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3月21日早晨的日本电视里说了一个这样的故事:大地震的时候有一艘捕捞金枪鱼的渔船正在海上,所有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遇难了,但这条渔船居然逃过了海啸安全回来了。
迎接这条渔船的是一个已经被海啸洗劫过了的渔港,有些船员的家幸运地躲过了地震和海啸残存了下来。见到丈夫平安归来的妻子,以一种在日本人中很难看到的感情外露的方式来迎接丈夫——她飞奔了出来,紧紧地拥抱着死里逃生的丈夫。
不是所有的人都这样幸运,有些船员的家被地震震垮或被海啸卷走,甚至有的船员亲人失踪,不知生死。这些船员一遍又一遍地按动着手机的按钮,听着里面传出来的冷冰冰的机械语调:“该号码可能在通讯圈外或者没开机。”
23个小时之后,渔船又要出海,那些找不到亲人的船员把失踪亲人的信息交给当地政府,默默地又登上了渔船。船开了,离开了一片狼藉的渔港,船员们都很专心致志地在各自的岗位上操纵着机械,甚至都没有多看一眼这个让他们撕心裂肺、牵肠挂肚的地方。
除了记者的解释之外,整个故事出现的声音很少,除了灾后重逢,拥抱在一起的亲人们的恸哭之外,就是在寻找亲人们的那些船员以平静的语调在向记者叙述他们的家庭。
外国人很可能觉得这个故事不可想象,甚至怀疑这个故事的真实性。而笔者知道那肯定是一幅真实景象,实际上这幅景象在日本很常见,不会让人觉得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这次奔赴灾区采访的一位中国电视记者在现场解说中使用了“平静”这个词来描述他所见到的日本灾民的表情,这引起了一些议论,但如果一定要用一个词来形容日本人在这种时候的表现的话,“平静”还真是最合适的。
笔者在1995年经过7.2级的阪神淡路岛大地震,当时刚到日本不久的笔者很惊异日本人在遭遇灾害时的这种“平静”的反应。
但这种平静绝不意味日本是感情麻木的民族,很少能听到日本人因为悲伤而当众号啕大哭,但能够看到有人在背静处独自抽泣。日本人的“哭”,更多的时候是表现在“喜极而泣”或是分手时的不舍。日本人不是没有感情,而是他们不太喜欢表露自己的感情。
一个民族确实有其不同于其他民族的特殊地方,也就是民族性。但民族性绝不是凭空而来的,是这个民族在形成和生存的过程中和周围的自然地理、人文环境长期共存而发展出来的一些文化特征。
日本是个面临太平洋的列岛国家,其中最大的本州岛也是一个狭长、中间隆起的地带。欧亚大陆、菲律宾海峡和太平洋板块在这一带汇合,使得地质状态极不稳定,经常发生地震。除了地震之外,火山、山崩、海啸、洪水、泥石流、雪崩、台风……各种自然灾害应有尽有,说日本是一个“自然灾害博物馆”也没有什么夸大的地方,所以时常与自然灾害为伴的日本人已经习以为常,并逐渐总结出了一套应对灾害的最有效方式。
从纯粹生物学的角度来说,物种的延续是最重要的。从生物学的观点来说,遭灾之后的激烈感情表现除了消耗能量之外并没有什么作用,所有的自然灾害都是瞬间而来,但却不会瞬间而去,其后果将在很长一个时期内存在。在交通、信息十分畅通的现代社会,人们有很多手段来获取信息,而现代国家政府也担负了救灾和重建的许多责任,但在过去不是这样,过去收集信息的手段只是自己的五官,在受灾之后保持一个冷静的头脑去收集周围的信息以做出准确的判断是一件十分重要的事情,不能否认这种生存要求很可能是使得日本人十分善于克制感情外露的一个原因。
经常有人埋怨日本人是不是过于听天由命、逆来顺受了。但仔细想一想,对于自然灾害除了听天由命和逆来顺受之外,人类还能怎么样呢?“人定胜天”是一个很鼓舞人的口号,但也就是口号而已,起码在现在,人类还没有办法战胜老天。(www.xing528.com)
