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1927年年底的一个清晨,一代金石书画大师吴昌硕突发中风,经上海最好的中西医医师会诊无效,遽然仙逝,享年84岁。按照当时风俗,大凡有名望的人过世,都要由门生故吏或亲朋挚友写“行状”,记述死者世系、籍贯、生卒年月及生平事略。吴昌硕当然也不例外。这个重任就落到了王个簃的身上。事实上,就在缶翁去世的前一天,王个簃已经拟好了《吴昌硕先生行述》,而且印了许多份,只等丧事开始时分发给每个吊唁者。
一批批海上名流和金石书画家们来吴宅吊唁。王个簃毕恭毕敬地朝每位来宾递上行状。那行状文辞瑰丽,言简意赅,记录了缶翁一生的主要事迹、艺术成就以及他对社会所作的贡献。这也许是自己所做的最好文章了,王个簃虽然悲痛,但心中不免有些得意。没想到,《吴昌硕先生行状》一公布,在吴昌硕孙辈中就引起了一场轩然大波。而事情的起因就是其中的那句“孙一,名志源”。吴昌硕其实有五个孙子,即志源(也就是吴长邺)、志洪、志范、志况、志鲁。按理,这五个人都有继承祖父巨额遗产的权利,但如果按“行状”里的说法,就会有四个人被剥夺继承权,他们当然绝不同意。四个孙子和与他们有关的人就聚集在灵堂前大哭大闹,还气势汹汹地揪住王个簃要去工部局的法庭理论。在这紧要关头,外出办事的王一亭赶到了。王一亭是吴昌硕的挚友,也是吴家的管家,在吴家子孙面前说话很有威信。经他出面调停,答应按现行法律分析遗产后,一场灵堂风波才告平息。
事后王一亭悄悄问王个簃何以要这样写吴先生的行状。王个簃委屈地拿出原稿说:分析遗产一条原本就是按现行法律条文写的,写好后给朱古微先生过目,朱先生说不可,是朱先生改成这样的。王一亭读了原稿,知道王个簃虽然是执笔人,但关键之处都遵从了吴昌硕的另一位挚友——朱古微的旨意。朱古微是前清遗老,恪守旧时典制,顽固地认为“行述”中的世系要区分嫡出和庶出。吴昌硕的五个孙子,除了吴长邺,其他四个孙子都属于庶出。而且,那四个孙子早就过继给了吴昌硕早亡的两个兄长,虽然只是名义上的,但名分上已经不是吴昌硕的孙子了。“行述”中的那句“孙一,名志源”,完全是在朱古微的授意下写出来的。王一亭明白王个簃只不过是代人受过罢了。
王个簃(公元1896-1988年),名贤,字启之,号个簃,后以号行,江苏海门三兴镇人。王个簃出生于一个塾师家庭。王个簃5岁时,其父王少阶就去世了。他是靠祖父王月阶在外教书的微薄薪水,由母亲陈氏含辛茹苦抚养成人的。他的祖父虽然不会作画,却雅好此道,家中也张挂一些时人的书画作品。这样的环境对王个簃起到了潜移默化的作用。王个簃在海门读完高小,考入南通省立第七中学。在校期间,他读书成绩门门优秀。毕业后任教于城北小学,后受聘于母校七中,任国文教师。王个簃自小就喜欢书画刻印。只是认识到祖父和母亲企盼他读书能读出头来,他就以学业为重,习画练字刻印只当是课余休息时换换脑子而已。等他担任了国语老师,又住单身宿舍,于是把空闲时间全投入了对艺术的研习。他得到了一本石印版的《峄山刻石》,一套《芥子园画谱》和一册吴昌硕印谱,他就在此中汲取营养。乡下能看到的东西十分有限,王个簃对得到的资料极为珍惜,数年间竟把基本功练得十分扎实。到了南通,等他完成学业,熟悉了教师的职业,到街上一逛,眼界顿时开阔了许多。
南通成陆较晚,但到了近代却也是文明昌盛之地。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南通养育出了状元张謇。辛亥革命后他不以遗老自居,迅速接受了新思想,历任国民政府要职。等他看清了列强入侵、国事日非的政治格局后毅然弃官,走上了实业救国之路。在大办近代工业的同时,张謇按照“父教育,母实业”的思想,在南通兴办了一系列文化教育事业。他的举措使南通成为长江下游的重要商埠和苏北的经济、文化和政治中心,也让南通从一个封闭落后的封建城镇完成了向现代城市的过渡。
