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片的尝试——《山椒大夫》
1954年拍摄的《山椒大夫》,是根据森鸥外(5)1915年发表的同名小说改编的。但是,这个故事是广为流传的古老的传说,大概是在中世纪,由那些受到歧视的四处漂泊的贱民们编成的故事诗,他们会一边唱一边进行乞讨。这种形式的故事诗俗称“说经节”(6),以《苓草》、《神功号》、《小粟判官》最为有名,内容都极为悲惨,而且都是以口授的方式留传下来,没有正式的版本,现在也只有少数盲人巡回女艺人尚能弹唱。但是,最早形式的口授现在已无人记得起来,只有极少数研究人员或许还能记得全一些。至于以童话的形式改写的却有不少,但也都是略知一二。将原来的“说经节”改写得最成功的当属森鸥外的作品。
由民间传说改编成童话时,往往出现这样的情况:故事的阴森和残酷的部分均被删除,情节固然值得同情,但并不可怕。《山椒大夫》就是一个很典型的例子。
下面是原来的“说经节”的内容。
奥州岩城的将军判官正氏,被流放到遥远的筑紫。留在岩城的妻子带着女儿安寿、儿子厨子王丸和一名侍女,长途旅行去探视正氏。中途行至直江海滨,四人受人贩子的欺骗,分别搭乘两艘船。母亲和侍女被卖到虾夷岛,手脚的筋被割断,同时还得担任轰鸟的工作。安寿和厨子王丸则被卖给丹后国的山椒大夫,在他的庄园里劳动。姐姐安寿从事汲海水的工作,厨子王丸则被分配上山打柴,对于尚未成年的二人来说,这些均属重体力劳动。在困苦中磨炼成长的姐姐,鼓励弟弟坚韧不拔,并且准备由自己来承受弟弟所遭受的惩罚。一天,姐弟二人正在商量如何逃跑的问题,却被山椒大夫的儿子三郎听到,结果,姐弟均被用烙铁烫伤。厨子王丸身上带有一个父亲给他的护身符地藏菩萨,于是便去向菩萨祈祷。奇迹出现了,姐弟面部的烫伤消失了,而地藏菩萨的脸上却印上了烫伤。
不久,安寿促使厨子王丸逃走,自己却被逮捕,受到三郎的拷打而死。这时,安寿年仅十六。厨子王丸逃入寺庙隐藏起来。一位被称做圣人的行脚僧救了厨子王丸。为了不让人发现,他把厨子王丸装进一只皮囊里,当作行李背在肩上混进京都。由于塞在皮囊里时间过久,厨子王丸抵达京都后腰部受损,站不起来。在众多好心人的帮助下,他一路乞讨来到南北天王寺,在那里养好伤后,就留在寺庙里工作。
京都有一位叫梅津的宫廷大臣,想收养一名养子。一天夜晚,他梦见观音菩萨站在枕边,告诉他去南北天王寺走一趟。他遵命来到南北天王寺,从百名幼儿和少年中选中厨子王丸为养子。进入贵族行列的厨子王丸,向有关人士阐明自己是判官正氏的儿子,并请求帝王任命他为丹后国长官。
厨子王丸来到丹后国就任,得知姐姐安寿已被杀害。于是,他逮捕了山椒大夫,将其活埋在土里。山椒大夫的儿子三郎则处以用竹锯锯首的刑法,并且,由来往行人用三郎拷问和杀害安寿的同样方法处置他。然后,厨子王丸对山椒大夫的长子一郎和次子二郎,则分给土地,因为他们曾经对在这里受到虐待的厨子王丸进行过保护。
厨子王丸还来到虾夷岛,寻找在田头轰鸟的母亲。母亲已双目失明,厨子王丸又去向地藏菩萨求援,果然她的眼睛恢复了视力。接着,他又来到直江海滨,逮捕了拐骗他们的人贩子山冈大夫,以报仇雪恨,并和母亲一道奔赴京城。另一方面,厨子王丸还接回了流放在筑紫的父亲判官正氏,让他也去京城。父母儿子三人得以重聚,都不禁高兴得泪流满面。他们为了祈祷安寿的冥福,在丹后国建立了一座庙堂,供奉保护他们的主神地藏菩萨。这是传至后世带有烙印的值得崇敬的菩萨。最后,他们前往自己曾经统治过的奥州发展自己的事业。
