沟口健二电影时期：《城市交响曲》的世界

倾向电影时期——《城市交响曲》

在以拍摄新派悲剧为主的制片厂担任导演的沟口健二，当然主要是拍新派悲剧的作品，如《没落之歌最悲》（1923）、《纸人春天私语》（1926）、《日本桥》（1929）、《瀑布般的白系》（1933）、《折纸鹤的阿千》（1935）等，而被誉为以新派的剧作方法拍摄的最高作品则是《残菊物语》（1939）。新派剧深受歌舞伎样式的影响，用这种方法拍摄写实主义的现代剧，几乎是不可能的。其实，早在三十年代，它就已经被定型用来表现明治时代的风俗习惯和生活方式。

但是，看了1950年的《雪夫人图画》、1951年的《阿游夫人》和《武藏野夫人》之后，我们就会发现，这些作品不仅处理了现代风貌，而且用的是新派悲剧的样式。它的特点表现在，必须有“情夫、金钱和势力”的所谓典型的戏剧式的美男子出场，而且是在缠绵悱恻的绘画式的情景中展开故事。因此，评论家们对这几部作品做出这样的结论，使好不容易通过拍摄《浪花悲歌》和《祇园姐妹》引导日本电影走上写实主义道路的沟口，又陷入了创作的消沉时期。

就这样，沟口在新派方面很有修养，不过，他因为有雄心勃勃不断进取的性格，生怕在第一线上落于人后，所以经常在各种不同方向上进行探索工作。《813》（1923）是根据莫里斯·洛布朗的《阿尔塞努·鲁潘》系列小说中的一篇改编的神怪片，《雾码头》（1923）是一部暗淡而严肃的人生剧，《血与魂》（1923）是受到德国表现派电影《卡里加里博士》影响的作品，《故乡之歌》（1925）是受文部省的委托对农村青年进行启蒙教育的作品。他一方面既拍摄《无钱不战》（1925）这类讽刺战争的作品，另一方面也拍摄《皇恩》（1927）这样所谓爱国的作品。《人的一生》三部曲（1928）是以漫画为蓝本的喜剧片。沟口可以说是对时代的潮流非常敏感的一位导演。但是，在进行多样化的探索当中，他只要发现与自己不相适应的东西，便会自觉地予以放弃。诸如《813》、《血与魂》这样一些模仿外国电影的作品，他就不再去拍了。“九一八”事变后拍摄的《满蒙建国的黎明》和侵华战争开始的第二年拍摄的《露营之歌》，说明他未免太轻率地去迎合时代潮流。但是，到了侵华战争深化以后，尤其是太平洋战争的爆发，政府强行要求电影界摄制鼓吹战争的影片，这时，沟口倒是不肯去拍战争片，而向摄制表现艺道的作品方面逃避。

经过这样多次尝试以后，终于找到最适于自己创作方向的沟口，在马克思主义盛行时代对此也做过尝试。

1929—1930年，倾向电影在日本大为流行。所谓倾向电影，就是具有左翼倾向的电影。

第一次世界大战后，以农产品价格下跌为开端的缓慢萧条，到了1927年，形成金融恐慌，很多银行相继倒闭，社会动荡不安。这时，左翼运动急速在群众中蔓延，1926年劳资纠纷急遽增加。与此同时，无产阶级文学在文坛上灿烂夺目，左翼的新作家们占领着文艺杂志，形成明治以来被誉为名家的作品无处发表的局面。甚至一提到新的文艺思潮，无不归结为左翼。在电影界，苏联的爱森斯坦和普多夫金的宣传革命的电影，不仅在思想上是崭新的，而且在形式上和感觉上，也是作为最流行的倾向而广为传播。

在这种情况下，日本电影界雄心勃勃的青年作家们，都对左翼倾向极为关心，那样的作品深受新闻工作者及广大观众的欢迎，成功率极高。从来对左翼思想表示反对的电影公司的经理们，为了赚钱也一反常态，对倾向电影趋之若鹜，就连一向不太关心左翼思想而以拍摄通俗情节剧为能事的导演，以及那些根据宣扬忠孝仁义思想的说唱本来拍古装历史片的名家们，也在自己作品中塞进一些左翼的要素，倾向电影就是这样盛行一时。

然而，无须讳言，当时左翼思想是在严厉镇压之列，倾向电影一经审查，便被大动剪刀。思想性越强的作品越被剪得面目全非，有的作品是在故事情节都叫人费解的情况下公演的，所以只流行了两年就难以为继。1931年，倾向电影很快进入低潮，不久，左翼运动本身受到毁灭性的镇压，随着军国主义时代的到来，凡是带有倾向性色彩的作品都被一扫而光。

作为倾向电影的代表作，可以举出以下几部作品：

内田吐梦导演的《活的玩偶》。它描写一个轻浮的才子企图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机构中钻营度日，结果遭到失败的故事。

铃木重吉导演的《何以使她如此》。这是一部通俗情节剧，描写一位可怜的少女在残酷的社会中受到玩弄的悲惨命运。

伊藤大辅导演的《斩人斩马剑》。这是一部表现百姓武装暴动的古装历史片。

田坂具隆导演的《请看这位母亲》。它描写一位寡妇因有孩子而告失业的悲剧。

沟口也拍出一部题名为《城市交响曲》的倾向电影巨作。内容是：

大公司经理之子藤井，宣布与银行家的女儿丽子（入江高子扮演）订婚。那天夜晚，藤井被他本想抛弃的咖啡馆女郎阿染（夏川静江扮演）邀走，在旅馆幽会。阿染从旅馆回家途中，遇见同乡工人元藏（小杉勇扮演）。元藏故乡的渔村由于受到藤井公司的破坏，生活无着，来到东京寻找出路。

