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欧式的爱情故事——《近松物语》
沟口健二在银幕上描写了很多优美迷人的女主人公,但是,这些女主人公从未找到与她们相匹配的男性谈情说爱。与她们相恋的男子们,往往暴露出卑劣的本质,或者是过于软弱,缺乏恋爱的热情。尽管如此,《瀑布般的白系》、《残菊物语》和《阿游夫人》总还算是日本式的恋爱片。他创作的西欧式的恋爱故事片,大概只有在最晚年的1954年拍的《近松物语》。
原著作者近松门左卫门的讲谈曲净琉璃,虽然以恋爱为主题,但并非采取赞美的态度。原著对于恋爱——这种场合是通奸——的描写,与其说具有魅力,毋宁说是可怕的。原著的《大经师旧历》,1715年初次公演。这出戏的典型事件,据说发生于1683年,1715年的戏是以悼念主人公被处死刑三十三周年的祈福演出的形式写出来的。日本的戏剧对于这种祈福多采取以供品献佛的形式。为那在榻榻米上无疾而终的人们举行祈福演出,仍保留至今,然而,那些被杀或被处死之类的死于非命的人们的灵魂,不可能顺利地进入黄泉,结果将会在人世间彷徨作祟,所以必须对这些灵魂进行抚慰,这是与日本固有的古老的信仰联系在一起的。
作为原作雏形的《阿灿茂兵卫》的情节是这样的:
大经师意俊住在京都乌丸路下四条,他的妻子阿灿与伙计茂兵卫私通,然后与传递信息的女佣阿玉一起逃到丹波国冰上郡山田村躲藏起来,结果还是被缉拿归案。天和三年(1683)九月二十二日,三人被带到洛中游街之后,在粟田口被处死。阿灿和茂兵卫被问磔刑,阿玉则死于狱中。
所谓大经师就是出版历书的垄断事业主。后来,广为流传的《大经师阿灿歌祭文》中作了如下的记述:
女佣阿玉受茂兵卫之托,将一封情书转交给阿灿。茂兵卫表示决心说,如果不能如愿以偿,他宁愿一死。阿灿被他的这种痴情所动,便和他结成一夜的露水夫妻。茂兵卫的愿望达到以后,为了避免因通奸问罪,便准备削发为僧,遁入佛门。而阿灿不同意,仍然继续和他发生关系。不久,阿灿怀孕了,在茂兵卫和阿玉的陪伴下,她来到丹波躲避。但是,传闻不胫而走,终于传入待在江户的丈夫意俊的耳里。三人都被找到,并问斩于粟田口。
通奸在道德上应受到责难,这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只是帮助传递书信也被判处死刑,足见封建时代是多么可怕。
比《大经师旧历》更早,井原西鹤就以这个真实的故事为材料,写成小说《淫荡五妇女》的卷三。在这部小说里,阿灿和茂右卫门的恋爱是非常有激情的。
阿灿是京城大经师的妻子。在丈夫前往江户期间,她娘家派来一位为人忠厚的名叫茂右卫门的来照料家务。婢女小铃爱上了茂右卫门。小铃是个文盲,她请阿灿替她写一封情书交给茂右卫门,茂右卫门则给小铃写了一封半开玩笑的回信。当阿灿将回信读给小铃听后,觉得茂右卫门是一个得意忘形的好色之徒,对他产生反感,于是便定出一个恶作剧的计划,也来对他戏谑一番。阿灿再一次替小铃写了一封非常热烈的情书,约茂右卫门晚间溜进她的寝室相会。到时候,由自己代替小铃待在寝室,等到茂右卫门溜进来后,她就大声呼喊那些早已安排好的女佣一起来羞辱他。但是,没想到阿灿穿上小铃的睡衣在她的床上睡着了,溜进来的茂右卫门以为女主人阿灿就是小铃,就和她睡在一起。两人就这样偶然被置于通奸的境地。于是,两人决定离家出走,准备投身琵琶湖,一同情死。可是,到了真要去死的时候,两人又犹豫起来,最后决定还是在湖边留下自杀的迹象,暗自远走高飞。他们越过丹波的山峦逃走,中途还遇到一事,茂右卫门住在山里的骗子亲戚,想娶阿灿为妻,经过一番较量,他俩总算逃出虎口,来到丹后隐藏起来。他们躲在寺院里进行祈祷,夜里梦见菩萨告诉他们说:“你们因不义的私通而受苦,只要出家各自分居,社会上的人们是会原谅的。”他们回答说:“您不用为我们操心。菩萨是不会懂得恋爱之道的。”所以,两人仍继续保持着恋爱关系。在这期间,茂右卫门曾经一度回到京城,发现京城正在流传着他与阿灿的绯事。他又立即逃回,从此未离开丹后一步。后来,有一商人去京城贩卖丹后栗子,提到丹后有两个人的长相与阿灿和茂右卫门一模一样,大经师就派人将二人抓获,与从中斡旋的阿玉(不是小铃)一起处死。
