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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国瑞纪念集》:感慨万千的绛华楼诗篇

时间:2024-04-28 百科知识 版权反馈
【摘要】:赤心热肠谱就的瑰丽诗篇——读《绛华楼诗集》兼忆先辈往事王劲冯国瑞先生是我们尊敬的前辈乡贤,他不仅在考古、文物、文献、古典文学诸多学术方面卓有成就,在教育方面惠泽流长,同时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近代诗词大家。《绛华楼诗集》是冯国瑞先生的一部重要著作,是一编有着“诗史”意义的诗词结集。两个新版的《绛华楼诗集》均以原编为正编,又搜集了1936年以后冯先生的诗词作品编为续编。

《冯国瑞纪念集》:感慨万千的绛华楼诗篇

赤心热肠谱就的瑰丽诗篇——读《绛华楼诗集》兼忆先辈往事

王 劲

冯国瑞先生是我们尊敬的前辈乡贤,他不仅在考古文物文献古典文学诸多学术方面卓有成就,在教育方面惠泽流长,同时还是一位才华横溢的近代诗词大家。我于冯国瑞先生,从童年时起即闻其人其事,祖辈对他的服膺、赞美,父辈对他的推崇、仰慕,在我幼小的心灵中,都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上个世纪50年代以后,冯国瑞先生因为被错划为“右派”,在学术界几乎是销声匿迹了;80年代后,他的著作重见天日,他的学术成就越来越受到关注和重视,并得到发扬光大,这使我们感到无比的庆幸和欣慰!

《绛华楼诗集》是冯国瑞先生的一部重要著作,是一编有着“诗史”意义的诗词结集。它以艺术的手段反映了我们天水的、甘肃的乃至西北的人文历史。冯国瑞先生一生都满怀着一颗诗人的心,一生都在从事诗词创作,他的赤心热肠、饱满丰富的感情和博学多才多识的修养,成就了他的诗词创作,故而为我们留下了许多值得传诵的诗篇。《绛华楼诗集》初刊于1936年(民国25年);上世纪90年代,有两个新的版本问世,一为冯国璘在台湾刊印,一为周贞吉在天水刊印。两个新版的《绛华楼诗集》均以原编为正编,又搜集了1936年以后冯先生的诗词作品编为续编。

透过《绛华楼诗集》,深深打动了我的是冯先生浓郁的乡情、友情、家国情。在这方面他是那样的真诚、执著、炽烈,一生的忧患哀乐,几近全系于此一汪深情。

先谈冯先生的乡情诗。对此,我认为应当放在更大的背景下去理解:他由对故乡天水的眷恋而扩展到整个甘陇,又由对甘肃的钟情而扩展到大西北,其中咏甘青之作居多,每能动读者魂魄。他咏风物的作品,如《洛门》:

晴暾洛门道,清丽一山川

香熟千畦稻,凉生百道泉。

古魂招汉将,丰稔望村烟。

都道莲花好,迟来买藕船。

又如《初夏即目》(西宁):

昨夜麦风吹雨斜,溪流清浅涨堤沙。

古文龟地踏泥板,新嫁虫天忙菜花

飞跃爵儿知学母,蠕游蝌蚪欲成蛙。

端阳节近田家乐,准备壶葫酒可赊。

诗情画意,盎然纸上。他吟咏西北古迹文物的诗不少,从另一个侧面体现了他对家乡的热爱。如《大像山》:

连山若奔涛,涛尾涌层峤。

其脊幻蜃楼,下有百灵啸。

我来扪之而,鳞鬣雅可坐。

游龙蜿石窟,森然孕众妙。

金壁十丈身,法相最西徼。

雌霓走铁壁,湿云巢虚窍。

积阴厄双丸,亘古未窥奥。

始觉万象卑,胡忍轻咳唾。

洪蒙竟何知,倘能回首叫。

又如《敦煌莫高窟杂诗五十首》,以及多首写麦积山的诗词,这里就不一一引录了。

《绛华楼诗集》中还有反映甘肃战乱,甘青灾害频仍,军阀盘剥,民生艰困的诗。如《始雨》、《寄杨村南京兼讯诸友》、《青稞谣》、《老鸦城》等。现录其最有代表性的《青稞谣》如下:

