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战胜民主：《女性的胜利》

战败与民主——《女性的胜利》

战争时期，沟口虽未积极反对战争，但也没有表示赞成。他之所以热衷于拍摄表现艺道的作品，据说是因为这样可以避免接触战争。殊不知艺道作品，其主题是克制自己，使自己献身于日本的传统，实质上是从侧面帮助增强了国粹主义。因此，掌握电影控制权的军部，对沟口的这类作品是不会予以深究的。沟口也很慎重，避免使自己的作品堕入为国粹主义宣传。

但是，就是这样一位沟口健二，到了战争最后期，终于还是拍了唯一的一部直接宣传国粹主义的艺道作品。那就是由川口松太郎编剧的《名刀美女》。就连大师这样的人物，到了最后一刻，也难免从角力台上跌下来。但是，奇怪的是，从作品的技巧成就来看，它在今天能够看到的沟口的作品中，是属于最低劣的作品。沟口对这部作品显然是抱着放弃的态度。人们可以感觉出他的那种宁愿使其成为劣质品的不得已的心情。沟口不像有些人那样灵活，虽然在主题上作了让步，却要通过技巧使它成为一部有趣的作品。在战争时期，通俗小说把日本刀看做是武士的灵魂，军国主义的象征，把锻冶刀的人称做国粹主义的灵魂工程师。这部影片接受了当时那种通俗的象征主义，而且把那以崇高的精神锻冶刀的人美化为具有旺盛的尊皇精神，结果无形中成了替国粹主义效劳。不过，这种效劳是毫无诚意的。

但是，这部影片是有新派名演员全体出场的为数不多的作品之一，这点在电影史和戏剧史上具有特殊的微小价值。

其实，这部作品只不过是在战争将结束，谁也无心看电影的时期公演的一部小小的作品而已，所以，即使是为国粹主义效劳，实际并未产生效果。于是，沟口就成为协助战争成绩最少的一位导演，以此迎来了二次大战的结束。在很多导演都拍过宣传战争片的情况下，这也就成为战后能够很快找到好工作的有利条件。他虽然不曾拍过战争宣传片，但是，在战争期间担任过日本电影导演协会会长、内阁电影委员，以及国家政策团体的大日本电影协会的理事，对于能获得这样的名誉地位，他大概会产生某种感激的心情。至于战争结束后究竟应该摄制什么样的电影，对于这个问题，正像很多日本人那样，沟口几乎无法思考。战败后占领日本的美军，将日本电影的摄制置于它的控制之下。美军认为电影是改造日本人的思想最有效的手段之一，要求摄制启蒙民主的影片，具体地说，就是批判军国主义的电影、批判封建思想和制度的电影，以及鼓励妇女解放的电影等。(www.xing528.com)

在这样的情况下，沟口健二战后第一部作品是以司法民主为主题的《女性的胜利》。该片在战败的第二年，即1946年4月公开上映。影片内容是表现由田中绢代扮演的律师细川博子，在法庭上就女性解放展开辩论。女主人公细川博子虽处在战后贫穷时代，尚能过着不愁吃穿的生活。三浦光子扮演的穷女子朝仓茂登，来到她家卖肉。茂登偶然发现博子是她少女时代的朋友。茂登需要照料卧病在床的失业的丈夫和幼小的婴儿，生活相当艰难。一天，丈夫死去，茂登由于神经错乱，弄死了自己的孩子。博子接受了为茂登辩护的工作。检察官是博子的姐夫河野（松本克平扮演）。他在战争时期曾经作为思想检察官大显毒手，将很多自由主义者送进监狱。博子的恋人大学教授山冈（德大寺伸扮演）就是其中之一，他好容易出狱却又染上重病，就在博子为茂登辩护期间终于故去。引起人们注意的是，律师团认为河野是反动检察官的典型，要他离开检察岗位，而他则要在审判茂登时，与博子决一高低。河野先是通过博子姐姐，也就是自己妻子道子（桑野通子扮演），要求博子作出让步，说什么博子所以能当上律师，是靠姐夫的帮助，不该忘恩负义。但是，博子断然拒绝了他的要求。开庭那天，河野指控茂登践踏了日本传统的妇女道德，罪行严重，要求判处五年徒刑。对此，博子为她辩护说，日本的妇女从来都是被迫追随男性生活，一个在封建社会里丧失了主体意识的妇女，因为丈夫死亡，精神出现错乱，乃是理所当然，所以茂登是无罪的。

由此可见，这部影片的情节和剧情的展开，都是陈旧不堪的。检察官和律师是姐夫与妻妹的关系，围绕律师的恋人所产生的积怨关系，这些剧情的设置，都与过去的《瀑布般的白系》的新派悲剧的格调相差不多，每个出场人物的形象，也都是一个类型的。这种概念化的东西，使人看了不禁目瞪口呆。然而，今天再来看这部作品，最令人感到难受的是，被告茂登完全是一个无知、无能和毫无主见的女人，博子对她俨然以领导者自居，给她讲一通妇女解放的大道理。茂登始终忧心忡忡、抑郁不乐，只是在博子开导她说，这不是你的罪过之后，情绪才略趋安定，在法庭上低着头保持沉默。茂登的母亲在法院跪在博子面前，向她表示感谢。

所谓民主，原来就是由律师博子及其大学教授的恋人这样有学问的知识分子，向茂登那种无知而又无所作为的群众进行教导。这种想法居然毫无疑问地在影片里不断展开，实在令人惊讶。当然，这部影片即使在当时，也是一部落后于时代的失败之作，影评家瓜生忠夫对此曾经写过近乎嘲笑的批评文章。因此，这部影片决不能代表日本人当时对民主的理解。不过，在黑泽明的《无愧于我们的青春》和木下惠介的《大曾根家的早晨》中，也出现过同样的图式。这些影片最后都是表现，在战争时期受到迫害的身为自由主义者的知识分子，战后成为光耀的领导者出现在人们面前。

在对大学教授或者进步的知识分子的尊敬程度业已降低的今天，再来重新评价这些影片，确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这里存在着一种毫无道理的对学问、对知识、对思想意识的过分期待。今天，再也不会有谁认为，大学教授和知识分子会教给我们民主，会给我们指出应走的道路，所以，那种期待着依赖他人、依赖领导者的想法，完全是一种缺乏主体意识的不切实际的表现。但是，我在少年时代，对这类作品中的某些作品，例如《无愧于我们的青春》，就感动得五体投地。我那时确实想成为影片中所描写的那样的知识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