以上便是中世纪盛传的“说经节”——《山椒大夫》。这个《山椒大夫》的“山椒”二字,据民俗学家柳田国男推断,它是意味着“散所”(7)。所谓散所是指在古代的庄园主的压迫下从事奴隶劳动的受歧视的人们的居住区。历史学家林屋辰三郎进一步发展了这种说法,他认为,所谓“山椒大夫”指的是散所的长者,也就是作为散所的统治者,虐待散所民众的那些人。林屋辰三郎的这一学说,是在沟口健二拍摄《山椒大夫》时发表的,目的是支持沟口的创作。他认为森鸥外的小说歪曲了原来的故事,使故事变得一般化,所以,他要把《山椒大夫》的故事原貌介绍出来。原来的故事是十分残酷的,它体现了古代末期受歧视的民众的血和泪,呻吟和渴求解放的愿望。以“《山椒大夫》的原型”为题的这篇论文,是研究从古代末期到中世纪的下层民众的生活和文化的重要论文之一,它对年轻的研究人员影响极大。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战败之前,日本的历史研究障碍重重。因为据说自古以来,天皇家的祖先已有二千六百年的血统关系,于是,神圣不可侵犯便成为最大的禁忌。要想科学地研究古代史,就必然会与天皇家祖先的神话或者古代宫廷的正史发生矛盾。那些认为神话及古代宫廷正史与科学性的历史完全是两码事的研究家们,往往受到右翼势力的迫害。因此,对古代史及中世纪初期的历史的实事求是的研究,就迟迟未能实现。拿电影来说,1925年,衣笠贞之助导演的《日轮》是一部古代题材的影片,就因为与神话的内容不同而受到迫害。战败后,古代史研究的禁忌解除了,历史学界呈现出活跃的景象。沟口健二的《山椒大夫》也正是想描写古代的奴隶制社会,它与历史学家林屋辰三郎的那篇重要论文,均得益于这种趋势。
森鸥外的小说与原来的“说经节”的梗概大致相同,只是极力将原作的残酷性予以删除。其二者最大的不同在于,成为丹后国领主的厨子王丸,没有对山椒大夫进行报复,而是发布命令禁止人身买卖。因此,山椒大夫需要解放在他的庄园里进行奴隶劳动的人们,并付给他们工资报酬。结果,他的事业反而欣欣向荣。
林屋辰三郎对故事遭这样的篡改做了批判,认为这是歪曲了说唱艺术中表现中世纪时期民众的愤懑和希望,而森鸥外是否单纯由于原作过于残酷才做了改动呢?或者说,这是一种聪明的解决办法,暗示社会主义者的阶级斗争思想已在部分知识分子中受到重视,而统治阶级也意识到,主动解放民众可以换来更加繁荣的事业。我认为,说森鸥外当时已经具有这种预见未来的先进思想,那也未免言过其实,不过,这毕竟是一个很有兴味的问题。
其他主要改变的地方还有:安寿不是被折磨死的,而是帮厨子王丸逃走以后,跳入池沼自杀而死;厨子王丸因被藏在皮囊中腰部受伤不能站立,在人们的帮助下,一路乞讨来到南北天王寺的这一部分省略掉了;厨子王丸依赖他身上持有的护身符的主神的功力,为权势人家的姑娘治好疾病,从而抓住了发迹的机会,但是,父亲正氏那时已不在人世。
只有父亲已死这点,比起原著更为悲惨,其余均改得比原著更加优雅和欢快。尤其是厨子王丸被圣人藏在皮囊中而腰部受伤不能站立,一路乞讨来到南北天王寺的那一段,清楚地说明了“说经节”本来是由那些聚集在神社前的残疾乞丐口传下来的。这点是意味深长的。但是,现代对于传说的改编,总想为孩子们创造出一种经过美化的古老故事,所以,“说经节”的残酷和阴森的部分一概删除,并且特别强调要厨子王丸通过护身符的主神——地藏菩萨,不止一次地让奇迹出现。(www.xing528.com)
沟口健二在拍《山椒大夫》时,最初是委托八寻不二进行改编。据说编出的剧本完全忠实于森鸥外的小说。沟口对此颇有意见,后由依田义贤重新改编。修改的要点有这样几处,故事前半部的安寿和厨子王丸可以是十岁以下的孩子,而后半部需要成长为青年。众所周知,这是一部孩子受虐待的悲惨故事,可是,孩子赴任去当领主,对山椒大夫进行报复,还解放了奴隶,这完全是童话式的,缺乏现实感。沟口希望把它改成更富有现实意义的作品。父亲正氏为什么从奥州流放到筑紫,“说经节”和森鸥外的小说都没有说明理由,而沟口认为,那是因为正氏对人民实行了仁政,因而触怒了权势人物,终于遭到流放。这就更加表明,沟口是想使这个传说成为具有现实含义的故事。因此,原著中最有名的部分——由护身符主神所引起的种种奇迹均被删去。护身符主神的小小佛像,只不过是证明厨子王丸身份的小道具而已。
