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盛诘难玄学《老子》,在理论形式上是针对有无问题的,而其归趣,乃在于寻求东晋士族的安身立命之道。如《老子疑问反讯》说:
《道经》云:“故常无欲以观其妙,故有欲以观其徼。此两者同出而异名,同谓之玄,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旧说及王弼解,妙谓始,徼谓终也。夫观始要终,睹妙知著,达人之鉴也。既以欲澄神昭其妙始,则自斯以已,宜悉镇之,何以复须有欲得其终乎?宜有欲俱出妙门,同谓之玄,若然以往,复何独贵于无欲乎?(5)
这是孙盛针对《老子》,同时也针对王弼等人的《老子注》所提出的第一个问题。问题的表面意思是说,按照王弼等人对于《老子》首章的解释,在逻辑上难以通贯。“常无欲以观其妙”的妙,王弼的解释是:“妙者,微之极也。万物始于微而证成,始于无而后生。”“常有欲以观其徼”的徼,王弼解释为“归终”。将两句合起来,意即无欲澄神时能够省思万物从无到有的发生状态,体悟入微;“常有欲”是有意识地根据“道”去思察,如此可观照万物的归止。简略言之,也就是忘道见始微、怀道知归终的意思。孙盛所以发生疑问的,不是王弼的这层解释,而是这层解释与《老子》的义旨难以吻合。《老子》明说无名有名、无欲有欲之“此两者”,同谓之玄,同出于众妙之门,便足可证双方是相对相因并且等值的,又如何能够在这个理论基础上推导出“贵无”的结论,并因之崇尚“无欲”“无为”等偏执一方的价值观?孙盛这一条诘难式的“疑问反讯”,对于重玄的产生具有强烈的激发意义,从后来“重玄之道”的理论体系里我们得知,克服“贵无”“崇有”两种偏执,正是重玄理论的逻辑起点。
有与无的关系问题,在《老子》的哲学体系中已经具有理论抽象和概括的意义,这层意义在魏晋玄学中表现得更明确。正始玄学以王弼的“贵无”为代表,元康玄学则有王衍“贵无”和裴 “崇有”两派。针对两派的偏失,孙盛在《老聃非大圣论》中批评说:
昔裴逸民作《崇有》、《贵无》二论,时谈者或以为不虚达胜之道者,或以为矫时流遁者。余以为尚无既失之矣,崇有亦未为得也。道之为物,唯恍与惚,因应无方,唯变所适。值澄亭之时,则司契垂拱;遇万动之化,则形体勃兴。是以洞鉴虽同,有无之教异陈;圣教虽一,而称谓之名殊自。唐虞不希结绳,汤武不拟揖让。夫岂异哉,时运故也。而伯阳以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逸民欲执今之有,以绝古之风。吾故以为彼二子者,不达圆化之道,各矜其一方耳。(6)
贵无与崇有两派观点,在西晋时相持不下。贵无派的代表人物王衍,能清谈,尚玄虚,但理论上无甚建树。裴 作《崇有论》斥责贵无说以及由之煽助的玄虚之风,但对于现实的浓重忧患意识,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妨碍了立论所应该达到的理论高度。东晋南朝时,学者对于两派观点的态度,主流不是站在某一派的立场上进行更严密的逻辑论证,而是看到双方的偏执,试图克服有无的对立,以期达到一种更玄通圆融的新境界。这样一种倾向,不但表现在玄学方面,孙盛是其一例;而且也表现在佛学方面,例证则似乎更多。南梁时,佛教徒刘勰作《文心雕龙》,旨趣在于文学批评,不在于发明玄佛之学理,但对贵无崇有之偏执也深有所察,如其书《论说第十八》云:
次及宋岱、郭象,锐思于几神之区;夷甫、裴 ,交辨于有无之域。并独步当时,流声后代。然滞有者,全系于形用;贵无者,专守于寂寥。徒锐偏解,莫诣正理。动极神源,其般若之绝境乎?