西鹤将二人的恋爱安排为由于偶然的错误而引起。尽管是一种偶然,但阿灿一开始就想对好色的茂右卫门戏谑一番,故而与女佣交换寝室。从她的这种心意中可以看出,她是十分向往自由恋爱的。她一旦与茂右卫门发生肉体关系,就像早已爱上了他似的,无论如何也要进行到底。西鹤将阿灿和茂右卫门描写成这样一种人,为了共享性的欢乐,不惜触犯社会道德和佛教规范。他还写道,他们即使被处以死刑,“最后也不会受到歧视,不会成为街谈巷议的对象”。这说明作者对他们豁出生命来保持性爱的行为表示同情。
尽管如此,西鹤并非肯定通奸。他认为,从道德上来讲,通奸无疑是恶劣的行径,但这是迫不得已。
近松门左卫门的《大经师旧历》,比西鹤的这部小说更具有道德观念。作为大经师的主人以春,在西鹤的小说中是值得同情的守信用的商人,而在近松的作品中,则是个由于自己的轻浮给阿灿带来了悲剧,故而需要承担丈夫的道义责任的人。阿灿和茂兵卫是比西鹤的小说在道德上更为高尚的人,就是说,决不像西鹤所描写的那样,女的淫荡,男的好色。
近松门左卫门的讲谈曲净琉璃中描述的男女相爱,与其说是美好的高尚的爱情,毋宁说它往往构成灾难性的可怕的命运。尤其是《大经师旧历》更是如此。豪商大经师的妻子阿灿与伙计茂兵卫,始终没有恋爱关系,只是由于几次偶然的巧合,结果形成在黑暗的寝室中发生了不道德的通奸关系。阿灿因娘家来借钱,不便向丈夫以春启齿,便托茂兵卫想想办法。茂兵卫认为是替主人的妻子解决问题,所以毫无犯罪意识地用主人的印鉴开出支票,不料被居心不良的伙计看到,他追问主人以春开支票何用。这时,以前就对茂兵卫有好感的女佣阿玉,抢先替茂兵卫和阿灿开脱,谎称是自己为了帮助穷困的家属,请茂兵卫在金钱上通融一下。后来,阿灿问阿玉为何替人代过,她说,因为主人以春每夜都溜进她的卧室胡搅蛮缠,所以,这样做可以保护茂兵卫。阿灿听说丈夫胡作非为,大为恼火,当晚就和阿玉调换寝室,等到丈夫进来后默不作声地与他共眠,以便让他丢丑。同天夜里,关在另一房间的茂兵卫,对于因憧憬他而获罪的阿玉深表同情和怜悯,于是,溜出房间,直奔阿玉的寝室。他以为是阿玉睡在那里,便毫不介意地同榻共眠。就在这时,以春进来了,发现阿灿与茂兵卫睡在一起。
也就是说,二人并非因相爱而同寝。事到如今,为了避免因通奸罪而被处死,二人只好一同逃走,在逃亡中,二人也并非情侣关系。茂兵卫深恨自己鲁莽从事,而对丈夫的轻浮很是愤慨的阿灿,也并未因此就认为自己有权利另觅新欢。二人的逃亡,并不是为了追求爱情的陶醉,只是一对男女由于意外的情况蒙受性的灾难而成为命运罪人后的一次忏悔旅行。所以,他们最后被德高望重、慈悲为怀的高僧所救。
阿灿和茂兵卫确实是一对可怜而漂亮的男女,不过,他们都不能凭自己的意志去战胜自己的命运,因此,作为剧中的人物,不能不说是缺乏魅力的。在这个戏中,要说富有魅力的人物,倒应是女佣阿玉。她为了爱茂兵卫而说谎,向女主人报告其丈夫对她进行可憎的诱惑。这些都是按照自己的意志积极采取的行动。但其结果却事与愿违,反而使心爱的茂兵卫和她所敬仰的阿灿陷入不幸的深渊,她委屈得悲痛欲绝,同时公然批评造成这种悲剧的原因在于以春的乱搞男女关系和茂兵卫的居心不良。然后,她承担了责任,由讲解师的伯父赤松梅龙处以斩刑。