说来也是缘分。当时吴昌硕有一位叫李苦李的弟子,在南通经营着一家兼售书画的书店“翰墨林”,于当地颇为有名。李苦李也是位书画家,他的作品经常可于当地画店书肆中见到。王个簃对他很是仰慕。到翰墨林次数多了,李苦李自然注意到了这位身穿长衫举止儒雅的青年。两人一交谈,发现彼此都喜欢书画篆刻,马上就成了朋友。王个簃携习作至翰墨林拜谒李苦李,得到李先生的热情接待。李苦李看了王个簃的印稿颇加赞许与鼓励。自此,他于课余之暇,便频频去李苦李处请益,艺术上进步很快。王个簃在翰墨林认识了不少当时在南通享有盛誉的艺术界人士,如吴昌硕的挚友诸宗元,吴昌硕的得意门生陈师曾。陈师曾在上海时,常在李叔同所编的《太平洋报》上发表作品。后来他去了北京,成为极有名的画家和大学教授。王个簃能与陈师曾相识,是因为陈师曾的岳家在南通,他来南通是给岳母范姚夫人拜寿。当王个簃听说陈师曾要来翰墨林,就带了自已的近百枚印稿和所撰篆刻心得《个簃印恉》手稿等着。陈师曾如期到翰墨林看望朋友,李苦李将王个簃作了介绍。陈师曾仔细看了王个簃的印稿后颇为赞赏,并欣然为他的文稿题签。陈师曾在南通的日子里,王个簃与他过往甚频,可惜时间不长,陈师曾就北返了。陈师曾留予王个簃很深的印象,他萌发了拜陈曾师为师的念头。他一边在南通苦习书画篆刻,一边等待着陈师曾的再次南下。三年后,陈师曾的继母亡故,他至南京奔丧。他从南京写信给李苦李说要来南通,王个簃恭敬等待,他等到的是陈师曾因操劳过度,罹患痢疾不幸去世的消息,拜陈师曾为师没拜成,王个簃转而想拜李苦李为师。可李苦李不肯接受这个学生。他认为王个簃的书画篆刻才能远在自己之上,不能误人子弟,王个簃应该拜一位名家大师学艺。
这机会终于等到了。诸宗元对王个簃的篆刻也很欣赏,他乘去上海的机会,特地把王个簃几年摹刻创刻的四厚本印稿带到上海请吴昌硕阅视。过了一段时间,这四本印稿由缶老亲笔评点后托人带回南通。缶老的评语中颇多赞扬之语,如“绝妙”、“古穆”、“得汉人意”、“见作者之苦心”等。缶老也有批评的,如“欠古”、“少味”、“某字宜收小”等。这些简明扼要的评语,对王个簃来说无异如得到了西天真经一般。王个簃在大为感激之际,引起了他想拜谒缶老的愿望并随而想拜吴昌硕为师。他将自己的打算对李苦李一说,这位翰墨林的经理说:他之所以不能收王个簃为徒弟,是因为只有缶老那样的大家才能担当王个簃的老师。
1923年夏天是吴昌硕先生八十寿诞。上海书画界为缶老祝寿,寿堂设于离缶老寓所不远的华商别墅。这一天寿堂里挂满了上海以及各地书画界向缶老祝寿的诗文书画。王个簃随李苦李和诸宗元也来到华商别墅祝寿,他也送上了一幅画和一幅自作诗书法。祝寿时,李苦李和诸宗元把王个簃引见给缶老。王个簃对缶老对他的印稿详加审批表示感谢。但那天祝寿的人太多了,缶老忙于应酬,叮嘱其要金石书画并重,尤其要在金石方面多下工夫,只寒喧了两句就走开了。这一次见面,使王个簃决定了投入吴昌硕门下学艺的想法。
1924年,吴昌硕打算给长孙吴长邺物色一位家庭教师。吴昌硕的另一位弟子刘玉庵向缶老推荐了王个簃。吴昌硕想起王个簃学艺的勤奋和初次见面时弹奏古琴的场景,觉得王个簃可当此重任,于是正式提出了邀请。吴昌硕让人在底楼腾出一间西厢房作卧室,王个簃便以“西席”的身份住进了位于上海北山西路吉庆里923号的吴昌硕寓所。这对王个簃而言真是喜出望外的好事,从此可以和缶老朝夕相处,面聆教诲了。住进吴宅的当天,王个簃就制订出吴长邺的课程辅导计划让老师过目。缶老让人带着王个簃到成衣店买了两套里外三新的行头,又让人在家里的客堂铺上红地毯,在长条案上点上红烛,居中摆了一把红木太师椅。王个簃原以为那是吴昌硕坐的,殊料待他穿戴一新后来到客堂,吴昌硕首先上香,然后请王个簃坐上红木太师椅。吴昌硕这是为长孙吴长邺举行聘请家庭教师的拜师仪式。在缶老的儿子吴东迈的带领下,吴长邺手持门生帖子,恭恭敬敬地行了三叩首大礼。最后,吴昌硕递过一把木制戒尺,对老师说:“顽孙若有不可教处,可用此尺戒之。” 王个簃当年28岁。(www.xing528.com)
