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小说家,写推理的也好,写爱情的也好,写来写去,不知是题材告罄,抑或是一种文学情结,往往就要写历史小说。历史小说一般归类于大众文学,是为了娱乐大众,也就不大把严肃与史实当回事,让作茧自缚的自慰似的纯文学抱恨。这个地球上,恐怕没有哪一个国家的历史像中国这样为别国的文学,如日本那样提供了取之不尽的题材、素材,但他们写中国历史,读来常觉浅,这种感觉可能是来自那类作品往往把历史过于现代化、本国化。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说:“历史,无非是人类的巨大怨恨。贯穿历史的铁筋是我等的爱惜之情,绝不是因果链子那样的东西。”似乎中国自古偏好拿历史说事,历史小说动辄翻案、影射乃至反党,汲汲于历史经验;而日本人看历史更多些叹息,好像母亲惋惜死去的孩子。
井上靖(1907—1991)创作了好些取材于中国古代史的小说,借助于翻译,也为中国读者所熟悉。1960年《苍狼》问世,自道是《天平之甍》《楼兰》《敦煌》之后的第四部历史小说,写的是成吉思汗。他认为蒙古民族的兴隆完全由成吉思汗这一个英雄肩负了,若不出现成吉思汗,亚细亚历史会面目全非。
评论家龟井胜一郎为之解说:资料上必须正确是当然的,一读《苍狼》就清楚,井上详尽查考了资料。但同时重要的是复原力。为了如实复原,除了严密调查,还需要诗人的丰富想象力,并考虑追溯体验。面对非日本人的异国的而且古代的生与死,自己假如是当事者,或者正好在场,会怎么做,这种意义上的追溯体验是必要的。可以说,资料的正确性、复原力和追溯体验是支撑历史表现的三要素。与此同时,也要警惕随心所欲的空想。
龟井的三要素之说不无道理,然而树《苍狼》这个样板,可就是明里暗里回击大冈升平了,因为大冈曾发难,撰写了一篇《<苍狼>是历史小说吗》,否定井上之作。他指责井上篡改了《元朝秘史》等资料,用狼的攻击性诠释成吉思汗进击不止的行动令人匪夷所思,写的不是中世蒙古人的心理,而是现代人的心理。“为利益而侵略,这种人物确实不合乎现代人的趣味,但一个人物对出生抱有怀疑,为克服自卑感而辛苦完成伟业,则完全是现代式的。希特勒因血统里混有犹太人的血而感到自卑,对犹太人施暴就是要克服自卑感,世上不是一直流行此说吗?”
井上靖当然不买账,但是对这位“平日里敬爱不已的”文坛前辈很客气,只是说了句:“小说家对历史的处理方法不就是要涉足历史学家不能解释之处,触及表面看不见的历史最深处的流脉吗?”日后他把自己创作历史小说之余的闲笔结集为《历史小说周围》,恐怕也不无回敬“是历史小说吗”之意。不过,历史小说不是历史叙述,大冈并没说小说家无权在史实之间驰骋想象,而是断言不能用现代感觉来解释历史。这里不妨让历史学家津田左右吉替大冈把意思说清楚:历史小说“也有出于给古人的心事、行动施加新解释的动机的,新解释如果不是依据那个时代的思想,而是基于与之不同的现代人思想,那就是无视历史的变化,这样的东西属于文学类作品,却难说是历史文学”。大冈进而认为:“历史上的人物必须活在那个时代的条件下,这不只是历史小说这一门类的要求,而且忘却那样如实地捕捉历史,将导致错误地捕捉现代。”后来他欣赏井上靖的《风涛》,说是在文献性地再现一个民族的战乱上取得成功。(www.xing528.com)
大冈与井上的争论不了了之,十年后的1970年代初,司马辽太郎、松本清张这两位历史小说家风行(读者往往把松本清张只当作社会派推理小说的巨匠),日本又掀起历史热,苍狼之争曾一度重提,却也未能深入下去。历史是历史,小说是小说,井水不犯河水,相安无事,但合二而一,就出现了历史与文学的接口问题。森鸥外于1915年提出的“忠实于历史与脱离历史”是关于历史小说的永恒论题。大家都明白,没有想象,不要说小说,恐怕连历史也无从谈起。基于史实的想象的界限与节度,允许把史实改动到什么程度,不可能有一个客观的指标,难以把握,也就任谁都可以置缘。历史小说既有历史本身的评价,又有文学作品的艺术价值,在现代批评中最为复杂。大冈升平说:“历史小说不离开历史就写不来,但有点自己打自己嘴巴似的,人忠实于历史才能离开历史。”把这话换成龟井胜一郎的说法,是“历史只有化为作者的诗魂时才成其为历史”。钻进故纸堆里,在里面天马行空,是历史学家,跳出来才能做小说家。写历史小说或许应该像米开朗琪罗雕刻大理石,该雕刻什么,如他所言,石头本身已经限定了形象,他的两只手只是把那个形象从石头当中抠出来罢了。
如鱼饮水,历史小说家最清楚历史小说创作的苦衷,井上靖说:
《楼兰》是想写历史本身,所以采取了那样罗列史实的写法;《敦煌》是尝试用一个小说家的想象填埋历史空白的作品;而在《苍狼》里,我要用我的把握方法来把握成吉思汗其人。似乎鸥外的《忠实于历史》和《脱离历史》总是在写历史小说的作家心中交互发生作用。
而且,我认为作家的这种动摇根本上来自技术问题。写历史人物或事件,写到登场人物的心理时,越描写心理越要用《谎话说得像看见过一样》式好游离方法,这一定是所有写历史小说的人都切肤感受的。除了强抑心理写,或者彻底排除心理描写,就我的经验,让人物在历史的时间和空间中落实相当难。写这样的作品,有一股仿佛从心底涌上来的激情,自己就想进到作品当中去,于是要《脱离历史》。一离开历史,会带来讨厌自己写的人物的结果,那是心知肚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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