显然,无论是从玄学方面还是从佛学方面看问题,都能发现贵无、崇有二论的偏执。这种发现,表面上看起来是因为辩名析理的理论思维水平提高了,如孙盛从《老子》书中发现所谓“玄”其实是有欲与无欲的同一,佛教学者从般若学中发现有无冥尽之理等,若究其实质,则发现问题的根本原因,在于贵无、崇有二论不能解决东晋士人的安身立命问题。这一点,我们可以结合于对玄学历史的简单回顾,从两个方面予以剖析。
第一,有无关系问题的由来及其涵义的变化。
有无关系作为一个理论上的焦点问题,困扰着元康玄学的两派。因为两派都未能建构圆满的哲学体系,从而对问题进行统贯的解决,所以两种对立的观点相持不下。其中以王衍、乐广为代表的贵无派,在理论上尤其缺乏建树,甚至也没有系统阐述其观点的著述,基本上属于正始玄学的遗绪,有所继承,无所发展。如果说二者之间有什么变化,那么变化仅在于正始玄学的“贵无”是一种政治哲学,而元康玄学的“贵无”则是一种人生态度,也就是以清虚无为的心态,处理政务、待人接物。如王衍,“虽居宰辅之重,不以经国为念”。(7)又如乐广,在裴 发表《崇有论》之后,“乐广与 清闲欲说理,而 辞喻丰博,广自以体虚无,笑而不复言”(8)。表面上看起来,元康“贵无”派将其主张运用到从政实践中,似乎是将正始玄学从理论的层面带入现实的层面;而乐广本着贵无的主张待人接物,也似乎更能保持逻辑的一致,因为在思想上既以“贵无”为标帜,那么话便不宜多说,文章也不应多写,这样才算是彻底的“贵无”。然而,元康玄学的言行“贵无”,却丧失了正始玄学之所以“贵无”的根旨。(www.xing528.com)
以王弼为代表的正始玄学之所以贵无,其一曰“以无为本”,其二曰“崇本息末”。“以无为本”是一个纯哲学或者纯粹理性的命题,在王弼的玄学体系中,这个命题是由从《周易》、《老子》中抽绎出来的逻辑思维所确立的,其要义,第一在于究天人之际,即探索差异万物的共性或同一性;第二在于通古今之变,即反思历史沿革的常轨或不变之道。共性或同一性、常轨或不变之道,即是所谓“本”,又或称作一、宗、主等等。描述“本”的存在状态之所以用“无”而不用“有”,主要原因在于,王弼由阐扬《易》《老》而形成的运思方法,是一种抽象的逻辑思维,概念上且受到《老子》的影响。如《老子》第四十章说:“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王弼注:“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将欲全有,必反于无也。”《老子》说“有生于无”,表现出他的哲学思想带有生成论的特色。王弼由老子那种生成论的冥想升华到本体论的反思,不因袭无中生有的旧观念,而于此处下一转语,用意动法表出之,谓之“以无为本”。从抽象逻辑思维的角度说,天下万物的存在状态,可概括为“有”,是曰“天下万物皆以有为生”;而作为天下万物之所以大化流行、变动不居,又笼罩乎宇宙之内并有其变化常轨的“本”,其存在无耳目所可知见的状态,所以谓之为“无”。“有”是对万物统归一类的最高概括,“无”是反思有之所本的逻辑抽象。此“本”必当为“无”,如若谓之曰“有”,则为肯定真宰、主宰或上帝之存在,与道家思想理论相背。又以万物皆处于大化流行、变动不居之理,可知有者不能自有,具体某物之生成存在必以他物为因、为对待,而笼罩万物的“有”则以“无”为因、为对待。所以王弼之“贵无”、之“以无为本”,就纯哲学或者纯粹理性的层面上讲,根旨在于“将欲全有”,亦即有意识地掌握万有之大全。