由此可见,这是一个能够根据自己的意志主动采取行动的人物,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这个戏的主人公也可以说是阿玉。
当沟口健二想把这部作品拍成电影时,大映公司的经理永田雅一的条件是,要由长谷川一夫来演茂兵卫这个角色。沟口健二还是第一次与长谷川一夫共事。长谷川一夫曾在关西歌舞伎中专演美男子,而这种歌舞伎表演继承了最正统的近松讲谈曲净琉璃传统。沟口是大映公司的董事,长谷川一夫以其长期在观众中享有最高声誉的实际成绩,也当上了大映的董事。沟口生怕受到长谷川一夫的轻视,所以在工作上可说是斗志昂然。剧本创作最初是由川口松太郎担任。既然是以近松的原作为蓝本,那就必然会将重点放在阿玉的行动上。沟口拒绝接受这个剧本,他要求采用井原西鹤的《淫荡五妇女》卷三的情节。前面已经提到,西鹤的小说也是描写同一事件,只不过重点置于阿灿与助右卫门(茂兵卫)的逃亡生活,并写到在逃亡过程中二人更积极地相爱。再有,沟口还提醒说,根据大经师的家规,一旦家里人出现了私通的情况,他们的庄园将被没收。
剧本改由依田义贤重写。依田理解了沟口的要求,应该更加突出茂兵卫的角色。原作中没有写出在社会制度和家族制度中如何处理封建社会的恋爱,依田想到应将这部分具体写进去。(www.xing528.com)
阿灿和茂兵卫在偶然的情况下成为通奸者而一起逃走,这些与近松的原作大致相同,及至二人决心情死,准备投身琵琶湖的那场戏,重写本就比近松或者西鹤的原作有了飞跃的发展。茂兵卫临终前有一句话,说他很早以前就慕恋阿灿。于是,阿灿回答说:“听到这句话真是不想死了。”说明二人开始自觉地结成情侣,决心继续活下去。
当依田义贤写出阿灿的这句“真是不想死了”的台词时,沟口健二非常兴奋,全身颤抖地喊道:“这句台词等于这部电影已经拍出来了!”
影片《近松物语》就是这样部分地采用了近松的《大经师旧历》和西鹤的《淫荡五妇女》,所以与这些作品完全不同。从某种意义上说来,它是一部西欧式的恋爱故事片。阿灿和茂兵卫早已不认为自己的行动是什么不道德的私通,而是在天地神明面前毫不羞愧的正当恋爱。因此,在被处死之前,二人被背靠背地绑在一起,放在马背上游街示众时,他们面带微笑,彼此握着手指,流露出一种满足感。
由一个表现日本式的恋爱走入可怜而又罪孽深重的死胡同的故事,变为西欧式的表现恋爱胜利的故事后,茂兵卫的性格也发生了变化。就是说,前半部长谷川一夫按照传统的小生来演纯情有余而不知抗拒命运的软弱的美男子,而后半部这个人物则成为西欧式的恋爱英雄,积极地为爱情而生存,为了情侣毅然与命运展开斗争。
毕生对美男子那种可怜巴巴的软弱形象采取痛骂态度的沟口健二,在他晚年最成熟时期拍摄的这部作品里,开始赋予美男子以英雄形象所具有的坚强性格。
这部影片由于消除了因二人相恋而产生的罪恶感,所以与文乐和歌舞伎的那种充满苦涩哀伤的情调不同,不断展现出明朗欢快的无比优美的爱情场面。扮演阿灿的是香川京子,虽说她不是一位非常理想的女演员,但从年轻纯洁和气质优美这点来说,还是不可多得的,适合于扮演受到茂兵卫庄重地景仰的年轻贵夫人的角色。茂兵卫背着阿灿渡过加茂川河滩的场面、准备投琵琶湖而又犹豫的场面、茂兵卫偷偷地溜进被带回娘家居住的阿灿的房间并与强行拆散他们的阿灿母亲展开一场争论的场面,以及最后游街示众的场面,长谷川和香川在这几场戏里的绝妙表演,再加上宫川一夫的摄影技巧、早坂文雄用民族乐器增强心理描写的美妙音乐等,使得这部作品在日本电影史上堪称绝佳作品之一。这不是近松门左卫门的作品,也不是井原西鹤的作品,而是纯属沟口健二的作品。