比如在1982年,日本人花了30年时间,最后在岩手县宫古市的田老町建成了一条世界上绝无仅有的长2433米,高达10米的防波堤,他们想挡住海啸。在这条防波堤还在建设中的1960年,智利地震所引起的海啸被一条防波堤挡住了,那时的日本人还真的以为他们找到了对付海啸的方法。当然防波堤的造价也过于昂贵,所以没有办法在所有的沿海都修造起来,但是事实还是无情地证明了这种防波堤还是没有用,因为田老町又一次被海啸夷为了平地。
笔者刚到日本时,觉得日本人比较冷漠。不但对笔者这样的外国人是这样,就是日本人之间的往来程度也很少。但在阪神大地震发生之后,日本人的表现又和平常大不相同,平时素无往来的日本人主动来问笔者要不要帮助,当时的笔者既不了解日本社会,对如何应付自然灾害就更无经验了,是周围的日本人主动提供各种宝贵的信息和建议,让笔者一家顺利度过了那段极为困难的时期。
那时日本人所表现出来的互助精神是很感人的,在避难所里从来没看到过围绕食品或者其他东西的争执,要知道,在刚发生地震的那几天各种物资都是十分缺乏的。笔者一次深夜从神户的中央区赶回避难所,那时公共交通还没有恢复,本来准备步行20公里的笔者居然很容易地就拦到了一辆过路车,那位司机坚持把笔者送回了避难所,而笔者只要求他把自己扔在离避难所最近的主干道岔道口就行了。
笔者前几天在收音机里听说过这么一件事,有一个住在灾区的人在一开始买了不少电池,但在听到政府号召不要囤积购买之后,他把多余的电池退了回去,说让给其他还需要的人用,至于钱就不要退了,算是捐款。
有多少这种事例不好说,但是发生这种事例也不足为奇。因为在大自然面前单个的人是完全无力的,只有团结起来才能在大自然的重压下生存下来。人本来都有这种互相帮助的遗传基因,这是为了延续种群的生存所必需的。现代文明让这种遗传因子隐藏了起来,只有大的自然灾害才能重新唤醒这种遗传因子。
地震发生之后,特别是福岛核电站事故危机之后,出现了不少流言,说东京已经成为一座空城,人们纷纷外逃云云。实际上,如果了解一点日本的民族性就会立即知道那不会是事实。
在日本有“避难”的说法,但是“逃难”的说法是没有的。理由很简单,就那么大的地方,随便哪儿都有自然灾害的危险,无处可逃。灾害发生了,也就是找块地方暂时栖一下身,安定下来了之后还是要回原地去,该干什么干什么,这倒不是出于什么“故土难离”的感情,而是因为无处可去。
日本人口数量现在开始了负增长,但在2005年之前一直是增长着的,是世界有数的人口稠密的国家,人们离开了自己的土地就没有了立足之地,在100多年的历史中,这次被海啸无情地席卷了的岩手县三陆沿海已经被海啸袭击过三次了,应该说这真不是一块适合人居住的地方,但是人们依然在这里生息繁衍。
现在在日语中表示“拼命”意思的词是“一生悬命”,一个人一辈子豁出命来干,真算够拼命的。可是原来这个词是写成“一所悬命”的,指一个人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豁出命来干。因为现在一辈子就在一个地方的人还是比较少的,起码到外地上大学的人就不少,所以这个字的写法也有了变化。
但是日本人一生的移动次数还是很少的,由于日本文化的这种特点和日本企业的年功序列,日本人很少更换工作。与其漫无目的地去寻找虚无缥缈的新工作,还不如在原来的职场继续忍耐和打拼。一般来说企业就是雇员的家,在某种意义上说比家的位置还高一些,只要所属的企业还在,雇员就不会离散,所以虽然现在日本社会已经不是依靠土地而生的农业社会了,但日本人还是不会因为发生了某种灾难而离去。
这就是在一开始的故事中,虽然自己的亲人还下落不明,但是自己的渔船要出海了,也只能咬牙上船。不然单靠自己的力量也不见得就能找到亲人,就算是找到了亲人又准备拿什么去养活他们呢?
(2011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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