为了让安寿和厨子王丸在后半部成为大人,情节便改成二人被卖到山椒大夫的庄园以后,大约劳动了十年。在这期间,被卖到佐渡的母亲被逼为娼,想要逃跑,却被割断足筋,最后担当轰鸟任务的时候,已经是惨不忍睹的老太婆了。这一更改,使得田中绢代扮演的母亲的变化和对比扩大了。最初,她带着孩子们在直江海滨的草原上旅行的场面高雅而优美;在佐渡被逼为娼,从海边的沙丘上遥望本土,呼唤“安寿!厨子王丸!”的场面则哀伤无比;最后,她终于变成衣服褴褛的瞎老太婆,蹲在海岸上与厨子王丸重聚的场面委实凄楚。这些都是由于改变了原著而产生出的良好效果。
最大的改动是把姐弟的关系颠倒过来,安寿改成妹妹,厨子王丸改成哥哥。这是考虑到角色的分配问题。一开始就预定由花柳喜章演长大后的厨子王丸,由香川京子演长大后的安寿。从二人年龄的差别来看,无论如何厨子王丸应该是哥哥。花柳喜章是主演《残菊物语》的新派名演员花柳章太郎之子。花柳章太郎是沟口健二和川口松太郎的要好朋友,沟口很希望他的儿子在演员的岗位上能做出成绩。但是,这种因演员的年龄而改变原著的做法是值得怀疑的。健壮的姐姐,为了帮助弱小的弟弟而牺牲,这个原来的情节,表明女孩子年龄虽小却已流露出高贵的母性,曾使中世纪以来的人们大为感动。现在的这种改法,变成强壮的哥哥,为了保存自己,不惜让健康而弱小的妹妹做出牺牲,这哪里像一个男子汉。为了弥补这种不合理,结果变成让厨子王丸背着面临死亡的奴隶伙伴的老妇逃亡。安寿认为,自己如果一起逃走,势必成为累赘,难以获得成功,所以主张让厨子王丸逃走。但是,厨子王丸留下安寿自己逃走的理由是很勉强的,而且也有损于厨子王丸作为英雄人物的形象。谁都知道,这是一部有关姐弟的故事,观众对这种改变会感到心理上难以适应。然而,沟口却毫不在意。因为描写男性依赖女性的牺牲以求得生存的故事,是他毕生追求的主题。
安寿和厨子王丸受到残暴的三郎用烧红的火筷子拷打的情节取消了,相反,电影中长大成人后的厨子王丸遵照山椒大夫的命令,用烙铁去烫企图逃跑的老奴隶。纯洁的青年在长期的奴隶生活中性格骤变,受到伙伴们的憎恶。安寿为此感到痛心,向厨子王丸提出忠告。这一改动,取消了由护身符的主神承受烫伤的奇迹,其目的是要使情节更具有现实主义的人间悲剧的性质。不过,电影也极力避开原来的“说经节”那种充满受虐待者复仇怨恨的阴森内容。因此,将安寿之死由被拷打致死改为跳入池沼自杀,这点与森鸥外的小说相同。再有,“说经节”中所说的厨子王丸成为残疾人从事乞讨的段落也被省略了,改为厨子王丸自己来到京城向官方投诉,要求任命他为丹后国领主。这里由于没有创作出足以取代奇迹故事或者乞丐的叙事诗的趣味性的新情节,所以成为整部影片中最平庸、最难以理解的部分。
厨子王丸在京城宫廷里得势的时候,父亲已死于筑紫,这点也与森鸥外的小说相同。所以,电影加进了厨子王丸去筑紫扫墓,从而得知父亲是一位对人民慈善为怀的政治家的内容。
来到丹后国就任的厨子王丸,了解到安寿之死,便发布命令解放奴隶,并把不服从命令的山椒大夫驱逐出领地。也就是说,在这点上,是摘取“说经节”和森鸥外的小说各居一半的情节。只是森鸥外认为,解放奴隶是毫无困难的,但是,庄园是京城贵族的领地,即使是地方长官也无权管辖。所以,电影里的厨子王丸,是用武力强行解放奴隶,然后向宫廷提出辞表,踏上去佐渡岛寻母的旅途。找到母亲后,他向母亲报告说,他之所以采取这样的行动,是为了要继承亡父对人民慈善为怀的遗志。
以上改变的要点是,沟口的电影首先要把神秘的传说改写成具有现实意义的历史。日本的历史故事片,大多数是表现荒诞无稽的超人的故事,很难说是什么历史片。从第二次大战爆发之前到整个战争期间,曾经出现过一个摄制历史电影的运动,这一运动也催生出几部被称之为忠实于历史的巨作。沟口的《元禄忠臣谱》上下集就是其中之一。但是,那时所谓的历史电影,不外乎是以赞美天皇制的历史观为主调的影片,《元禄忠臣谱》也是一部含有大石良雄非常担心朝廷的反应而去进行复仇的令人难以置信的内容的影片。