《近松物语》是以近松的作品为基础,对大经师家族的封建性进一步加以扩展。大经师的身份就是垄断事业,因他们与京城的王公贵卿交际频繁,所以地位颇高,如果一旦发生私通之类的丑闻,家庭就有崩溃的危险。同业人员深知这点,为了夺取事业权都在绞尽脑汁,一些能言善辩的了不起的人物也在出谋划策,这些在作品中都有描写。这些描写与封建社会有怎样的关系的部分,既非来自西鹤,也非来自近松,而是出自于依田义贤的创作。再有,助右卫门这位伙计,并不像近松原作所描写的那样令人生厌,但他在揭露茂兵卫失策的时候,说过这样一句话,大意是,主人不愿让我们这些长年为他效忠的伙计沾光,那我们都等着他失败吧,这也是原作中所没有的积极的创造。对封建制度的否定,与其将助右卫门只作为个人品质恶劣的坏人来描写,莫不如结合现实的具体情况来表述更能使人容易理解。
近松原作的中段部分都是悲叹场面,表现了小玉的担任讲解师的伯父赤松梅龙,还有阿灿的父母道顺夫妇。这三位心地善良的人物,相继为小玉、阿灿和茂兵卫的不幸而悲伤,而哭泣。但是,依田义贤在改编时,将这些悲叹的场面全部舍弃了,而且,还创造了一个由田中春男扮演的阿灿的哥哥的新人物。这个人物在沟口健二毕生塑造的无数品质低劣的男性中可算是最低劣的一个,是沟口批判男性达到极致的人物。悲剧最初的起因是,他做生意失败去向妹妹阿灿借钱,致使妹妹陷入生死攸关的苦难。他对此不仅毫无歉意,而且还把乐师请到家来,沉湎于自得其乐的蹩脚的乐曲学习。他还跑到使妹妹受苦的妹夫以春的家里,向妹夫竭尽阿谀奉承之能事。一方面,他咒骂与茂兵卫一同逃走的妹妹是愚蠢透顶的家伙;一方面,当他收到妹妹和茂兵卫托人带来的金钱时,则又感激涕零地说,这下子可免受坐牢之苦了。尽管如此,但是当茂兵卫偷偷来看被他软禁在家的妹妹时,他又马上想到,如果向以春告密,将会对自己的安全有利,说明自己的态度多么鲜明。于是,他暗自得意,勇敢地走出家门去邀功。这个人物确实是一个无以复加的卑鄙的男子。他之所以引起人们的兴趣,是因为他毫无卑劣的表情,连狡猾二字都不沾边,非常自然、非常愉快、毫不犹豫地采取了这样一些卑劣的行动。就在妹妹被逼入悲剧境地的时刻,他一面哼着小调,一面熟练地煮着茶的那副厚颜无耻的神态,在他去向以春告密茂兵卫潜入家中的消息时的那种富有戏剧节奏感的动作;这些经过田中春男的生动表演,其人物的肮脏心理被表现得淋漓尽致。田中春男在这部戏中的表演是他众多的表演中最具有代表性的。他似乎是在表白说,“角色越是卑劣,我演得越起劲”。
沟口健二描写过无数个对女性采取卑劣态度的男性,但是,描写一个从心底里把卑劣作为一种享乐的人物,这恐怕还是第一次。通过对这个人物的描写,沟口使得他毕生所追求的姊妹为弟兄做出牺牲的主题增添了最残酷的表现,并批判了那种长子为了维护自己的继承地位,强迫其他弟兄姊妹做出牺牲的旧的家族制度。牺牲女性的幸福换来男性在社会中的享受,对于这种愚蠢的幸福观和彻底的不自觉,沟口给予了无情的嘲笑。
【注释】
(1)日本女性的美称。——译注
(2)日本的旧国名,现今的千叶县的北部及茨城县的一部。——译注
(3)日本歌舞剧的一种。——译注
(4)日本民俗学家。著有《蜗牛考》、《桃太郎的诞生》、《论民间传说》等。——译注
(5)森鸥外(1862—1922):日本作家,明治文坛的重镇。著有《阿部一族》、《雁》、《水沫集》、《舞姑娘》等。——译注
(6)由三弦伴奏用说大鼓书方式讲解经文的一种曲艺。——译注
(7)山椒与散所的日文发音相同。——译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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