湟水曲,七八县。麦青青,四野遍。小麦昂贵青稞贱。青稞苗长高于人,田家饱啖青稞面。野老顾予泪如绠,自言年成灾仍重,况是今年多灾眚。青稞青稞尔何来?相传远是青州种,六月黄云覆满陇。杂番来四方,牵彼牛与羊。革角皮毛茸,氆氇与麝香。换成青稞去,充彼终年粮。水来丹噶尔,而名之曰湟。东流益浩漫,扬波入于黄。黄河兰州,皮筏木排日百行。载我青稞去,纷纷官与商。商人重利争贩麦,官家火急请移粟。倾家储粮掷孤注,兰州粮价倍其值。大陇东南复酒泉,漠漠无涯好山川。问说近来无鸡犬,鸦片花好阡陌连。餐英焉能饱,无计籴青稞。朝暮望粮筏,饥肠乃得果。青稞有胫走东西,死填沟壑成流离,有粟吾得而食诸?今日来催租,倾筐尚有余。明日来催税,草头供束刍。官家今年恤民伤,我负青稞准上粮,不然换麦费周章。

冯国瑞捐麦积山拓片

这是一首深刻反映现实的诗,风格类于杜甫《三吏》、《三别》和白居易卖炭翁》。这首诗作于1931年(民国20年),冯先生时在西宁,任职于青海省政府。诗中通过“野老”之口,揭露了人民惨遭剥削的事实,贫困生活的状况。在青海,青稞收获之后,官商纷来,大量收购,以水路运往兰州,囤积居奇,致“兰州粮价倍其值”,从中牟取暴利;而生产青稞的农民,却食不果腹,“死填沟壑成流离”。官家明白“小麦昂贵青稞贱”,却故意规定农民纳粮时,要把青稞换成小麦,使农民蒙受损失。再说甘肃,从陇东、陇南到河西走廊,清末以来种植鸦片的颓风还在蔓延,“鸦片花好阡陌连”。官府、地方军阀变相迫使农民种植罂粟,对种植的农户,收“烟亩罚款”;对不种植的人,则收“懒款”,认为他们偷懒不种植。最后造成的是农民没有粮食吃,依靠外地运来的青稞充饥,至于鸦片对农民、对社会的毒害,更无须多言。(参见李鼎文《冯国瑞先生的〈绛华楼诗集〉》,载《冯国瑞九十诞辰学术纪念会汇刊》)鸦片问题是中国近代引人注目的问题,造成烟毒之祸的原因,一是洋烟的输入,二是土烟的种植。后者是在前者的刺激之下发展起来的。晚清政治腐败,为了增加财政收入,竟对土烟种植开放绿灯,其害遂遍及海内,甘肃土烟产量在全国名列前茅,据1906年的统计,总产量为各省中第五,人均占有为第二。及至民国,烟毒之祸已成了一个相当严重的社会经济问题。三陇道上,罂花烂漫,每每“废田而植”,致使“岁益漫广”。这不能不引起爱国赤子的扼腕叹息!青少年时代曾在甘肃生活的谭嗣同就有《罂粟米囊谣》一诗,揭露这种残酷的社会现实:“罂无粟,囊无米。室如县[悬]磐饥欲死。饥欲死,且莫理。米囊可疗肌,罂粟栽千里。非米非粟,苍生疾矣。”你看:罂粟还没有结籽,粮袋就空得没有一粒米。家徒四壁,饿得要死。饿得要死,且不理会。说到底还是有米的粮袋解决问题,可眼下却只见罂粟栽种千里。唉,烟土到底不是米粟,天下老百姓受害的根子就在这里!冯国瑞先生关心民瘼,忧虑国计民生的思想,和他所仰慕的先烈志士谭嗣同是一脉相承的。冯先生另有诗云:“天水昔来谭壮飞(嗣同),西宁曾住梁诗五(梁为黄遵宪友,其父“曾官西宁学博”,诗五从父游西宁,正谭嗣同从父谭继洵宦游天水之时)。我于二子交以神,人境早去饮冰亲。……”冯国瑞先生的《青稞谣》,极大可能是直接受谭嗣同这首《罂粟米囊谣》的影响写成的。

下面谈冯国瑞先生的友情诗。有研究者认为,中国古代知识分子歌咏友情的诗多于描写爱情的诗,甚至也多于写亲情的诗。于此见解,我有相当的认同。冯先生的诗词也深受此传统的影响,具有这个特点。冯先生在这方面的作品,应该包括他的怀念师长,寄情学友,以及写给志同道合的其他文友的诗词。这里主要谈他的前两类诗作。