元藏在藤井公司的建设工地劳动中，与藤井的父亲发生冲突而被解雇。这次的冲突丽子在场，元藏的刚毅大胆，引起丽子的关注。一天，社交界人士玩弄花招，让丽子去深川的贫民区散发救济物品。不料丽子反而遭到元藏的一顿痛骂，说她是手不能提、肩不能扛、毫无生活能力的玩偶！(www.xing528.com)

藤井的父亲极力促使藤井尽快与丽子结婚，为的是好向丽子的父亲通融资金。但是，丽子看不起藤井，不予理睬。藤井对已怀孕的阿染，妄图付给一笔赡养费而断绝关系。阿染为此精神错乱，并在元藏的家中流产了。

藤井公司大厦落成的那天，传来经济恐慌的消息，庆祝大会陷入一片混乱。当阿染和元藏潜入藤井的家中准备报复之际，藤井的公司、丽子父亲的山田银行均已破产。

只看这个故事情节，就会使人感到这是一部骂倒资产阶级、高呼无产阶级万岁的虽很聪明却也显得肤浅的情节剧，但拍成电影后却成了一部精品。评论家饭田心美在1929年9月21日的《电影旬报》上撰文称赞说：

利用场面转换展示了贫富生活之间的尖锐对比。处处使用的蒙太奇手法，产生了非常强烈的效果。尤其在介绍企业家藤井和他的浪荡儿子、富豪山田和他的摩登女儿、财界巨头大池时所使用的有意识的编辑方法，目的在于使其产生直接打动观众心灵的蒙太奇效果，可以说作者所想表达的东西毫无保留地全都表达出来了。

文章还特别提到，对工人的描写非常刚坚有力，元藏曾经被迫离开故乡渔村，渔业公司与渔夫谈判的场面，雨天工人集聚地的情景，这些描写都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饭田认为，这部作品不仅应该是1929年度日本最佳影片，而且在全世界也可以算得上是一部值得骄傲的作品。

但是，这部作品是在经过审查机构大动剪刀之后才批准上映的。对此，友田纯一郎曾在1930年1月1日的《电影旬报》上写了一篇义愤填膺的批评文章。

日本的审查制度竟然对这样一部在世界上值得骄傲的优秀作品不予通过。于是，公司命令沟口健二进行修改。修改后的《城市交响曲》顺利获得通过，允许进入市场。修订版《城市交响曲》说明了一个事实，即日本的审查制度是一个教唆机构，固执地要人将作品改成劣等品。这里不妨看一看《城市交响曲》是怎样被改坏的。

修改之前的作品，是通过资产阶级的充满虚伪、堕落、悠闲的生活与受虐待的无产阶级生活的对比，来表达工人们对资本家的强烈的敌对情绪。但是，修改后的作品中，无产阶级对资本家的敌对情绪，除了最后元藏和阿染看到藤井一家已经没落而哄然大笑以外，几乎什么也看不到。

从骨子里渗透出资产阶级气质的丽子，到深川的富川街救济贫民，遭到工人元藏的一顿怒骂：“收起你那沽名钓誉的鬼把戏吧！”这些镜头却被彻底剪掉。

“只要连降十天的雨，就能毫不费事地杀死土建工人。”连这样内容的字幕都不允许存在。总之，描写无产阶级的镜头，几乎荡然无存。

沟口健二的《城市交响曲》，尽管它的完成片是一部被评论家称之为罕见的杰作，而在电影院上映时，一切重要的场面，就这样统统被剪掉。使之仅仅成为一部“暴露资产阶级的策略性婚姻、游戏恋爱、资本主义的地方侵略、慈善舞会、资本主义的经济活动、资本家的没落等”（上述友田纯一郎的评语）的影片。这样一部不完整的作品当然不可能被选入十大佳片。

沟口健二接着在1931年拍的《恰巧他们也去了》，也遭到同样的命运，彻底被删除，这样一来，他只好暂且从倾向电影的领域中撤出来。

由此可见，倾向电影之所以受到扼制，无法继续拍下去，完全是由于警察机关利用权力进行审查的结果。但是，一方面也应看到，电影艺术家们与其说是真正出自于左翼的思想而投身于这类影片的摄制，毋宁说那只是为了赶时髦而已，这个弱点也是无法否认的。拍过最受欢迎的倾向电影《何以使她如此》的铃木重吉导演，在倾向电影的潮流结束后，却又立即为陆军省拍了几部用于宣传的短片。他的副导演，曾为《何以使她如此》注入进步的思想意识起过巨大推动作用的木村庄十二，1933年曾坚持拍出被称为最后一部倾向电影的《对岸的青春》，及至侵华战争爆发，同样也为海军拍了宣传片《越海轰炸队》，并因此而扬名。拍过《请看这位母亲》的田坂具隆导演，在战争初期，就拍了被认为是第一部富有艺术性的军国主义影片《五个侦察兵》而受到赞扬，从此成为受到军部瞩目的幸运者之一。

至于沟口健二，也拍过《皇恩》（1927）、《满蒙建国的黎明》（1932）和《露营之歌》（1938）等听起来很了不起的军国主义电影。然而，沟口健二是在无法应付的情况下才拍了这些军国主义电影的，而且拍出的都是一些失败之作。这里或许可以说明一个问题，沟口健二是一个不甘心当军国主义者的真诚的人。

如何评价倾向电影，现在很难做出明确的断定，因为此类作品已荡然无存。而且，倾向电影作家不久后几乎都成为军国主义电影的作家，虽然谈不上是什么背叛信念，但这一事实确实给对它的评判增加了难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