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洗练的“都市文学”——第一个十年的创作
村上春树的第一次《全作品集》收录了1979至1989年间发表的作品。这一时期村上文学的整体风格可以用洗练的“都市文学”加以概括。如果将这十年间的创作加以分类的话,可以有以下几大类:
村上春树曾自认为是一位“长篇小说作家”(35)。在走上文坛的第一个十年里,村上总共创作了六部长篇小说。分别是《且听风吟》、《1973年的弹子球》、《寻羊冒险记》、《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挪威的森林》以及《舞!舞!舞!》。这六部长篇小说在今天看来哪一部都堪称村上文学中的精致之作,也是国内外探讨村上文学时所重点研究的对象。其中,处女作《且听风吟》不但获得第22届“群像新人奖”,而且和《1973年的弹子球》一起被提名为日本最具权威的纯文学奖项“芥川奖”的候补作品。《寻羊冒险记》是村上卖掉酒吧成为专业作家后所创作的第一部作品。小说不但获得为鼓励新人作家而设立的“野间文艺新人奖”,而且成为村上第一部被译为英语的小说。出版于1985年的《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获得了同年度的“谷崎润一郎奖”,两年后的《挪威的森林》则在整个东亚地区掀起一股“村上旋风”。1988年的《舞!舞!舞!》也由于“村上春树现象”的出现而成为读者关注的焦点。
考察这一阶段村上春树的长篇小说就会发现,这些作品的确带有川本三郎所指出的“都市文学”色彩。首先,小说的舞台无一不是都市。上世纪60年代末到70年代初正是日本经济高速发展,城市化进程加速的时期。而到了1980年代,整个日本则进入到所谓“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36)阶段。村上小说中的都市描写,无疑再现了这一过程中城市的方方面面。小说中出现频率极高的是酒吧、超市,这些能够表现现代都市特点的场所。而大量出现的商品名称、食物名称、唱片名称以及进口酒、饮料、香烟的名称则让人仿佛被这些消费符号所包围。在城市这一舞台中,小说的主人公也无一不是生活在城市中的青年。如果认为作品反映了日本当今社会都市青年的生活以及精神状态其实没有错。小说中的主人公就生活在由商品构建起的世界里,以一种消费的心态享受着城市以及商品所带来的一切。而村上春树也似乎有意通过这种城市生活的细致描写展现个体的微观世界。在《舞!舞!舞!》中,他借主人公之口讲:“其近乎病态的详细而客观的叙述,对研究人员想必有所帮助——城里一个三十四岁独身男性的生活光景在其眼前历历浮现出来。虽说没有代表性,但毕竟是时代的产儿。”(37)尽管“文学反映时代”这一批评范式显得过于程式化和简单化,然而不能否认,通过村上文学,读者的确可以感受到日本的后工业文明以及都市青年的生活、精神状态。
不过,村上春树对将自己的文学定位为“都市文学”颇不以为然。他认为自己实际上是被推到了都市化、轻快表达的最前沿,但自己“决不是追求那样的东西”(38)。都市生活的描写在村上文学中是一种结果而非创作本身的目的。村上之所以如此细致入微地描写外部生存环境,是因为在他看来,正是在与周遭发生联系时个体才认识了自己。小说中所有对于外部环境的细节性描写,以及无关紧要的琐事是如何成立的过程描述,恰好是个体与世界怎样发生联系的纽带。不过,应该承认的是,不论都市在村上小说中占有怎样一种地位,都市以及生活在都市中的个体正是村上文学第一个十年创作的核心内容。
这一时期村上文学中的长篇小说还体现出另一个特点,那就是语言的“洗练”。其实这不仅仅是长篇小说的特点,“洗练”的语言也表现在短篇小说以及其他形式的文学创作中。“洗练”的特点是村上所自觉追求的。在与川本对谈时,提到自己所追求的小说境界,村上用“更加洗练、更加复杂、更具有小说力量、更能打动人”(39)加以概括。“洗练”与“复杂”看来自相矛盾,但在村上文学中这二者却做到了矛盾的统一。林少华曾用“洗尽铅华,玲珑剔透”(40)来形容村上的文体特点。这一概括的确抓住了村上文学中的精髓。村上的绝大部分小说没有传统日本文学中的拖泥带水和纠缠不清。他形容自己是“洗掉了本来附着在语言周围的那些附属物”,“洗掉后又直接了当地抛出来”(41)。也正因为如此,村上的语言风格极为洗练而简洁。不过,洗练并不意味着简单。毋宁说村上式的洗练结果恰好是不简单。在洗练的语言背后,语意的丰富性得到最大程度的发挥,由此村上文学中“洗练”与“复杂”获得了高度的统一。
2.短篇小说
我国当代作家邱华栋认为:存在着一个一流的村上和一个二流的村上。意思是创作长篇小说的村上春树只能算是个二流作家,但在短篇小说的创作方面,他绝对可以媲美世界级大师。(42)如果将个人的好恶抛开,应该说认为创作长篇的村上春树属于二流作家的观点多少受到传统文学价值观的影响。但不可否认的是,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的确如邱华栋所言是可以媲美世界级大师的上乘之作。其实,村上正是通过短篇小说的创作不断磨砺自己的写作技巧,而他的长篇小说也多是在短篇的基础上发展而来。