冯国瑞先生髫龄从学于天水名儒任承允先生;又于青年时代东南大学毕业后,入清华国学研究院,师从梁启超王国维陈寅恪吴宓诸大师,秉承诱掖,学术眼界大开,厚积了学术功力,奠定了此后终其一生的从事考古、文物、文献等学术研究工作的基础。任承允的父亲任其昌,出身寒微,少年时代求学时常断粮,每“饮水代食”赴书塾,却“终不以饥告人”,而学业日进。父子两代进士,相继主讲陇南书院,为地方教育事业贡献卓著,任其昌更被誉为“陇南文宗”;任其昌有《敦素堂诗文集》行世,任承允有《桐自生斋集》存留。冯国瑞先生对老师任承允的感念之情见诸《呈任文卿师》、《题〈桐自生斋集〉》等诗作,对梁、王、陈、吴诸大师的怀念感激见诸《题快雪堂雅集照影》、《古月堂感赋呈陈吴两先生》等诗篇。诗中多有对清华国学研究院学习生活的回忆,让我们领略了学贯中西、引领一代学术潮流的大师们的风采,也向我们见证了风华正茂的锐进学子一心向学、求疑问难的感人场面。其中的《古月堂感赋呈陈吴两先生》一诗写道:

清华水木城西冠,弦诵燕京对海甸。

旧筑惟余古月堂,池馆照来犹昔艳。

深红先上海棠枝,沉碧初凉藕花池。

小山丛挂留人夜,香雪玻璃滑冰时。

曲苑作厅象工字,锦茵绣幔张座次。

文会选胜间晨夕,鸾刀缕切许薄醉。

忆昔中元佳节至,学院宏开来多士。

新会海宁与义宁,王陆经筵说义利。

司业更有泾阳吴,朴学华辞勤墨朱。

门墙跻列问奇字,龙象一时尽大儒。

残照欲收讲院阴,月斜堂上夜坐深。

感遇微知伏挺志,升堂最苦郑玄心。

当时耳热正酒酣,前席生徒共笑谈。

杨柳笛中歌出塞,桃花扇底哀江南

逾年丁卯炽赤焰,危巢相守愁幕燕。

堂前置酒作离筵,眼底之人皆星散。

可怜佳节又端午,重吊汨罗帝子渚。

旧苑哀词万寿山,寝门同哭孔尼父。

贱子西归国事纷,梁木悲折暮云昏。

苦从别后梦关塞,更惜索居断知闻。

重来大似辽东鹤,亭榭全非况城郭。

一堂岿然仍幽邃,苔痕欲认感萧索。

西苑旧居幸未改,堂连荷声馆犹在。

翻夸座上多春风,讵识门前有沧海。

当头月好送残年,唱酬往往见佳篇。

清光莫斫吴刚斧,故物难存陈寔毡。

太息吾曹成苟活,早晚太学群诣阙。

弦歌欲托飘渺间,今人不见古时月。

古月今月两茫茫,痴绝李侯问太苍。

今人古月同流水,往事难忘古月堂。

冯国瑞先生写给学友的诗尤多,这是他感情寄托的又一个重要方面。读《绛华楼诗集》,令我内心感动不已的是,有20多首诗词是与冯先生少年时代的朋友——我的叔祖父王新令有关的。冯国瑛为《绛华楼诗集》写的《序》中说:“吾兄仲翔,髫龄学诗于天水任文卿先生内翰之门,其同学友则王新令、杨杨村、赵尧丞先生也。”叔祖父生于1905年,冯先生长叔祖父四岁。冯国瑛《序》又说:“任先生诗主三唐,学者仰之,暮年戢影林泉。三人皆童子而私淑老宿,其幼作俱铿锵可诵。”据叔祖父生前回忆,他们当时作诗的热情很高,习作不断,相互切磋,并得到承允先生的奖掖。及稍长,他们分别入新学堂学习,受新思潮的影响,又都产生出省赴东南游学之志。1921年,叔祖父取道重庆,乘船到江苏,入张謇所办的通州(南通)师范学校学习,为师范本科;冯先生于1920年中学毕业后,因家中经济困难,暂未能出省深造,充任县署司书、小学教员,1922年始得师友赞助,成东行求学志愿,入南京东南大学文科学习。