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健二的世界：《好色一代女》改写与继承

《好色一代女》的改写与继承

1952年的《西鹤一代女》，是根据井原西鹤1686年发表的长篇小说《好色一代女》拍摄的。“好色”乃是意味着色情，“一代女”则表示一生都在鲜艳色彩中度过的女人。也就是说，原著是描写一个一生都在色情生活中挣扎的女人。全书共六卷，每卷有四个故事。这些故事涉及的职业均不相同，换句话说，女主人公是辗转于二十四种以上的不同职业，度过那色情的一生的。

《好色一代女》被公认为日本近代文学的杰作。但是，当你把它当做近代小说来读的时候，会有一种很不自然的感觉。首先，以第一人称诉说的女主人公根本没有名字。她开始是宫廷里的女佣人，最后是尼姑庵里的尼姑，这中间还当过舞女、诸侯的妾、岛原妓院的名妓、寺庙的侍女（实际上是给住持干杂务，并提供性的服务）、签约三年的僧人之妻（实际上是给僧侣当妾）、贵族家庭的文牍（习字的教师）、商人家的女仆、诸侯的内宅仆人、歌比丘尼（艺人型的妓女）、武士宅邸雇用的梳头人、新娘的伴娘、武士家的女裁缝、缝纫店店主、武士家的侍茶女，等等，可说是经历丰富，变了又变。与其说，这是描写了一个女人的现实生涯，莫如说，是把这一时代的妇女可能从事的职业，通过一个女人的一生，统统展示出来，就像职业介绍似的。作者不满足于仅仅使女主人公经历自己的职业，还要极力把她就职后所看到的周围其他妇女的职业情况也写进去。从这点来看，这既是一部小说，同时又是一本介绍妇女职业的书，其中，尤其叙述了卖淫的种种形式。

这里罗列的妇女职业、大部分是卖淫，这大概是那一时代的现实状况。女主人公在那种状况中活得很自在。她乐于卖淫，即使做女佣、梳头人、女裁缝这样一些正经的职业，由于天性好淫，也很快就和男性发生了关系，并往往因此而又回到卖淫的道路。她不认为当妓女是一件悲惨的事情，反倒觉得正经的职业需要自我强迫去服从雇主的不愉快的命令，不像卖淫那样，只要自己有魅力就可以随意操纵男人。她对此兴高采烈。但是，妓女的走红时期是短暂的，一旦失去魅力，接踵而来的便是凄惨的遭遇。凄惨是这部作品的主题之一。

井原西鹤没有写出卖淫是恶劣的社会造成的。他始终认为，女主人公由于天性淫荡，即使有了正当的职业，结果仍然要走卖淫这条路。这倒不是西鹤的发明，恐怕是十七世纪的一种常识。认为卖淫是由恶劣社会造成的这种想法，是现代的思想。西鹤对生活在色情之中的妇女深表同情，甚至产生共鸣，但又有一种偏见，觉得这些人秉性所系，很难摆脱卖淫这一行当，也就是说，身不由己。

影片《西鹤一代女》，是以《好色一代女》为原作。但是，内容与西鹤的原作大不相同。首先，电影给女主人公安上一个叫阿春的名字。最大的不同，是女主人公卖淫的理由。原作中她是天生好淫，电影中的阿春却不是这样。她绝不是自己喜欢卖淫，每次都是那些卑劣的男人、好色的男人、把女人只看成是生儿育女的工具的男人、为了维持封建制度而歧视妇女的男人使她成为了牺牲品。她就这样度过不幸的一生。原著中的女主人公，都是自己主动地去引诱男人，和男人发生性关系，离开妓女的地位反而感到遗憾。而电影中的阿春，哪怕被迫卖淫，她的品格始终是高尚的，纯洁的。

这个变化的意义，首先在于，它修正了十七世纪的原作者对妓女抱有的偏见。不仅如此，作品拍成电影的1952年，正是人们强烈地意识到日本的民主化是全民族的课题的时期。女性解放是民主化最重要的问题之一。

最初，她是宫廷贵族的仆人，因与其他贵族家的年轻武士恋爱，法律判她有罪，被驱逐出京城。年轻的武士则被判处死刑。

原著中，当女主人公得知年轻武士被处死后，非常苦恼，准备自杀。但是，过了四五天，她就若无其事，把一切忘了个一干二净。“由此可见，女人是多么卑鄙，多么容易变心。”这就是西鹤的看法。

