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两个孙登
考察重玄产生的思想背景,我们首先要面对的问题是正本清源,即搞清楚谁最先尝试以重玄解注《老子》。对于这个问题,在重玄之道大盛的唐代已有两种说法,一种说法出自唐初成玄英,另一种说法出自唐末杜光庭。此二人,都是致力于阐发重玄理论的道士,他们追溯其理论渊源犹自不同,可见这个问题由来已久。成玄英将重玄的宗源追溯到东晋人孙登,他在谈到注疏《老子》的“宗致”时说:
夫释义解经,宜识其宗致。然古今注疏,玄情各别。而严均平《旨归》以玄虚为宗,顾征君《堂诰》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晋世孙登云“托重玄以寄宗”。虽复众家不同,今以孙氏为正。(1)
这段文字,有这样三层意思值得注意:第一,“重玄”是解注《老子》的一家宗旨,同“玄虚”、“无为”等别的宗旨一样,是解注此经时确立的纲要。文中提到的“严均平《旨归》”即严遵《老子旨归》,“顾征君《堂诰》”即顾欢《老子义疏》,(2)都是解注《老子》的著作,孟智周、臧玄静,梁武帝也都曾注《老子》。第二,以重玄宗旨解注《老子》的孙登,是晋朝人。第三,孙登自称是“托重玄以寄宗”,说明孙登之前已有人谈论重玄问题,否则无所依托。换言之,孙登以重玄解《老》,肯定有一个特殊的思想背景,孙登在此背景下的创获,表现为转借外说之重玄以明《老子》之宗旨,此其所谓“托”与“寄”之义。成玄英的叙论虽然不很详尽,但这样三层意思还是可以推寻得出来的。
杜光庭作《道德真经广圣义》时,将“宗趣”与“宗旨”分开来说,以此甄辨各家《老子》注疏的特色。其说云:
宗趣指归者,《道德》尊经包含众义,指归意趣,随有君宗。河上公、严君平皆明理国之道。松灵仙人、魏代孙登、梁朝陶隐居、南齐顾欢,皆明理身之道。符坚时罗什、后赵图澄、梁武帝、梁道士窦略,皆明事理因果之道。梁朝道士孟智周、臧玄静、陈朝道士诸糅、隋朝道士刘进喜、唐朝道士成玄英、蔡子晃、黄玄赜、李荣、车玄弼、张惠超、黎元兴,皆明重玄之道。何晏、钟会、杜元凯、王辅嗣、张嗣、羊祐、卢氏、刘仁会,皆明虚极无为理家理国之道。此明注解之人意不同也。
又诸家禀学,立宗不同。严君平以虚玄为宗,顾欢以无为为宗,孟智周、臧玄静以道德为宗,梁武帝以非有非无为宗,孙登以重玄为宗。宗旨之中,孙氏为妙矣。(3)
如此分辨“宗趣”与“宗旨”,对于我们研述南北朝隋唐道教重玄学来说,无疑具有重要的启发意义。所谓“宗趣”,是指解注《老子》的精神况味和用意所在,据此划分,孙登为治身之道,而自南梁孟智周以降的道教学者,都具有重玄的精神况味和意趣。所谓“宗旨”,与成玄英所说的“宗致”同义,是学理性的,即对《老子》根本之理的认识和概括,这方面,孙登重玄最为精妙。这样将“宗趣”与“宗旨”分开来说,有学理上的重玄,也有意趣上的重玄,显然能打开我们研述重玄学的视野,即将它作为一种理论思潮去对待,而不必拘泥于名词概念的枝节辨析。这是杜光庭站在唐末总结重玄学数百年发展时,所给予我们的重要启示。但是,杜光庭所说的是“魏代孙登”,与成玄英所说的“晋世孙登”不是同一个人,在《道德真经广圣义序》中,杜光庭叙录六十家《老子》注疏,其中有“隐士孙登,字公和,魏文、明帝时人”,却没有提到晋世孙登,这就引出甚至也可以说是制造了一个问题,即重玄宗源究竟发生在魏还是发生在晋。(www.xing528.com)
杜光庭所说的隐士孙登,相传即苏门山隐士,《晋书》有他的传记。因为《晋书》等曾记载玄学家嵇康追随这位隐士游仙三年,阮籍也曾前往苏门山访问过孙登,因孙登不与之应答,便长啸而归,并作《大人先生传》赞美其隐世的风范,似乎孙登很有些闲散的仙家气色,而且善养生法,所以后来的道书仙传,便将他说成得道神仙,如宋代的《南岳总胜集》、元代的《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等,便称孙登“感赤帝得玉砂膏”,是魏晋神仙道教中人物。如果以重玄解《老》的孙登真是这位苏门山隐士,那么重玄之道的源头便要追溯到汉魏道教中。换言之,重玄之道的发生发展,自始至终都是道教中所特有的,与他人不甚相干。从杜光庭的说法里,不难引申出这样的结论。从嵇康、阮籍仰慕隐士孙登的记载看,他的学问修养必有可称道的地方,说他始以重玄解《老》,从而开创这门在道教中持续数百年的学风,不难让人信以为真。但这不是历史事实。