1926年,叔祖父师范毕业,冯先生亦大学毕业。求学期间,他们书函往来频繁,相互激励,故皆学业益进,均以优异成绩毕业于本校。上个世纪30年代初,冯先生与叔祖父均活跃于西北军政界。冯先生继黎丹之后出任青海省政府秘书长,悉心研究“边政”,了解青海历史、文化、民族、宗教、民情、社情,颇有志于发展这一偏远地区的各项社会事业;叔祖父于邵力子、邓宝珊联袂入甘,整治甘肃乱局之时,出任邓宝珊将军为主任的西安绥署驻甘行署秘书长。邵、邓为了在甘肃立定脚跟,争取和平环境,以利百姓休养生息,必须与日益坐大的西北“诸马”协调关系,以求缓冲。故邵、邓入甘前,叔祖父先有青海之行,代表邵、邓交好时任青海政府主席的马麟。马麟为马步芳叔父,于其兄马麒病逝后主政青海。马麟这个人比较“保守”,在南京国民党政权趋于稳定,并亟图西北的形势下,审时度势,政治上军事上主张守成,不热衷于扩张发展。邵、邓交好马麟既可外却强力,又可抑制马步芳之嚣张,有利于甘肃局面的稳定。冯先生一介书生从政,虽不得不有所倚傍,但内心深处是想伸展其维护祖国统一、促进民族团结、纾解生民艰困、推动社会进步的理想。在这一点上,他与叔祖父及邵、邓二公的心是息息相通的。叔祖父代表邵、邓的青海之行,得到了冯先生的大力支持帮助,带来了甘青之间短暂的“和平”,还是产生了有益的社会效果的。(www.xing528.com)

冯国瑞先生给叔祖父的诗,有一首是1931年冬写的《题照》,忆旧亲切温馨,感时伤情欲泪,如与家人语:

弱冠论交王季子,小楼灯定忆新婚。

穷于我辈成同例,情果能删有罪言。

讶向客中长儿女,不堪贼里念师门。

河梁真洒李陵泪,月满长安双照痕。

另一首1934年写的《雷坛河上留别新令》,记述了他们在兰州的一次相见:

半日盘桓澈宵语,河梁相视意何如。

还乡我向先生说,沧海门人问起居。

这里的先生当然是指任承允先生。虽然是旅途中一次短暂的相聚,却盘桓难舍,又做竟夕之谈。该首诗给叔祖父留下的印象很深,这在多少年后叔祖父写的一首诗中有反映。事情是这样的:新中国成立后,冯先生与叔祖父均为爱国民主人士,初冯先生为甘肃省人民政府文化教育委员会委员,叔祖父为人民监察委员会委员,后均为省政协委员。他们又均与于右任有旧,1963年,通过对台宣传渠道,叔祖父有一诗寄于右任先生,诗云:“十四年来一纸书,低头望月意何如。书成为报先生说,多少亲朋问起居。”可见,冯先生当年的诗句已深嵌在

叔祖父脑海中,情不自禁的套用了他的句式,表达了对于右任先生的深切怀念。

他们之间唱和的诗,《绛华楼诗集》中录有1944年冯先生写的《悼刘允臣先生次新令韵》。刘允臣(1881—1941),即刘守中,陕西富平人。参加陕西辛亥革命的元老,历任国民党中央执行委员、国民政府委员、晋陕监察使。七七事变后呼吁抗日。冯先生的诗是:

霸业中原不可寻,英雄短气到而今。

微怜景略尊江左,似逊希夷老华阴。

大鸟墓前空有泪,啼鹃桥畔更何心?

酬将一死随颇牧,望岳魂来傍故林。

叔祖父的原作是:“三年楸木已成阴,未弭关中父老心。万世太平张子厚,九州辙迹顾亭林。风云华下应长在,板荡中原直至今。斗酒墓门仍阻绝,寂寞胡岳更谁寻?”