电影里，年轻武士被处死刑时，官员问他有什么遗言要说。他说：

为什么男女相爱被认为是忤逆，是不义的行为。希望消除身份差别，谁都能自由恋爱的社会早日到来。阿春，你要为正义而生存下去。

很难相信，十七世纪的武士会有这样的民主思想。我当初看这部影片时，就感到这句台词很不自然。在沟口的作品里出现如此不自然的台词，实属罕见。

后来，《西鹤一代女》的剧本收进出版的《依田义贤剧本集》时，这句“为正义而生存下去”的台词没有了。沟口要求剧本一改再改，这是很有名的。即使是最后的定稿本，他也往往要求剧作家来到拍摄现场，进行台词的修改。因此，出版的剧本与实际影片，在台词方面大相径庭。“为正义而生存下去”这句话，很可能是最后加进去的。甚至由于有了这句话，才最后确定了影片的主题。

官员当场把这句话记录下来，作为遗言把它交给了阿春。阿春企图自杀，被母亲劝阻，于是，年轻武士的“为正义而生存下去”这句话，便成为她以后生活的指南。她作为妓女接触了很多男性，希望能从中找到有助于“为正义而生存下去”的对象。

原作的女主人公，年届六十沦落为街头娼妓。当她看到五百罗汉的塑像时，感到每尊塑像都像她所喜爱的男人。但是，这里没有提到她最初的恋人，那位年轻的武士。(www.xing528.com)

影片中的阿春，一眼看到五百罗汉的塑像，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位年轻武士。

接下去表现的是，女主人公为了传宗接代，嫁给关东的诸侯为妾。从关东来选妾的武士，向负责斡旋的主人唠唠叨叨地介绍他的主子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影片原封不动地保持了那滑稽的台词。诸侯的原配因嫉妒而苦恼，这也和原著一样。但是，后半部则完全不同了。原作描写的那位诸侯是一个阳痿患者，她“无法将此事告诉他人，只能朝夕暗自后悔”。后来，那家的家臣发现主人日趋消瘦，便怀疑是由于她要求房事过度所致，结果就将她辞退了。

电影里的阿春，为主人生了一子。这是对原著的重大改变，据说是沟口导演的建议。那个孩子后来成为诸侯家的继承人，并且，沟口还创作出一场高潮戏，让他与沦为街头娼妓的阿春相见。通过这项创作，电影加进了原著所没有的母爱的悲剧因素，同时也描写了把女人单纯看做是传宗接代的工具的日本纳妾制度的残酷性所带来的悲喜剧。

尽管主人不是阳痿患者，但是，家臣们还是将阿春解雇了。原因是怕主人对阿春爱之过甚，过度的性行为将有害健康。这点与原著有所不同，阿春的整个好淫的性格大为削弱，只是在这里还留有一点令人想到原著女主人公的色情因素。

接着是岛原街妓院的段落，原著强调了女主人公随着年龄的增长，娼妓的地位下降，生活陷入悲惨境地。影片则表现阿春虽沦为娼妓，但决不向人卑躬屈膝，她敢于对那些企图以金钱侮辱人格的客人进行反抗。这可是对原著做了极大的改动。

原著的女主人公，在与妓院签订的合同期满后，来到商人家或武士家当佣人，马上又去引诱那里的主人。但是，电影中的阿春就不是如此。例如，她与扇子店老板结婚那段故事，原著的描写是，她听到人们称她为“扇子店的内掌柜”，感到无比幸福。然而，她不久又去勾引顾客，最后等着她的只能是离婚。在电影里，阿春最钟爱的第一次正式结婚的丈夫却被强盗所杀害。这种改编难免给人这样的印象，阿春好不容易得到的幸福，偶然间却受到破坏，这颇有强迫她陷入不幸之嫌，所以很难说是成功的。