王个簃没有因为恩师过世和缶老的孙辈们大闹灵堂而气馁。吴宅是住不下去了,他搬出吴宅,在上海租好房子,将家眷从南通接来。安顿好家事,他怀着对老师的感恩,以更旺盛的精力投入了艺术创作。
1926年,王个簃的国画作品《刀鱼》、《瓜菱清暑》参加了伦敦和柏林举办的中国绘画展览,前者获奖,后者由德国东方博物馆收藏。1928年7月,他随王一亭、张大千、钱瘦铁等人出访日本。1930年,王个簃又与王一亭、诸闻韵、诸乐三等人共同创办了上海昌明艺专,历任新华艺专、中华艺术大学、东吴大学及上海美专的教授。1949年前,他两次在上海举办了个人书画篆刻展。
解放后,王个簃参加了华东美协和上海文史馆工作。1956年他参与上海中国画院筹备工作,画院成立时任画院副院长。1963年,王个簃与潘天寿等参加中国书法代表团访问日本。“文革”中虽然饱受磨难,但他始终没有放下手中的画笔和刻刀。改革开放激发了王个簃的艺术创作热情。1981年和1986年他两次在上海举行个人诗书画印大型展览。1985年应邀赴日本、新加坡讲学,并同时举办书画篆刻展览。所到之处,观众均为王个簃书画艺术所达到的境界所折服。八十高龄的王个簃曾被中国女排蝉联世界冠军的拚搏精神所感动,特为每位队员创作了一幅画题了一首诗,表达了一个艺术家与人民、祖国共享欢乐的赤子之情。王个簃曾任上海中国画院名誉院长、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中国书法家协会上海分会副主席、西泠印社副社长、上海市文联委员、上海市文史馆馆员等。出版有《王个簃画集》、《吴昌硕·王个簃》、《个簃印集》、《个簃印旨》。著有《王个簃随想录》、《霜茶阁诗集》等。
王个簃从20世纪80年代初开始冲刺他的艺术巅峰,他坚持以弘扬传统文化和民族精神为己任,立足固本,从文人画笔墨传统中求创新求发展,融贯古今。85岁以后的作品面目一新,风格独特,精妙逼人,开辟出一派源于吴昌硕,而又不同于吴昌硕笔墨的设色之新天地。尤其是1987年举办的“王个簃九十寿诞书画展”,“仿佛是将一古茂的彝器,化成满天的星斗和彩虹,使人只能看到而摸不到的满天飞舞的珍宝和霞光。他所创新的一切,正是我们最需要追求的东西。”(程十发《生命与艺术的霞光》)这诗一样的评语是另一位大艺术家程十发先生发自肺腑的感叹。
转眼间一个甲子就过去了。当年手执帖子拜师的缶老长孙吴长邺转眼也成了老人。1985年元宵佳节,已成沪上著名画家的吴长邺专程去拜望自己的老师王个簃。请安施礼毕,吴长邺笑吟吟地递上一个长方形锦盒。王个簃打开一看,里面装着的居然是60年前拜师仪式上的那把戒尺。王个簃手持戒尺轻轻拍打,口中喃喃自语。须臾,他提起笔来,在戒尺上题诗一首:
缶师授戒尺,此情永不息。
旷隔六十年,爱孙留厚泽。
1988年12月18日,王个簃因病在沪逝世。他生前的220幅书画、54件藏品、34件遗物全部捐赠给了南通。南通市政府为他在文峰塔下建造了王个簃艺术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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