冯国瑞先生对少年学友杨杨村也怀有深厚的感情。杨杨村(1897—1934),天水西乡杨集寨人。1922年陕西靖国军斗争失败,总司令于右任间道陇南,入川赴沪。当时统治甘肃的是北洋军阀爪牙陆洪涛、孔繁锦,他们一行只能埋名隐姓,微服上道。杨杨村时任徽县邮政局长,与于先生偶遇之下,观其风貌,知为非寻常过往旅客。当即款待,殷勤照拂,护送出境,成莫逆之交。北伐战争掀起后,1926年底,杨杨村应已任国民联军驻陕总部总司令的于右任之邀,前往西安工作。1928年,杨杨村随于先生到南京,先后在国民政府审计部、监察院供职,1934年12月不幸因病逝世。于右任扼腕痛惜,在汤山置赠葬地,与对面山麓自己的别墅相望;安葬时亲临主祭,致送挽词曰:“是西北一苦同志,是西北一真同志。”次年2月,南京《公道》杂志出纪念专号,林森为之题词。冯先生闻杨杨村逝世讯,悲恸莫名,遂有诗云:“两月无还札,念君如饥渴。毅斋以书来,痛君竟永诀。吞声湟水畔,酸楚乃澈骨。……”(《骆毅斋书至,惊闻杨村兄于十二月二十九日痛殁南京,长歌当哭,莫塞余悲》)此诗长达一百五十句,追怀悲悼之情充塞字里行间,十分感人。

对少年学友赵尧丞,冯国瑞先生亦多有诗,限于篇幅,这里就不详述了。

最后谈冯国瑞先生的爱国诗作。冯先生自幼浸濡在中国传统文化中,也是这一文化的继承者和传播者。以国为家、忧国忧民是他一生全部的精神感情的结点。在前面所述的两大类诗中,他的爱国精神已有充分体现。他也有感慨时事、哀悼国殇、直抒胸臆的诗。如《辛未九日作》:

白日堂堂奈去何,苍茫人海是蛟鼍。

登临又是重阳节,俯仰难为五噫歌。

大陆浮沉喧日夜,新亭涕泪看山河。

强宽厌作悲秋语,早晚雄师返鲁戈。

          (四首之一)

深秋何自遣巫阳,招得国魂与国殇。

鹑首赐秦天岂醉,鹢飞过宋事堪伤。

珠崖谁弃有今日,海徼坐看成夜郎。

与子同仇歌慷慨,漫将清泪沾衣裳。

          (四首之二)

此诗作于九一八事变后一月,表现了作者在重阳节时的沉重心情。面对日本侵略者猖獗、人民苦难深重、国土沦陷的严重局面,要学作《五噫歌》的梁鸿隐退不行,像周恺那样新亭对泣也是不对的,还是要振作精神,抗日御侮,等待雄师收复失地的那一天。(参见李鼎文《冯国瑞先生的〈绛华楼诗集〉》)

还有一首感人的诗篇是1946年春写的《慈爱园曲》。有序云:

园在兰州东门外,饶花木庭榭之盛,邓宝珊将军与其夫人崔锦琴女士所营葺也。抗战军兴,将军督师晋陕。三十年六月二十三日敌机轰犯兰州,夫人及子女避警河北岸枣树沟壕洞,俱殉于难。八月五日卜葬园中。阅明年(应为是年秋),于公右任西巡至兰州,吊其墓,为题名曰“慈爱园”,有诗殊痛切,词曰:“百感茫茫不可宣,金城到后更凄然。亲题慈爱园中额,莫唱凫雏傍母眠。”自注云,宝珊长女倩子最后课录杜诗“糁径杨花铺白毡,点溪荷叶叠青钱。笋根稚子无人见,沙上凫雏傍母眠”七绝一首,翌日与其母及两弟避敌机同罹难,皆葬园中。盖纪实也。日寇既降,三十五年四月,将军携其女团子于高阳孙氏姨家,莅兰州,始祭扫焉。家国仇雪,足慰九泉,为此曲以抒哀。

诗云:

