邹梦禅(公元1905—1986年)原名敬栻,字梦禅,号大斋,别署迟翁,后以字行。其父邹吉臣是当地名士,通古文,能书法,曾任瑞安望族项氏家庭教师。邹梦禅的书法根底得益于家教,7岁时其父授以《说文解字》,辨识文字发展渊源。同时,制定日课开始临习楷书。初以隋《龙藏寺碑》为主,每晨亲自督教笔法。运用点画使转,揣摩永字八法。日课五百字,习以为常。一年后又学《石鼓文》、《泰山刻石》、《山刻石》等。12岁时,字课陡增,日临千字,并兼习《石门颂》、《史晨碑》及《淳化阁帖》、《兰亭序》、《圣教序》和张旭、怀素名迹,还精摹孙过庭《书谱》近百通。关于梦禅的得名,邹梦禅曾刻甲骨文印“道门后身”,边款题曰:“余之生也,先妣忽梦老僧入室,觉则余呱呱坠地。先考在日,每以此证余前身为禅师,因以为字,并集契籀文刻以相印证。”
1924年,邹梦禅瑞安中学毕业,因家境困难,无法继续学业。经同乡林大同的推荐,邹梦禅进入浙江图书馆工作,任目录抄写员。浙江图书馆创建于1900年,是国内创办最早的省级公共图书馆之一。馆藏珍品首推文澜阁《四库全书》,此外有敦煌经卷、宋元明刻本稿抄本、名家批校题跋本及日本、朝鲜、越南等外国刻本。面对众多的文史典籍,尤其是历代古碑法帖,邹梦禅在工作之余,日夜耕读,博览群书,废寝忘食,得到极大的启发,不论在书法治印上,还是文学造诣上,都得到了飞速提高。同时,浙江图书馆是文人云集的地方,章太炎、马一浮、马叙伦、单不庵、张宗祥、章仲铭、朱谦之诸先生都常来往于浙江图书馆,他得到这些文化名人的帮助指点,受益匪浅。
常言说人生若处于旺运,可得一加一大于二的机遇。浙江图书馆又与西泠印社相邻,当时西泠印社的创始人丁仁、王褆经常来浙江图书馆阅读。看到邹梦禅聪颖好学,并有书法篆刻的扎实功底,便介绍他加入西泠印社,成为早期社员之一。从此邹梦禅游走在书坛、印坛的制高点上,这是他的幸运。一个人即便自身天赋、家学渊源、教育导向、自我发奋等诸因素都恰到好处发挥到极致,若无机遇也是枉然。邹梦禅是抓住了这些机遇的。
1929年春,中华书局《辞海》编辑室从南京迁至杭州,主事者舒新城感人手不足,便在报纸上刊登启事,公开招聘编辑及助编人员。邹梦禅通过考试,参加了《辞海》编辑工作。“当时初进编辑部,连我在内只不过十三四人,在这些人员中还包括图书室管理员、练习生在内。”邹梦禅后来回忆说:“仅就这样微薄的人力而能担负起庞大的‘工程’,似乎是螳臂挡车必不胜任的。经过一段时间的努力,终由于词目过多,人手太少,条件又差,方法不够理想,仅仅完成极小一部分的单字、复词初稿。”因此,杭州编辑部仅存在近一年就与上海中华书局合并了。那年年底,邹梦禅随编辑部来到上海,主要做旧词辑集。编辑本是件默默无闻的工作,而邹梦禅却借《辞海》之力一举成名。
1934年,《辞海》发排前夕,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达为该书题字困惑不已。他当时已求得不少海上书法名家的墨宝,但风格各异,利弊之论见仁见智,而且牵涉情面问题,无论选谁的字都会有人不高兴。难以抉择之际,问策于邹梦禅。邹梦禅建议“以古为师”,集字解决。这样一来,皆大欢喜。于是他在《石门颂》、《桐柏庙碑》中选“辞海”两字,分别作为封面和书脊题字。所以,今天许多人一提起邹梦禅,就说他题写了《辞海》,是不确切的。其实是邹梦禅“双钩向拓”而成。邹梦禅着实沾了不少《辞海》的光。从此,中华书局的出版物,不论新版或重版,凡是封面题字,都成了邹梦禅的专项业务。
20世纪30年代,海上艺坛人文汇萃风起云涌,能够立足已是不易,成名成家更属难事。邹梦禅曾先后将所治之印辑成《梦禅印存》、《梦禅治印集》,赵叔孺、马一浮为之题耑,可见器重。王廷锡、余绍宋、褚德彝、张宗祥、章炳麟、刘景晨、蒋维乔、蔡元培、顾鼎梅等还共同为他订篆刻润约,刊于1932年8月28日《申报》:“邹君梦禅,性惇厚,年少好学,善书法,尤喜治印,隐居西湖,晨夕钻研,寒暑无间,其篆刻直诉秦汉余矩,古茂遒丽,逸趣横生。近任中华书局编辑,公退之暇,以此自娱,求者日众,苦于酬应,爰为订刻例如左:石章每字一元,牙章每字三元,铜章每字五元,金银章每字七元,晶玉章每字十元,铜金银晶玉印朱文加倍。”
当时颇有些名气的书画评论家郑秉珊曾在《古今》杂志撰文,点评近代书人,提到了邹梦禅,说他的隶书学伊墨卿,行草临黄石斋,亦能篆刻,取迳与邓石如相近。这个评价是相当高的。在郑逸梅的笔记中,有多条关于邹梦禅,其中涉及其书画技艺的如:“邹梦禅与人论书法,谓‘近代如杨见山、张逖先、冯桂芬以及曾农髯、李梅庵、马公愚、王莼农,在当时为普通书家,今者则鲜有及之者,书道日降,可慨也。”“当代书家,学沈寐叟者,有马一浮、王蘧常、邹梦禅、谢凤孙等。”