在现代学者中,蒙文通先生最先辨明杜光庭的错误,他在《校理老子成玄英疏叙录》中说:“杜以孙登为隐士,字公和,魏文、明二帝时人,此涉与嵇阮同时前一孙登而致误者也。”有一条简单的理由支持蒙文通先生的这一判断:历史上解注《老子》的孙登只有一人,而此人只能是晋世孙登。成玄英提晋世孙登则不提魏代孙登,杜光庭反之,提魏代孙登则不提晋世孙登,由此可见解注《老子》的孙登只有一人。而隐士孙登,未曾注《老子》,如《晋书》只说他好《易》,隋唐诸史志也都未曾著录他有《老子注》,说隐士孙登解注《老子》,只是杜光庭一家的说法,前面没有根据,后面不见踪迹,所以不可信,只是杜光庭的一时失察。至于晋世孙登注《老子》事,则史有明载,如初唐人陆德明的《经典释文》卷一叙录各家《老子》注疏,有“孙登集注二卷,字仲山,太原中都人,东晋尚书郎”的记载,《隋书・经籍志》也著录“晋尚书郎孙登注”《老子道德经》二卷、音一卷,两《唐志》犹著录其书。是则晋世孙登的《老子注》虽然久佚,但其注《老子》事,亦可谓斑斑可考,而始以重玄解《老》者,非此人莫属。(4)由此看成、杜二人之说,一正一误,误在杜光庭,所谓正本清源,也就是回到成玄英的说法上,重新考察晋世孙登“托重玄以寄宗”的思想背景和渊源等问题。
根据成玄英提供的线索,可以考知“托重玄以寄宗”的晋世孙登,是东晋时的一位青年学者,他的活动年代,上距隐士孙登将近百年,而且他的思想学说出于玄学家对《老子》理论的阐发,与魏晋神仙道教无关,也不是隐士的思想。重玄理论被道教所吸收,是南北朝以后的事,它的发生则根植于魏晋玄学。所以,重玄之道的宗源要向玄学追溯,它产生的思想背景也要放在玄学中去考察。
放在玄学里看,孙登以重玄解注《老子》,反映出东晋玄学《老子》的深化,在当时代表了很重要的思想倾向,可以说是玄学力图摆脱理论困境的一种尝试。可惜的是,孙登的《老子注》久佚,现在所能见到的,只有夹附在一些集注本中的寥寥数语,难窥全豹。不过,从孙登的家族身里,我们倒可以获悉一些消息,有助于了解他以重玄解注《老子》的思想背景和具体环境。
关于孙登的身世,《晋书》卷五十六有一些简短的记载,谓之:
少善名理,注《老子》,行于世。仕至尚书郎,早终。
记载虽然简略,但对于考察重玄产生的背景,却有很大的帮助。由孙登“少善名理”,可知他是东晋时的玄学者流。太原中都(今山西太原市西南)是其孙氏家族的籍贯,至于孙登本人,则大抵生长于东晋之会稽。约在永嘉之乱后不久,孙登的父亲孙统还很年轻,便与其弟孙绰、从弟孙盛迁居会稽,后来孙氏兄弟“驰声江左”,在精英荟萃的江东士林中大获声望。孙统“诞任不羁,而善属文”,曾出任吴宁等县令,但“居职不留心碎务,纵意游肆,名山胜川,靡不穷究”,人格性情都属于玄学名士之流。孙绰也是一时名流,好与诸名僧往还,尤其与支道林过从甚密,曾作《道贤论》,以七僧拟于竹林七贤,又作《喻道论》,倡“周孔即佛”之说,是当时理论界的活跃人物。孙盛涉足老庄学,对正始以来的玄学理论进行过研究,曾著文论指摘王弼等人的玄学《老子》之失,即见收于《广弘明集》的《老聃非大贤论》、《老子疑问反讯》两篇。从一些史料看,孙氏昆仲与支道林等声息互通,大概属于同一个玄佛合流的学术圈子或名士集团。孙登之“托重玄以寄宗”,解注《老子》而别开生面,便是这个集团酝酿启发的结果。结合于见存资料言之,则孙盛的诘难点示出玄学《老子》的理论困境,而支道林本着玄佛合流的思想所给予的回应,诱发出孙登解注《老子》的新途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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