兰州城东花如雪,棠梨树树闻啼。

几回掩泪过林园,春风不放丁香结。

消魂忍指山头石,埋碧能温池上月。

将军昔时开府雄,池馆偶拓地数弓。

驻马风流严仆射,草堂乐与宾客同。

行厨花下盛游宴,扑枣折枝任奚僮。

夫人琬琰自清华,相携群稚嬉日斜。

亦培畦町劳树艺,闲涂丹墨就林花。

巾帼时深忧患语,强虏未灭不为家。

锁钥雄封戍上郡,依依园外牵裾送。

剪刀勤自裁征裳,笳鼓频传歌破阵。

西犯狂鹰逞凶轰,遽怜并命一时殉。

凫雏傍母绝可哀,名园孤冢凄崔嵬。

燕子归来寒食后,河山莽莽怯登台。

门前争看中郎笔,题榜行吟髯翁来。

忍灭仇雠久不归,指日降幡照落晖。

招魂宁待三兴土,回戈更解九边围。

八年一腔家国泪,迸向军前洒征衣。

万里飞还寻旧陌,吞声难禁娇儿泣。

何物柔情慈与爱,恋枝啼煞乌头白。

不堪遍倚认雕栏,未拟寻常怨锦瑟。

尊前花药雨冥冥,屐痕如梦忆曾经。

多为主人留景色,十日从游望郊坰。

天涯芳草春无际,一角荼蘼倚冬青。

触景生情,凄凉伤感。先生的一枝笔,倾吐的是邓宝珊将军锥心的哀痛,记述的是中华民族的苦难,淋漓酣畅,情真意挚,寄托辽远。加之词藻瑰丽,喷珠吐玉,诚非一般诗笔之能所为之。

早年国学大师梁启超就评价他曰:“冯君国瑞,西州髦俊,游学两京,已经五稔,今夏在清华研究院以最优等成绩毕业。其学于穷经解诂为最长,治史亦有特识,文章尔雅,下笔千言,傍及楷法,浸淫汉魏,俊拔寡俦。此才在今日,求诣中原,亦不可多;百年以来,甘凉学者,武威张氏二酉堂之外,殆未或能先也。”(梁致薛笃弼书)如此才俊,步入社会后却时运不佳,在黑暗的旧社会,生活动荡,又遭反动军阀迫害,其学术工作在艰困的环境中进行,只能展其才智之十之四五,仅1942年后在西北师范学院、兰州大学任教授期间,能有更多建树。及新中国建立,先生欢欣鼓舞,思一展宏愿,对甘肃文物保护管理研究工作,尽责尽力,成绩卓然。不料罹“左”祸之难,被打入冷宫,接受劳动改造。然而就是在这样的境遇下,先生仍于文物工作多所关怀,诗词创作不缀。其劳动中所写《汲水吟》、《背水吟》,向我们展现的仍是一颗诗人的心。关心他的邓宝珊先生曾给陕西师范大学霍松林教授念过冯先生在五泉山背石头时的一首五律,其中一联是“汗湿单衣重,风吹草帽轻”,听之让人心酸。继之又是三年生活困难时期(1960—1962),冯先生于精神备受打击之下,又遭生计艰难,冻馁交加,羸弱不堪,髭苍鬓白,逐渐走向生命的尽头。冯先生在逝世前夕,自知将不久于人世,函嘱儿孙将天水家藏文物全部捐献给麦积山文管所,并以所藏13种珍贵文物捐赠中国科学院,以平生著作50余种转交中国科学院院长郭沫若,期望出版。这是何等的大公胸怀!

我和冯先生只有一次见面的机会,大约在1960年。此前的儿时,曾随外祖母去过天水冯家(我的外祖父刘汉珊与冯先生为旧识),冯先生时在兰州,当时未见到他。1960年的一天,冯先生和甄载明先生到兰州叔祖父王新令家中取供展览的文物,适我在场。记忆中他虽面色清癯,穿着破旧,但诚恳的态度,深邃的目光,仍然给我深刻的印象。加上以往叔祖父提到他时“仲翔”“仲翔”的亲切称呼声给我留下的记忆,面对眼前这位老人,唯有肃然起敬。冯、甄二先生取了文物,即匆匆而去,留给我的是永远难忘的怅然。

冯先生被戴了“右派”帽子后,几近被埋没,故1980年周传儒教授撰文记清华国学研究院同学时,把他列入“不知下落者”,介绍文字为:“冯国瑞,天水人,曾供职兰州大学。”(文见《中国现代社会科学家传略》第一辑《王静安传略》,山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然而,正像人们常说的“是金子,总会发光”,冯国瑞先生的道德文章,近二三十年来,日益为人们所重视,就是一个很好的证例。

谨以此文纪念冯国瑞先生,同时激励我们更加热爱祖国文化,热爱生养我们的甘肃土地,珍惜当今大好时光,为她的繁荣富裕兴旺努力作出贡献!

(作者系兰州大学历史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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