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鼎室中自是一天地”的丹道理论
“鼎室中自是一天地”,是五代人彭晓提出来的,(23)我们将这个命题作为对《参同契》流系丹鼎理论的一种概括。历史地看,《参同契》流系的丹鼎理论,曾因为丹鼎技术的进步,导致了义理敷释方面的相应发展,如由太一炉发展为既济、未济鼎等。但将炉鼎看作一个造化体系的基本思想,却一以贯之。我们所要讨论的,就是这个基本思想。
如果站在化学实验的角度去看,炉鼎本来只是制炼丹药的器具,安炉立鼎时所要解决的材料、设计以及制作等,都是技术性的问题。炉鼎本身既不神秘,也没有形而上的哲学意义。但在历史上,炉鼎技术一直带有浓厚的神秘色彩,通常都要编成口诀,口耳相传,不立文字。即使写成文字,也往往采取密码或者谜语的方式,让后人费尽心思去破解。在这个问题上,研求丹道之理的《参同契》也未能免俗。《参同契》中有三言《鼎器歌》,歌诀多用其虚辞,隐其实义,据后世某些丹家研究,“此鼎器之造,其所象者,颇推未合”(24)。作为设计方案,本不宜藏头露尾,但《鼎器歌》却因为辞义隐晦,使其方案不可推求。歌中甚至说:“谛思之,不须论。深藏守,莫传文。”其用意,或如朱熹所说:“《参同契》为艰深之词,使人难晓。大概其说以为欲明之,恐泄天机,欲不说来,又却可惜。”(25)
技术层面的炉鼎,究竟隐藏着什么样的天机玄奥,以至欲罢不能,欲说还休?它又如何能够获得形而上的哲学意义?
生活在现代,似乎只有诗人才会对自然之物产生奇妙的遐想。更多的人,都只是生活在各式各样的、大大小小的事实中。所以对多数现代人来说,炼丹用的炉鼎充其量也只是较为复杂的灶具。炉灶用来烧火,鼎器用来盛药。铅汞等药物,被密封在陶土或金属制成的鼎器里,加温后发生反应,得到晶体状的成品丹或粉末,这就是炼丹的基本过程。过程中当然有许多复杂的技术问题,但它依然只是形而下世界里缺乏诗意的化学实践。然而,从炉鼎这种特别的灶具里,却可以制炼出金丹,这就不能不引发古人极富感情色彩的奇妙联想,铅汞等药物在炉鼎中的奇怪变化、服丹使人成仙的信仰传说,都很容易使古人联想到炉鼎具有某种深刻的奥妙。由联想所产生的这种神秘意识,是技术层面的炉鼎之所以神秘的前提。而随着神秘意识的增长,又会激发起一种不可抑制的理性冲动,力图探索出这种深刻的奥妙、解开其神秘之谜,正如儿童总是试图将玩具拆开来看一样。炉鼎最终具有与宇宙模式一样的哲学意义,正是在理性冲动下演绎出来的。这大概就是《参同契》流系的丹家努力以哲学理性揭示炉鼎之神秘的原由。
哲学理性在后来得到继承与发展,阐扬为一种宇宙观——其历程似乎正如《周易》由巫术符号发展为哲学语言相仿佛。宇宙观是理性的思维果实,但却结在信仰的神秘之树上,理性与信仰处于一种共生的关系中,这与现代人时常将二者对立起来的思维模式,似乎有极大的差别。也许从论证金丹神仙的信仰出发,决定了《参同契》对于丹道的义理敷释,不能只是由化学方程式层层演进的实验报告,而是拟义于宇宙造化的哲学体系。体系的演绎,以《周易》的卦象爻数为依据。而《周易》由符合时序的卦爻运动所构成的体系,从乾坤兆元,于是《参同契》将炉鼎拟义于乾坤。宇宙的造化发生在天地间,炼丹的造化发生在炉鼎间,乾坤则是对两个造化体系的同理概括。
对于乾坤二卦,《易》学家向来有两种解释。象数派释乾为天,坤为地;义理派则释乾为刚健,坤为柔顺。这两种解释都能够在《系辞》中找到根据。《参同契》走象数派的路子,但也吸收义理派的刚柔之说,用以称述其交合变化之义。如说:
乾坤者,易之门户,众卦之父母。坎离匡郭,运毂正轴。
天地设位,而易行乎其中矣。天地者,乾坤之象也;设位者,列阴阳配合之位也。易谓坎离。坎离者,乾坤二用。
乾坤刚柔,配合相包,阳禀阴受,雄雌相须。须以造化,精气乃舒。(26)
所谓乾坤为“易之门户”,出《易・系辞》。据孔颖达《正义》的解释,意谓“易之变化从乾坤而起”,“以阴阳相合乃生万物”。《周易》经卦自乾坤发端,象征宇宙化生从阴阳兆元。阴阳取义为刚柔之气,取象为天地设位。这是《易》学的思想理论。《参同契》援引之,但指意不尽相同。《参同契》之所谓“易”,模糊的指意或许也涉及六十四卦之体系,但更明确的指意无疑是坎离日月,“日月为易”、“易谓坎离”是《参同契》的基本观念,坎离日月则又隐喻铅汞药物。铅汞在炉鼎中的交合,被拟义为日月在天地间的轮转而气交,反过来说,天地间的无穷造化就显示出炉鼎内的秘密。