在这之后，电影里的阿春，对人世间的变幻无常感到厌倦，便削发为尼，可是，过去的老相识绸缎庄的代理人和老板又常来纠缠她，这引起庵主的嫌恶，于是便把她赶出庵门。

根据发表的剧本，接下去的是，阿春到旅店当饭堂服务员，到浴池当侍女，到茶馆当跑堂，乘小船到各处游船上做了变相的卖淫歌女。这些情景都是简单地展示了一下，等于对当时各种卖淫形式巡视了一遍。至于原著中的卖淫形态就远不止于此，而且都是作为一个个插曲详加记述，这在改编时做了大刀阔斧的删减，对于阿春逐渐沦落为低级妓女的过程，也只是点到为止。但是，沟口对上述四场戏也做了删减，从阿春离开尼姑庵与绸缎店的代理人分手以后，大约跳过了二十年，跳到阿春坐在奈良边远的一座寺院门前，弹着三弦琴乞讨的场面。诸侯的队伍从那里通过，人们看到诸侯的儿子坐在一架豪华的肩舆上，过后才知道他原来就是阿春的亲生子。不知当了乞丐的阿春当时是否知道，她目送着队伍走过。这个场面是电影的创造，尤其是诸侯队伍行进的那场戏，剧本里也没有，大概是后来加进去的。那真是一个冷酷的场面。

就在这冷酷的情况下，阿春病倒了。她受到那些老妓女们的照料，后来自己也加入了她们的行列。所谓老妓女，就是出现在街头的最下级的娼妓，年龄都在五十岁以上。她们须在漆黑的夜晚，连蒙带骗地拉来客人，可以说是最悲惨的妓女。阿春也是在这样的黑夜中拉客，然后由客人将她带到专为朝山拜庙的游客准备的旅店，在明亮的灯光下，让年轻的伙伴们看她。她的目的是让年轻人知道，做娼妓这一行当，为了掩饰自己的年龄，都要浓妆艳抹，其结果使自己变得有多么奇形怪状。

表现老妓女的这一场戏，是这部影片最忠实于原著的部分。为了把女主人公从色情的女性改为悲惨的女性，对原著的插曲几乎都作了修改的沟口健二和依田义贤，只有在这里，原封不动地将原著的可怕的悲惨情景记录在胶片上。

在这之后，又全是由电影创造的插曲。当阿春的亲生子成为大老爷以后，诸侯家想把阿春接回去。她想到进入诸侯邸宅，吃穿不愁，且有随从可供差使，大可享受一番幸福生活，便慨然应允。可没想到回去后就被监禁起来，这是为了防止大老爷的生母是娼妓的消息传到社会上去。但是，在这之前她已经被允许与大老爷见上一面，以示特别照顾。其实，这不是正式的母子相会，只是让她跪在庭院，目送大老爷从走廊通过。大老爷终于来到了走廊，阿春不顾武士们的制止，追上前去。武士们强加阻拦，她就嚷道：“那是我的儿子。”武士们闻听此言，诚惶诚恐地跪了下来。大老爷若无其事地继续通过，阿春又追上前去。武士们还准备阻止，她再一次嚷道：“把那个孩子还给我。”她的态度表现了大老爷生母的威严，武士们再次诚惶诚恐地跪下。于是，阿春又去追大老爷。

由大老爷、阿春、武士们演出的这种优美而滑稽的悲剧性的追逐场面，构成这部影片的高潮。在这里，阿春由老妓女这种最低级的丑陋娼妓，一变而成为身着华丽的服装，伫立在美丽的庭园的贵妇。如果说得更详细一些的话，那就是，从一名纯洁的少女变为色情世界的女王，不久随着岁月的流逝一败涂地，沦为最丑恶的人物，最后终于复苏为具有威严的贵妇。这种威严使得武士们听了她的话后不由自主地跪下，这绝非故作姿态。她那高尚的真正的气质，还使得养尊处优、连自己的生母都不愿称呼一声的大老爷，显得多么可怜而又可悲。本来可以凭借自己的威风无视阿春的大老爷，现在似乎是被她追得拼命逃跑。无论大老爷也好，武士们也好，都是非常滑稽地被这位原本是诸侯家囚徒的阿春逼得东逃西窜。

这个段落的最后一场情景，是表现放在诸侯家门外的一架高贵的护送囚徒用的肩舆。本应乘坐这架肩舆的阿春，却去向不明，只见武士们在门内惊慌失措地东奔西走，那副神情委实滑稽可笑。根据常识，庭园再大的邸宅，有几十名武士看守着，怎么可能让一个老太婆逃走呢？但是，事情就是这样出现了奇迹，她肯定是逃出这座邸宅，获得了自由。如果说奇迹，那么，一个丑恶的老妓女转眼之间变成威风凛凛的贵妇，那才是奇迹呢。既然可以出现那样的奇迹，那么，出现她从邸宅消失的奇迹，又有何不可。观众被这场设计得非常巧妙的高潮戏弄得神魂颠倒，而最后还是理解了，认同了。终于，感动压倒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