发，遂欲编选一套“五四”新文学运动成果展览的大书，这样一套择优编选、统一规格、装帧美观、设计新颖的出版工程出自一位年轻编辑的慧心以及一家侨资民办出版社，也足见出30年代文化积累已有呼之欲出之势，以及上海相对保全“五四”精神的出版语境。老板全力支持，这个出版工程即开始启动，赵家璧又突破向来编辑程序：“编辑一般来稿是从有到有，把作家的创作成果，通过编辑劳动，变手写原稿为铅印书本，送到读者的手中。”那么，可否编辑“先有一个设想，要编成怎样一套书，然后主动组织许多作家来为这套书编选或写作呢？”如此，“整套书完成后，不但具有它自己独特的面貌，而且自成体系，如果不是为了适应编辑的这个特殊要求，作家本人不会想到要自己去编写这样一套书呢”。如此一来二去，赵家璧心中有了谱，又得到郑伯奇、阿英、施蛰存等“参谋”，书的轮廓有了，接下来的便是请谁来选。“五四”新文学一班人马已分化瓦解各有所归，那些文本的主人，也是千人千面，有的是战友，有的是仇敌，有的相互隔膜。赵家璧在郑振铎等参谋下，为“良友”创造了一个奇葩—让“五四”的同仁再汇聚到一本大书的旗帜下，那就是《大系》十位编选人的“大团圆”。

《总序》蔡元培；《理论》（建设理论、文学争论）胡适与郑振铎；《小说》茅盾、鲁迅、郑伯奇；《戏剧》洪深；《散文》周作人、郁达夫；《诗集》朱自清；《史料·索引》阿英。(www.xing528.com)

各集的《导言》，今天看来都是经典，也是美文。而且十人十面：蔡元培“正像一位老母亲，对他首先提倡的白话文学，对当时提出的赛先生和德先生，象爱抚自己的儿女一样，怀有深厚的感情”（赵家璧《话说中国新文学大系》），这位“中国文艺复兴之父”，于《总序》回视“我国的‘复兴’自‘五四’运动以来不过十五年，新文学的成绩当然不敢自诩为成熟，其影响于科学精神、民族思想及表现个性和艺术，均尚在进行中。但是吾国历史、现代环境，督促吾人，不得不有奔逸绝尘的猛进。吾人自期，应以十年的工作抵意大利的百年”。谨饬中不乏豪情。胡适是被称为“落伍”的了，然不辞“舍我其谁”，发覆“新文学”理论建树“活的文学”和“人的文学”。郑振铎鸟瞰文坛流变，忽然感慨：将十几年前的旧账打开来看，觉得有无限的感慨。以前许多生龙活虎般的战士们，会变老得那么快，然而更可怪的是，旧问题却依旧存在（例如“文”“白”之争之类），不过旧派的人却由防御战突然改取攻势了。茅盾回眸新文学新生代的文学研究会等，提炼出或“憧憬着‘美’和‘爱’”、或尽染“伤感”和“虚无”，但总期“在作品中放进一个他所认为合理的人生观”。鲁迅的《导言》，真是绚烂了，46位作者及其作品被他淋漓酣畅地品题月旦，是为扛鼎力作。郑伯奇为创造社揭去“为艺术至上”的面纱，“依然是在社会桎梏下呻吟的时代儿”。洪深泛论着中国的戏剧运动。周作人寄托小品，情有独钟。郁达夫抉微发旨，评点周氏昆仲异同，又精辟阐述现代散文“人的发现”、“范围的扩大”以及“人性、社会性与大自然的调和”三大特征。朱自清是取代了郭沫若编选《诗集》的，因为“审查委”的压迫，缘由郭编选被迫转由朱来担任，为此，赵家璧与郑伯奇给在日本的郭沫若致信道歉，郭不以为忤，后来他又答应为“良友”编选《世界短篇小说大系》及1937—1945年的《新文学大系》第三辑。而朱自清的《导言》自是朱先生的本色，光昌流丽，却又“诗到底怕是贵族的”。阿英收集新文学史料，是浩瀚了。1936年2月，《新文学大系》(1917—1927)10卷，全部出齐。

“照灯笼的人，顶多只能看清他前后左右的一圈，但在光天化日之下，上高处去举目远望，却看得出四周的山川形势，草木田畴”（郁达夫《编选感想》），《新文学大系》就是这瞭望中国新文学运动的高处，俯瞰十年，尽收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