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人意志的光辉：沟口健二的新派悲剧描写

女人意志的光辉

沟口初期的新派悲剧作品描写的故事内容大都是，年轻人在年长的女艺人或艺伎的保护下，有了出头之日。然而，女的为此而葬送了性命，其结果是男的也产生了有罪意识，进行自我谴责。《折纸鹤的阿千》、《日本桥》、《瀑布般的白系》都是这种内容。其中《日本桥》是名副其实的姐弟，《折纸鹤阿千》虽非亲姐弟，但年轻人称女方为阿姐。

除了初期的作品以外，还有几部作品也是表现发迹的年轻人使得姐姐或妹妹，或者阿姐式的保护者的女人做出牺牲的内容。前面提到的《浪花悲歌》、《残菊物语》、《山椒大夫》等皆属此例。这些作品都有一个父亲或者家长式的权力人物担负着迫使女人做出牺牲的重要任务。年轻人不能去打倒这样的父亲及权力人物，于是，女的便将指向年轻人的压力引向自己，并做出牺牲。因此，一种有罪的意识涌上年轻人的心头并使其为此感到苦恼。

这种围绕“阿姐式人物”的年轻人和父亲（或权力象征）构成了三人之间的复杂关系。看来，沟口在处理这种复杂关系时，大概将他个人的心情投射进去了。不，与其说，他是因为自我表现心切，才把个人的心情投射到作品中去，莫如说，那是由于这个领域是他最熟悉的世界，因而自信能比竞争对手描写得更加贴切，总之，那是他的王牌题材。沟口经常想走在同事们的前面，尤其不甘心落后于后辈。因此，只要是流行的主题，他无所不拍。他拍过左翼倾向的电影，拍过右翼的电影，也拍过尖端的带有表现主义色彩的电影，战争结束后，还拍了所谓战后民主主义的启蒙电影。等到日本电影向海外出口的时代到来以后，他又拍了像《杨贵妃》这样纯为出口的极不成功的影片。沟口还是很有主见的，在日中战争和太平洋战争时期，他从未拍过一部正面宣扬战争意识的影片。从他的作品历程完全可以看出他热衷于追随流行、始终愿意站在电影界前列、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的顽强性格。他与一生中只不断追求一种样式和两三种主题的小津安二郎形成了鲜明的反差。不过，尽管经常抢在前头向新的流行挑战，而结果沟口最善于描写的还是那些艺伎和女艺人的“姐姐”、景仰这些人的“弟弟”，以及那些逼死“姐姐”的“父亲”或者“权力人物”。于是，大家都认为还是这样一些题材构成了沟口式的世界，而沟口自己也把精力集中到有类似倾向的题材上来。结果，他就成为一位描写“妇女”的大师了。(www.xing528.com)

不管电影在它的表现中怎样努力把个人的心情倾注进去，但毕竟不是私小说⁽³⁾。虽然后来也出现过近似私小说甚至就是私小说的电影，但是，在沟口健二的那个年代，尚未出现这种小说。在电影里倾注个人的心情，必须要在群众性故事的范围以内，或者依托群众性的故事来完成。寿寿虽然是妾，住的是大府邸，被一个为人老实的丈夫所爱，然而，在一般群众的心目中，妾是没有社会地位的最不幸的人，所以故事也必须这样来安排。再有，像姐姐一边充当艺伎，一边为弟弟提供学费这样的故事，是以泉镜花的《日本桥》为开端的新派剧最常见的模式，这种场合，把姐姐当艺伎的艰难困苦表现得越充分，故事就越能感染人。什么是新派悲剧？凡精彩地表现女人的志气经受住悲惨命运折磨的戏，均可称作新派悲剧。而最能体现出命运残酷的莫过于沦落的妇女。所以，作为新派悲剧的制片厂导演，沟口使其作品中的女主人公由艺伎沦落为娼妓。《日本桥》的女主人公，是一流花柳街的一流大姐，及至《折纸鹤的阿千》的女主人公则是娼妓，而《恰巧他们也去了》的女主人公，又变成专接待外国水手的小酒店的妓女。

不能因此就说，只有对女人命运的残酷性一追到底，才是新派悲剧的必由之路。新派悲剧是群众娱乐。哀切地表现女人的悲惨命运，这是群众可以接受的，但群众不喜欢看到一味地去追求残酷性。必须在适度的范围内止步。具体地说，资产阶级或华族人家的妾不得不与亲生子离别，这样的内容是属于哀切范围，表现女人沦为妓女的故事，那就属于残酷的范畴了。再有，从当时社会上的一般道德观来说，将艺伎或豪门的妾的生活描写得很美好的情节剧，是允许存在的，而追究妓女的生活真相，则往往被看做是肮脏的，甚至是猥亵的。沟口作为新派悲剧电影的导演，经常以艺伎为主人公，那是不足为怪的，至于进而去描绘娼妓和小酒店的女人，大概是出自于对写实主义进行探讨的一股热情。大正末期到昭和初期，文学界早就确立了自然主义、写实主义，代替了本应被打倒的旧的正统派的地位。沟口作为电影界具有代表性的导演之一，自负心颇强，不甘心落后于文学，便鼓起干劲想把新派悲剧提高到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水平。

文学界的自然主义写实主义，追求事实性，结果走向了私小说。“什么是真实”那种笼统而抽象的提问，变成了“什么是事实”这种严密而具体的提问，它的答案是，只有作家实际生活的报告才是不容置疑的事实。殊不知作家的生活本身多是游离于一般社会之外，所以它的社会性非常淡薄。沟口走的是相反的道路，他把个人的感情真实注入到作为情节剧的新派悲剧中去，使其成为一种具有普遍性的见解，以便能在社会上得到更广泛的传播。这样一来，他的接近自然主义写实主义的目的也就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