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健二的世界：浪花女中妇女的隐忍与顺从美德

《浪花女》

乍一看来，《残菊物语》似乎是一部描写妇女隐忍和顺从美德的影片。其实，它是描写封建社会妇女意志的作品。不懂现代精神的旧式妇女，不可能像现代妇女那样，有对抗男性统治的理论支持。但是，将隐忍顺从作为美德来接受的旧式妇女，她们并非没有自我意识。旧式妇女的自我意识，我们不妨把它称之为意志。

在《残菊物语》中，沟口健二是把这种意志隐藏在隐忍顺从这一主题背后来处理的，而到了《浪花女》，则清晰地把它推向前台。这部作品也是表现旧艺人社会的妇女，不过，这次女主人公能够让男人们吓得目瞪口呆，并贯彻自己的主张。

《浪花女》也是有关大阪文乐剧团的人们在1873—1874年期间的故事。描述了净琉璃⁽¹⁾名作《壶坂灵验记》在创作过程中发生的事情。

由田中绢代扮演的女主人公千贺，是大阪的松岛妓院街附近一家酒店的女儿，生活富裕，且有教养。她照料着在附近剧场演出中病倒的弹奏文乐三弦的名家丰泽团平（阪东好太郎扮演），就在欣赏他的演奏过程中，她决心成为这位行动不便的鳏夫的续弦，帮助他在技艺方面获得更大的成就。当时即使是文乐三弦的名演奏家，也像住在穷大院的匠人一样，过着清贫的生活。但是，千贺不计较这些，主动闯入他的生活，与他结为夫妻。

与团平搭档演唱义太夫⁽²⁾的越路太夫，对于很有教养的千贺肯于嫁给团平一事甚为赞赏，但是他的妻子小岳（梅村容子扮演）则极不赞成。因为在技艺方面越路太夫需受团平的三弦的引导，而人缘和收入方面越路太夫则居上乘，小岳骄傲地认为，今后必须由越路太夫来掌握剧团的领导权。因此，她生怕富有而又有教养的千贺成为团平的妻子后将妨碍她的愿望的实现。她一直想让她照料过的一位出身贫困却为人善良的年轻艺伎忆仁嫁给团平。千贺明知小岳有此打算，但她根本不把忆仁放在眼里，自己提出要成为团平的妻子。

越路和团平是有名的搭档，原来关系不错，就因为妻子之间的对立，使得两人的关系也受到影响。越路声音优美，是个说唱能手，但是，在团平看来，他的丹田之气尚嫌不足，所以主张用高音的三弦来引导他，使他得到锻炼。这引起小岳的不满，认为是一种想毁掉越路优美声音的诡计，便歇斯底里地去责问千贺。千贺也不服输，认为团平的做法是正确的。小岳一气之下喊道：“越路已内定为剧团的领衔艺人，你们必须服从我们的方针。”这下子激怒了其他艺人，他们纷纷责问为何不与大家商量就做出这样的决定。剧团终于分裂了。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团平、千贺夫妻只好加入分裂的剧团，去地方巡回演出。

演出经纪人和观众都对因多管闲事致使这对搭档分裂的千贺不满。尽管千贺打算坚守自己的信念，无奈越路的人缘始终不衰，尤其当人们了解到，千贺是排挤了忆仁而成为团平的妻子的情况后，便把她看成是一个刚愎自用、爱出风头的饶舌妇。忆仁为人忠厚，从不流露不满情绪。一位原是流氓出身的表演木偶戏的年轻人文吉（高田浩吉扮演），为忆仁打抱不平，跑来向千贺进行讹诈，要求千贺拿出一笔钱周济忆仁，结果被当地人打得鼻青眼肿，双目渐渐失明。忆仁考虑到文吉是为她而遭受毒打，决心竭尽全力照料他。

千贺为了团平重振雄风，一手承办了巡回演出的业务，辛苦倒是吃了不少，成绩却很不理想。千贺就去找越路太夫，商量与团平恢复搭档演出，另一方面，又为团平的年轻新搭档春子太夫与忆仁相爱而从中撮合。此外，越路太夫还建议由千贺根据《壶坂灵验记》的故事改编成弹唱，由团平作曲上演。千贺接受了这一建议，并着手改编。一向对千贺的行动从不干预，只顾埋头于自己业务的团平，这次却被千贺的行为所激怒。他愤怒地对千贺说：再也不能容忍像你这样的女人，趁早回你娘家去吧。