1931年冬,时任《辞海》编辑的邹梦禅由茅盾介绍前去请教鲁迅有关《辞海》编辑上的一些问题。在上海四川北路的内山书店,鲁迅指出,《辞海》的受众是一般知识分子,应该多收常用字,释文也应尽量通俗易懂。1932年12月,邹梦禅和同事白萍随冯雪峰拜访鲁迅寓所。鲁迅在写字,边上还站着一位日本人,经介绍才知他就是内山完造先生。当时鲁迅书兴正浓,说可以为客人各写一幅字。鲁迅让客人选内容,大家说大先生写什么都是好的。鲁迅于是为邹梦禅写《教授杂咏》之一:“作法不自毙,悠然过四十。何妨赌肥头,抵当辩证法。”为白萍写《教授杂咏》之二:“可怜织女星,化为马郎妇。乌鹊疑不来,迢迢牛奶路。”
鲁迅的诗是讽刺主张“人四十岁就该死”的钱玄同的,后收入《集外集拾遗》。鲁迅书写时“随手而出,了无拘束”的状态给予邹梦禅很深刻的印象。
1937年八·一三事变后,上海中华书局编辑部和印刷厂所在地均沦为战区。当时邹梦禅一家住在日商棉纱厂附近,整日见日军战车和士兵进进出出。邹梦禅为保家人安全,决定向书局请假,先将家眷转移至余姚,安顿好后再回来上班。但邹梦禅这一走,再没有回到中华书局。是月底,他接到书局寄来的一份通知:“奉8月31日总经理布告一节,应由各处所通知已离沪之同人,非公司专函敦促,暂勿返沪,以免公司负担加重,致累及现仍留沪之人。中华书局总编辑部启。”对此,邹梦禅颇感不满,至晚年仍耿耿于怀。他在回忆文章中写道:“在资本家心目中,徘徊着唯利是图,反正书已出版,对面临现实问题,不顾及职工的生活,想是理所当然的事……回想30年代所发生的历史事实,可知知识分子在旧社会的遭遇,一纸文书,断送你的一生,比比皆是。居今抚昔,不禁心潮逐浪不胜感慨系之。”
20世纪50年代,邹梦禅编写了《三体钢笔字帖》,还为《三个勇士》等连环画编写过脚本。然而,这种企图跟上新时代步伐的努力却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邹梦禅因为提建议而蒙受“丁酉之难”,被打成右派。这里有历史原因,也有人为的阴差阳错。邹梦禅举家被迁往甘肃省张掖地区山丹县农村劳动。(www.xing528.com)
据后人回忆,1958年春天,山丹县位奇公社芦堡大队来了一户上海移民。主人已年近六旬,穿一件大棉袄,少言寡语……这位老人就是邹梦禅。自此他在大西北河西走廊的山丹县度过了他一生中坎坷的20年。若干年后,县上办《山丹简报》,很多人写了报头字,县领导都不满意。当时邹梦禅的女儿已在县广播站工作,吃饭时听说了这件事,回家给父亲说了。邹梦禅用四种字体书写了《山丹简报》报头,县领导看了很满意。邹梦禅就此改变了些许命运。他先调到县印刷厂排版,全家随之搬到县城,后来又调到手联社钟表刻字社刻字,每月能领到36元钱的工资。
邹梦禅在艰苦环境中生活,仍不忘对艺术的追求。他做了一个木方盘,把河滩里的沙子洗得净净的,晒干后装在盘子里,闲下来就写字。或用手指写,或用木棒子写,也用没头的毛笔杆子写,天天如此,就是挨斗也从不中断。他家除了有两床被子,一口饭锅,还有个木箱子,别无他物。箱子里装着毛笔、刻刀。他惜之如命,走到哪里带到哪里,除了写字就是刻字。他或用沙枣木或用砖头自制章坯,闲了就刻字,刻了磨,磨了刻。队里的人找他刻名章,用自制的章坯子刻,有求必应,不要报酬。
1978年,邹梦禅得到平反,由山丹钟表刻字社发放退休金。邹梦禅回到杭州大女儿处,手书一联曰“生逢盛世精神爽,满目青山夕照明”以表明心迹。
1985年,邹梦禅作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次家乡行。当他在汽车里远远望见隆山上的古塔时,邹梦禅竟象孩子般猛然高呼:“家乡的古塔!家乡的古塔!”这里是他人生的起步之处。邹梦禅在瑞安住了五天,到老城区寻找故居,在东南书法名家池志澂题写的敢心桥上徘徊,随身携带小本子搜录各类名句题辞,为书法获奖者颁奖……回杭州不久,邹梦禅即安然逝世。他完成了人生的轮回,也完成了自我救赎。
艺术史家常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邹梦禅的笔墨生涯有过困境有过辉煌,有过彷徨,有过突破,但终究不能有所大成,这或许与他的人生经历有关。有评论家批评邹梦禅的篆刻有“食古不化之病”。这或许在他以集字“辞海”胜出之际定下了基调。
《近代印坛点将录》载有题咏邹梦禅的诗,其中不乏婉转的批评:
学邓学黄学缶翁,亦清亦健亦浑雄。
梦禅毕竟天机浅,尚欠几分融会功。
超越自我,超越前人,超越时代,自古超越者又有几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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