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京老店还可见“下足番”。掀帘进门,脱鞋升阶,身穿“作务衣”(和式工作服)的老者递过来一块木牌,他就是“下足番”,专门负责鞋。酒足饭饱后交下木牌,他把鞋摆好,穿上走人。我以为这是旧街遗老的营生,没想到车谷长吉也做过。
车谷生于1945年,二十五岁动笔写小说,与小他一岁的中上健次前后脚起步,一度有人预言将出现中上·车谷时代。然而,辞掉了工作专事写作,竟像是死路一条,几年后一文不名,黯然回乡。中上却如日东升,而立之年获得芥川奖。车谷在关西地方从事各种行当,其一是旅馆“下足番”。三十七岁被编辑叫回东京,重操小说业。又过去十年,1992年终于以《盐罐的匙》获得三岛由纪夫奖;当年,中上病逝,才四十六岁。车谷曾写道:“我能做的,只是用蜗牛的步伐慢腾腾走在时代最末尾。讨厌避重就轻,什么事情都想跟时代对着干。”
车谷长吉是私小说作家。“私小说”三字,如人穿和服,一见便知是日本货色,而日本也真就自诩它世界上独一无二,但实际上他国文学也有之,只是日本有日本的特色罢了。“私”有两个意思,一是自称:我;再是私人、隐私。私小说基本照实写我以及我周围发生的事情,譬如佐伯一麦把他跟发妻离婚写成小说,遭周围责难,就又把责难始末写成小说。主人公未必是“我”,如私小说这一纯文学的开山之作《棉被》(田山花袋著)用的是第三人称,但人们往往视之为作者本人,按年谱索隐揭秘。三岛由纪夫讨厌私小说,说它是想象力贫乏的产物,却也承认私小说描写了近代日本人存在的侧面。
丢掉羞耻心,什么都敢写,写出来的就是私小说,车谷虽然这么说,但百分之百写实话,自说自话,读来没意思,他的私小说大半是瞎话。这就不免出问题,他把俳人斋藤慎尔写进《监狱后面》,真名实姓,故事却纯属编造,人家当然要控告他毁损名誉。“私小说有趣,但被写了的人不高兴”,岂不是常情。加工有度,事实不走样,应该是私小说的操守。事关隐私,像岛崎藤村的《新生》那样自曝乱伦侄女,若放在今天,恐怕没有哪个编辑敢打着表现自由的旗号给他付梓罢。(www.xing528.com)
近二三十年支撑私小说局面的作家有车谷长吉、佐伯一麦、西村贤太。车谷吃了官司,向原告道歉言和,随即发表了一篇《凡庸私小说作家歇业宣言》,金盆洗手。对于私小说文学来说,实在是一大损失。至于他写作生涯,虽自叹想象力贫乏,但五十三岁那年已经以九分九瞎话的《赤目四十八瀑情死未遂》获得直木奖,他也写得来大众文学。
私小说或许限制了日本文学的巨大可能性,但是把文学之门大敞四开,写自己那些事谁不能写呢?当作家在日本从来不像是难事,网络时代就更其容易。关于私小说,我常想起鲁迅的话:“我的确时时解剖别人,然而更多的是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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