在第一个十年里,村上春树共有5部短篇小说集出版。分别是《去中国的小船》(1983)、《袋鼠佳日》(1983)、《萤、烧仓房和其他短篇》(1984)、《旋转木马鏖战记》(1985)、《羊男的圣诞节》(1985)以及《再袭面包店》(1986)。这几个短篇小说集基本囊括了1979至1986年间村上发表在各类杂志上的短篇小说。这些作品中虽有一小部分是作家春树为维持生计的卖文之作,但绝大部分具有相当高的水准。这一时期村上短篇的整体风格依然与长篇小说一样,可以用“洗练”和“都市文学”予以概括。不过就短篇小说自身而言却有长篇小说所不具备的显著特点,即创作短篇小说的目的在于锤炼写作技巧。
村上的每个短篇小说集都会有一个相对明确的创作手法蕴含其中。例如第一个短篇小说集《去中国的小船》中共收录7篇小说,意象描写是这几个短篇的共同特点。小说集的标题“去中国的小船”源于一首歌谣。中国之遥与小船之慢形成一种强烈的对比。实际上这正体现了这个小说集所要表现的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而在1985年出版的《旋转木马鏖战记》中,村上则多少有意将意象描写的手法抛开,尝试一种写实性的创作技巧。他在序言中这样写到:
将这里收录的文章称为小说,对此我多少有点抵触感。再说得明了些,这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小说。
(中略)(www.xing528.com)
但是,这里收录的文章原则上是与事实相符的。我从很多人口中听到了各种各样的故事,将其写成文章。为了不给当事人带来麻烦,细节上我当然作了种种加工,因此不能说完全属实,但主要内容是有根有据的,既没有夸张以求有趣之处,又不曾添枝加叶。我的想法是实话实录,尽可能不损坏其氛围。(43)
这里,村上春树特别强调了自己创作的写实性。不过,在收入第一次《全作品集》时,村上则坦白这些故事全都是他的杜撰,是百分之百的虚构。(44)那么村上为什么要在这一短篇小说集的序言中“说谎”呢?其实与其后畅销的《挪威的森林》联系起来看便不难得出答案。村上曾将《挪威的森林》作为他文学世界中的一部“现实主义小说”,而这种现实主义的创作技巧其实正来源于《旋转木马鏖战记》中各个短篇的磨练。
此外,村上春树的短篇小说与长篇小说之间还有一种更为有趣的紧密联系:那就是若干个长篇小说正是从短篇小说发展而来。短篇《萤》(1983)就是《挪威的森林》的雏形;《小镇与不确切的墙》(1980)基本上构成了《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世界尽头”的部分;《奇鸟行状录》也是在短篇《拧发条鸟和星期二的女郎们》(1986)的基础上延伸而成。而耐人寻味的是,这些短篇尽管发展成了后来的长篇小说,但村上春树依然将它们视为相对独立的作品。其实,如果仔细比对长篇与短篇,还是会发现二者之间的很多差异。这不但体现出作家春树的思想变化,也在一定程度上丰富了文本解读的可能性。
3.随笔及其他
1979到1989年的十年间,除长篇小说和短篇小说的创作外,村上春树出版的随笔集也多达9本。这其中的大部分随笔集都配上了画家安西水丸(1942—)的画,只有《波画波语》(1984)是和摄影师稻月功一(1941—)合作完成的。与画家或摄影师合作出版随笔集使村上文学多了些轻松的色彩。也许正因为如此,在随笔集中村上尽情展现了语言的幽默与诙谐。而从几个以“村上朝日堂……”(45)命名的随笔集中,读者也可以窥见青少年春树的不同侧面。
村上春树其他形式的作品主要是对谈集。包括与作家村上龙(1952—)的对谈《慢慢走,别跑》(1981)、与广告撰稿人系井重里(1948—)的对谈《梦里相会》(1981)以及与文艺评论家川本三郎(1944—)的对谈《电影冒险记》(1985)。其中,与作家村上龙的对谈《走路,不跑》无疑是最重要的一本。与《梦里相会》中近乎语言游戏式的谈话,以及《电影冒险记》中对文学以外问题的关注相比,《慢慢走,别跑》收录的是两位作家之间的谈话。对谈话题从个人生活到文学经历,更多的则涉及到创作态度和对对方作品的评价。在日本,村上龙是与村上春树同时代的作家。有人曾形容当今“是村上龙和村上春树的时代”(46)。早期的村上春树研究也曾将其与村上龙对比,认为二者都在各自的文学中表现出“都市的感受性”。(47)不过两位村上虽然在文学上有某些共通之处,但彼此还是清楚地意识到与对方的差异性。在这个对谈集的最后是两位村上的简短随笔。村上龙写到:
有时候某位作家的出现会令自己的工作变得更为轻松。
因为他者(的存在)可以将自己清楚地反衬出来。
只是,要做到这点,自己必须要有与他者相对应的能力。
(中略)
小说家不可能演奏同样的曲子。(48)
两位村上的差异表现在多方面。如果概而言之,或许可以说村上龙的作品是纯文学式的、依靠语言表现本身的丰富性而完成的创作;而村上春树则是一位哲思式的、通过寓意式故事、多义性语言来进行创作的作家。在第一个十年的时间里,作家春树通过各种形式的创作为我们充分展示了他的这些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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