《参同契》将炉鼎拟义为乾坤,可能与其设计的构造模式有关。根据一些注家的解释,《参同契》所设计的是太一炉和悬胎鼎。《道藏》映字号无名氏注《鼎器歌》云:“名太一炉,圆天方地,状若蓬壶。”《参同契》本文第二十六章、六十四章,也都谈到炉鼎的构造,如“旁有垣阙,状似蓬壶”、“类如鸡子,白黑相守”云云。容字号无名氏注云:“垣墙是太一炉也。言炉四而(面)而开八门,而通八风;安十二突,象十二时,窟象十二辰。乃有四层,而应四时。”(27)(www.xing528.com)
悬胎鼎则据其《鼎器歌》中所谓“坐垂温”云云,如阴长生注本说:“空中悬物谓之垂。即明器于炉中悬之,而不著地。”(28)彭晓注说:“鼎悬于灶中,不著地,悬胎鼎是也。”
太一炉和悬胎鼎的设计,可能是出于炼丹的技术性需要。太一炉大概就是后来的八卦炉,开八门便于通风,保持温度平衡。(29)悬胎鼎的铸造,也是为通风和均匀受热之利,如《大还丹契秘图》指黄帝荆山铸鼎有技术性十病,第二即“不悬胎铸”。炉鼎设计出于技术性的需要,但在义理敷释时,被强调的却不是技术问题,而是宇宙观问题。(30)《参同契》的太一炉和悬胎鼎,因其结构被敷释为圆天方地,鼎之上下釜又附合于乾坤两卦(31),都反映出一种宇宙观。而随着炉鼎技术的进步,义理敷释也取得相应的发展,并引发一种新的宇宙观。即由《参同契》天地设位或乾坤定位的太一炉和悬胎鼎,发展为唐五代的水火既济鼎、未济鼎,相应地,宇宙模式也由静态发展为动态。
隋唐时,丹家发明上下水火鼎(32)。水上火下的鼎器可能有两种功能,一是阻止热量散发,二是依据水鼎的蒸发情况定火候;火上水下的鼎器则是一种具有过滤功能的蒸馏器。这种发明,是由炼丹实践而取得的技术进步,本没有什么深奥的理论意义,但却成为义理敷释的新起点。如彭晓的《周易参同契分章通真义》,既在《序》文中据《参同契》本义,称“列以乾坤,奠量鼎器”,“以乾坤为鼎器”,又在注文中说:“天地设位者,以其既济鼎器法象乾坤也”,“乾坤刚柔,配合相包。凡修金液还丹,先立乾坤既济鼎器”。乾坤在这里似乎只代表上下方位,而既济却代表了鼎器的义理内容。但因为在《参同契》中既济卦只用来表示火候,不表示鼎器,所以彭晓的注解,语义颇模糊。
除既济鼎器外,唐五代外丹还出现另一种新现象,即在炼丹时翻转鼎器,如据考为元阳子所作的《金碧五相类参同契》说:“七返还因翻既济。”注云:“离坎二宫,是为水火既济鼎。”(33)炼丹时翻转既济鼎,大概出于技术上的要求,但却因此引出了对《参同契》所谓“坎离匡郭,运毂正轴”的一种新解释。
《参同契》的这句话很费解,歧义也多,在唐代已有几种解释。如阴注本说:“坎为水,离为火。火性常动,水性常静。静以比轴,动以比毂……火著器外,水著器中,水火气反,然后通达其情,化成其宝。坎中盛阳,离中盛阴,亦匡郭之义。”这是两种解释,一从水火匡郭鼎器入说,一从卦象入说。容字号无名氏注,对“坎离匡郭”一句既同于第一种说法,又提出新解:“亦谓药物,坎是金公,离是朱汞。以二宝为丹,用水火匡郭上下釜也。”至于所谓“运毂正轴”,则解为翻转鼎器:“毂,器也……谓运火转其鼎器,如日月在乾坤之内轮转,又似车轴而转也。”其解旦屯暮蒙之火候,也认为是依卦序翻转鼎器,如说:“前论昼屯夜蒙者,即是反转鼎器。”《参同契》中又有所谓“往来既不定,上下亦无常”云云,容字号无名氏注:“言汞及反覆其鼎,一日十二时,六时向上,六时向下,无常定。”阴注本也说:“坎离者水火之气,乾坤者金水之形。形者有质而块然,气者无形而潜运。”“水火之气相蒸,金水之形常转,自然往来不定,上下无常也。”
炼丹要求转动鼎器,而鼎器又被拟义为离下坎上的既济卦。当丹家们坚信其炼丹鼎器“自是一天地”时,拟想中的宇宙图景就不再只是乾坤定尊卑的静态模式,而是一个动转流行的造化体系。万物的生机,就在这动转流行之中。
如果考察这种宇宙动转流行之思想的来源,也许应该追溯到京房《易传》和《易纬》(34)。而在唐宋丹道著作中,这种思想则由一首很流行的歌诀反映出来,歌曰:
圣人夺得造化意,手抟日月安炉里。
微微腾倒天地精,攒簇阴阳走神鬼。
日魂月魄若个识,识者便是真仙子。
炼之饵之千日期,身已无阴哪得死。(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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