团平认为，一心服侍已经快瞎的文吉的忆仁，是一位具有人情美的女性，再有，春子太夫正在努力钻研与团平配合演出，自己如果重返越路太夫的剧团，那就无异抛弃了春子太夫，尤其是让忆仁嫁给他，那岂不等于置文吉于死地。绝不能听从妻子的指挥来干这种缺德事。《壶坂灵验记》描写的是贞女支持盲人丈夫的故事，像千贺这种不懂人情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来改编它呢。

千贺一度离开团平回到大阪。她一直想不通，认为自己一个劲地为丈夫的艺术事业煞费苦心，为什么要被赶回娘家。但是，当她来到忆仁那大杂院的家时，目睹忆仁流着泪鼓励文吉说，即使双目完全失明，也不影响你去演木偶戏。千贺深受感染，重新改写了《壶坂灵验记》。团平读了细致描写夫妻之情的剧本后，同意为之谱曲。一部由春子太夫（改名为大隅太夫）演唱，文吉操纵木偶的杰作终于开始公演了。(www.xing528.com)

《浪花女》这部作品，通过千贺、小岳和忆仁三位妇女，表现与各自丈夫合作的三种不同态度。

小岳对丈夫的技艺只是一知半解，却盲目地想让丈夫独占鳌头，以便借丈夫的威势对周围的人横行霸道。这种类型的女人还真不少，令人哭笑不得。

忆仁是一种对丈夫极力奉献的女性，遇事听天由命，缺乏自我意识，然而，她很善于在限定的命运范围内求得最好的结果，所以也可以称之为贤惠型妇女。丈夫如果处于顺境，她将会谨慎地对他默默奉献，丈夫一旦需要她帮助时，她就不惜舍身相助。这对于那些软弱而虚荣的男性来说，不愧为理想的妇女。这类美谈虽然时有传闻，但现实中却很少一见。

千贺是一个有姿色、有才干、很自负的女人，只要自己有工作，就能做出相当的成绩。但是，她既是被看做文乐艺人的助手的三弦弹奏者，又是艺人的妻子。周围的人都希望她能认清自己的身份，做事应该谨慎。千贺似乎想打破周围的这种偏见，处处表现出自作主张。她从妻子的地位开始进入到丈夫的经理人的地位，对丈夫的人际关系也想合理地加以清理。但是，有的事适合男人去做，而女人一做就被指责为不近人情。因为女人当上经理，人们都期望她的做法更富有人情味。遇到这种情况，究竟是坚持与男人一样的态度呢，还是像人们所期待的那样，做一个更有人情味的女人呢？这是应由女人作出决定的问题，无须男人说三道四。不过，这部影片看来是倾向于满足男人的愿望，当妻子想进一步控制丈夫而去搞垮丈夫重要的人际关系时，作者则站在男人的立场上，要求妻子进行反省，希望她能理解丈夫的心情。

沟口健二的夫人千枝子，是一位脾气非常急躁的女性。她有着支持丈夫的工作的强烈愿望，对沟口的作品常常进行批评，但对沟口的年轻的弟子们也乐于给予照料。沟口虽然经常和她吵架，但又离不开她。《浪花女》完成的第二年底，夫人精神失常，她在一张大纸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写，说是在替沟口写剧本。沟口很可能是把这种与夫人在一起生活感到困惑而又离不开她的心情，在塑造千贺这个人物时深刻地表现出来。他大概是想说明，自己不是像越路太夫那样唯妻子之命是从的人，而是一个像团平那样，既能允许妻子充分发挥自己的个性，又能在关键时刻控制住她的堂堂男子汉。

遗憾的是，《浪花女》这部影片的拷贝业已散失。但是，扮演千贺的田中绢代的优秀的演技，把一个任性的女子在爱情上的表现演得活灵活现，至今仍成为看过这部影片的影迷们的热门话题。

【注释】

(1)一种以三弦伴奏的说唱曲艺。——译注

(2)以琵琶或三弦琴伴奏演唱的歌谣，属竹本义太夫创造的净琉璃一派。——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