如果说“以无为本”是纯哲学或者纯粹理性的真理论,那么“崇本息末”就是建立在这个基础上的方法论和价值论。就价值论而言,“崇本”与“贵无”是同一个意思;就方法论而言,沉思有无与鉴辨本末是同一种理路。运用这种方法论以建构政治哲学,则于今古易时、代有沿革之中,可探寻出礼乐刑法等递相迭变的所以然。如此以变化常轨统万变之事,举本统末,则虽万机可理。这种方法在《老子》中的表述,一个例子就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王弼阐释说:“无形无名者,万物之宗也。虽今古不同,时移俗易,故莫不由乎此以成其治者也。故可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上古虽远,其道存焉,故虽在今可以知古始也。”(9)今古时势不同,但“崇本息末”的为政之道却一以贯之。因为“本”是无形无名的,所以这种为政之道可以用“无为”概括。
王弼通过阐发《老子》、《周易》等传统经典,建构完整的玄学体系,体大而思精。而元康时期的王衍等人虽推重其说,却不得其完整体系之根旨,只是在价值观念上取其“贵无”说,用作人生态度。如王衍,早年好论纵横之术,及被推举为辽东太守,不就职,从此口不论世事,唯雅咏玄虚而已。其所谓玄虚,又不免流于口谈,不得实义。王衍谈玄,“义理有所不安,随即改更,世号‘口中雌黄’”。为谈玄而谈玄,没有根本的价值关怀,也就没有内在的精神。这是元康“贵无”不同于正始“贵无”的重要差别。
也许正因为元康玄学的贵无派在理论上本来就很贫乏,着眼点又主要在于用它来支持玄虚的人生态度,所以与之对立的裴 “崇有”,在理论上也暴露出相对性的局障,立论的用心主要在于匡正士风,未能站在重建哲学体系的高度,使问题得到整体性的解决。为针砭玄虚之风而立“崇有”之论,理论便只是现实用心的陪衬,缺乏说服力。作为另立的一端,可以将问题凸现出来,但不能超越于相对性的制约之上去解决问题。这是元康时期有无二论相持不下的大致情形。
另外,元康时期的“崇有”“贵无”之争,在当时也许只反映出不同的人生态度、士林风气,更深一层或许还反映出对于现实社会问题的不同看法,不同的思想观点,但很少有人将它与家国社会的命运和前途联系起来,更多的人只满足于判断玄谈的旨趣优劣或浅深。如据《世说新语・文学》载:“裴成公作《崇有论》,时人攻难之,莫能折。唯王夷甫来,如小屈。时人即以王理难裴,理还复申。”探索玄理的思维紧张,似乎并不妨碍辩论的温和气氛,有无之争保持在学理的层面上。但在永嘉之乱后,原本温和而且风雅的玄理辩议问题,因现实的剧变日渐严峻起来,许多人都被清谈误国的舆论所征服,将有无二论的纷争看作西晋亡国的主要原因,尤其是对贵无派的反省,更倾向于追究其历史责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有无二论作为玄学问题的学理意义,反不及陶冶士风乃至影响政治的现实意义来得重要。于是,学理性的问题探讨日渐转移到佛教中,士人讨论有无问题,则因为问题背后还有人生态度和社会责任等问题,显得凝重而且紧张,将问题提出来讨论,也就具有新时代的新意义。孙盛重论有无并对孙登有所激发,立论又在形式上以周孔之《易》道针砭《老子》之贵无,试图从中作一抉择,总体上看是玄学发展的理和势使之然。
第二,“三玄”的离合与有无问题。
玄学中有无问题的提出、凸现及其解决,与“三玄”的离合颇有关系。玄学的基本思想资料是《易》《老》《庄》,合称“三玄”。但在正始玄学中,《庄子》的地位不显,如王弼“贵无”“全有”的玄学体系,主要是以《周易》和《老子》作为经典依据而建立起来的,《易》《老》在义理上相互引发,是相辅相成的,其玄学体系基本上无所援引于《庄子》。但在魏晋禅代之际,因为现实的变故,以王弼为代表的玄学体系受到怀疑。产生怀疑的关键,在于正始玄学所阐发的“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的政治哲学,根本不能作用于魏晋之际的政治现实,玄学家在理念和信仰上都面临着新的问题。正始玄学的政治哲学既不可深信,不能作为人生追求的最高理念,那么,人生哲学也就面临着重新选择的问题。《庄子》真正被引入玄学,正是重新选择的结果。