五十年代前期,是掀起一次摄制真正的历史电影的运动的时期。1951年吉村公三郎导演的《源氏物语》、1952年沟口的《西鹤一代女》、1953年吉村公三郎从地方民众的立场出发描写明治维新的《黎明前》、1955年涉谷实导演的表现十七世纪迫害基督教徒的《青铜基督》、同年沟口拍摄的《新平家物语》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品。1954年黑泽明的《七武士》,以历史剧从未有过的构思,生动地描写了战国时代的农民生活,这也与这种倾向有着密切关系。《山椒大夫》就是随着这种倾向出现的。
那么,《山椒大夫》作为历史片能说是成功的吗?很难说是十分成功。这也是无可奈何的,由于严重缺乏资料,所以山椒大夫庄园的奴隶如何劳动全凭想象,既缺乏真实性,也缺乏强有力的影像造型。父亲正氏所主张的慈悲思想,带有浓重的民主主义宣传色彩,很难相信那是古代地方长官的语言。厨子王丸尽管原先具有高贵的血统,但一直是被当做奴隶对待,可一旦被宫廷发现便任命他为丹后国长官,这如果作为一种传说倒也无可厚非,但是,作为历史电影那就说不过去了。
用现实主义改写传说不一定能获得成功,但是,影片在神话般的神圣的感情中描写出女性的爱情,从这方面而言,这部影片堪称罕见的杰出作品。名摄影师宫川一夫的摄影,以及田中绢代和香川京子扮演的具有女神般飘逸潇洒的女性角色,对这部作品做出了极大的贡献。
进藤英太郎塑造的山椒大夫具有可憎性,田中绢代塑造的母亲具有神圣的美感和那受到虐待的悲惨性,香川京子塑造的安寿具有自我牺牲的崇高性。沟口大概要在这三个人物身上反映出他那不受尊敬的父亲、过着极其悲惨的不幸生活的母亲,以及年轻时代他的最好的保护者姐姐等人的影子。如果这种推断可以成立的话,那么,这部影片也可以说是沟口记述了经过神话般的抽象的自己的一生。厨子王丸未必是像传说的那样灵魂毫无污点的人,其实他对奴隶伙伴的态度非常残酷,虽然不像小说那样对山椒大夫无限宽容,但也没有像“说经节”那样,对其进行残酷的报复。从这几点来看,说厨子王丸就是沟口自己,似乎也可以成立。
当然,这部影片不是沟口的自传。只是自古以来男尊女卑的日本社会,子女们大都认为,母亲在成为父亲的牺牲品的命运中度过不幸的一生,因而大众故事的主题也以描写此类情况居多。而且,表现对不幸的母亲表示怜爱、仰慕,甚至将她神圣化的趋势非常盛行,这几乎成为日本人的道德感情的强有力的基础,于是就有了很多描写子女与不幸的母亲久别重逢的故事。影片《山椒大夫》正是日本传统大众文化中最常见题材的集中表现。那场厨子王丸与母亲在佐渡海岸相会的高潮戏中,当二人紧紧拥抱之前,他们时而慢慢地贴近,时而颇有警惕地保持距离,时而又用手去抚摸对方的身体。总之,二人充满力量的动作和那有如呻吟的喃喃低语,给人以十分强烈的感染。从这场戏里,我们可以明显看出,演员在表演上采用了文乐的木偶演技和净琉璃的说唱速度。看来,沟口为了让扮演厨子王丸的演员能够按照能或者文乐的那种庄重而严格的方式进行表演,必须不用儿童而用大人来演这个角色。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花柳喜章没有辜负导演的期望,演得相当成功。
沟口从古老的传说中找出了历史,找出了最适合传统的说唱艺术的主题,同时也找到了极好的电影表现形式。母与子一行人被人贩子分别骗上两只船强行分开的可怕情景,安寿投海场面的神圣美感,以及上面所说的在厨子王丸与母亲相会的那场戏里田中绢代和花柳喜章的高超演技,这些在电影的历史中可以说是最为光彩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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