重新选择的问题是由竹林玄学家提出来的,如嵇康《卜疑》说:“宁如老聃之清净微妙、守玄抱一乎?将如庄周之齐物、变化洞达而放逸乎?”也许是因为深刻的现实感受,嵇康对于老庄在思想风格或精神趣向上的差异,具有十分敏锐的鉴别力。所谓清净微妙、守玄抱一,既可以说是老子的思想风格,也可以说是正始玄学的思想风格,其表现就是执一统众、崇本息末,以一个由历史反思所体悟到的不变之道,应对大化流行的万变之事。而所谓变化洞达,则是嵇康对于《庄子》的一种证悟。将两种思想风格进行比较,前者倾向于以一种理性化的理想去俯瞰现实,后者则超越或不执滞于这种理想而混融于现实之中。毫无疑问,对于以天下为己任的中国士阶层来说,进行这样的选择是困难的。嵇康虽然以其思想的敏锐提出了问题,但从他充满身心矛盾的生平看,并没有对问题作出明确的回答,至少是没有作出让自己深信不疑的回答,所谓“卜疑”,实际上是在玄学理论的历史发展中画上了一个很大的问号。
以这个问号为思想前导,出现了向秀的《庄子解义》。据《世说新语・文学》注引《竹林七贤论》说:“秀为此义,读之者无不超然,若已出尘埃而窥绝冥,始了视听之表,有神德玄哲,能遗天下,外万物。虽复使动竟之人顾观所徇,皆怅然自有振拔之情矣。”由向秀解义的轰动性效应看,嵇康所提出的问题,在当时困扰着许多人,是一个时代问题,而不只是个别人的感受问题;再从其所以产生这种效应的原因在于使读者“超然”的角度看,向秀解义的重心当在于本性自足的逍遥之说。这说明由嵇康等人怀疑正始玄学所开辟出来的另一条道路,不但在经典上用《庄子》取代了《易》、《老》,而且在关注的焦点问题上,也以变化洞达的逍遥人生观取代了关于有无问题的抽象玄思。以向秀的《庄子解义》为基础,郭象约在元康时期作成《庄子注》,将本性自足的逍遥演绎成独化论的玄学体系,并以其“内圣外王之道”,使玄学复归于政治哲学的主题,郭象的《庄子》学,也因此代表了元康玄学的主流。
结合以上简单的回顾,来分析孙盛对玄学《老子》的诘难,可以说他所诘难的直接对象是元康玄学的贵无、崇有二派,所关注的是如何在东晋时代安身立命的问题。以王弼为代表的正始玄学,在魏晋禅代之际就因世事变故而受到严重的冲击,在元康玄学中更是本旨大失。孙盛的诘难虽针对王弼提出来,但他并没有真正深入到王弼的玄学体系中去理解,而只是抓住王弼玄学在本旨大失之后对士风的实际影响,提出问题,所以他对王弼的指摘,可以说是未得其本而指摘其末,出于误解。但换个角度看,这种误解又有其现实的合理性,因为孙盛所真正关注的,并不是学理上的是非得失,而是晋室南迁后的士族所面临的现实问题。孙盛同许多人一样,也是南迁的北方士族。南迁后的士族,因为流离失所,又承西晋末之所谓“放达”,所以士风十分放荡,(10)在这种环境下,如何确立一条安身立命之道,便成为现实生活中必须要面对的问题。孙盛对玄学《老子》的诘难,严格说来只是这个问题的一种反映,即以有无相挫的理论困境,反映出在安身立命问题上的现实困境。而关注安身立命问题,历史地看是竹林玄学所提出的思想主题,这使孙盛诘难的角度,与竹林以降的《庄子》学有很密切的关系,尤其受到郭象《庄子注》的影响。关于这一点,我们将在后文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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