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3年夏天,在已经成为二战沦陷地的法国,存在主义大师萨特的戏剧《苍蝇》举行了轰动性的首演式,一个在当时不论年纪还是名气都比萨特小得多的年轻人,在休息室里主动向他崇敬的前辈介绍了自己。当萨特得知他就是自己曾经为其小说《局外人》所打动并写下6000字书评的作者时,两人热情握手,开始了20世纪一段最伟大又最具悲剧性的友谊。
两人从“惺惺相惜”开始,对正在经历的战争的痛恨、对荒谬世界的反抗和对自由的追求,使他们度过了一段很长时间的思想上的“蜜月”期。当时,年轻的加缪(Albert Camus,1913–1960)没有躲在文学的象牙塔里,而是主动投身于现实斗争之中,他因主编地下刊物《战斗报》而成为抵抗运动的带头人。正是在加缪的带动下,萨特也开始介入政治活动。二战胜利后,纳粹的阴霾散尽,他们共同规划着法国的精神蓝图,其野心之大,乃是要成为知识界的领袖,“为战后时期带来意识形态”。
然而,无论他们曾经多么坚信自己“把友谊置于政见之上”,二战后变动不安的世界局势和精神界的分化,还是使他们的友谊之帆在冷战的漩涡中覆没。1952年,他们订交10年之后,加缪发表《反抗者》一文,反对暴力革命,矛头直指斯大林主义及其在法国的支持者。不久,萨特发表了著名的长达20页的绝交信《致加缪书》。正如某位评论者所说,这是一场国家级别的争论,它标志着在冷战的压力下,法国知识分子左右两大阵营已经形成。加缪和萨特在理想的冲突中各奔东西。
电影《卡利古拉》中表现卡利古拉出生时的场景
幸运的是,思想的冲突并未影响他们那伟大的友谊,成为“敌人”后的他们依然惺惺相惜。加缪死后,萨特在为他撰写的《悼词》中说:“他和我之间发生过争执:争执,这并没有什么——即使我们再也不见面——而这恰恰是我们在这个狭小世界里互不忘却、共同生活的另一种方式。”他们仍然共同生活在这个充满了自由的障碍和荒谬的世界里。加缪在生命的最后几年里选择了沉默。他应该是在与自己斗争,并积蓄着继续与世界斗争的力量。1960年1月4日,加缪不幸在一次车祸中丧生。他曾说:“在我看来,没有什么比死在路上更蠢的了。”命运似乎与加缪开了一个荒诞的玩笑!然而,萨特却一直在等待着。无论面对加缪生前的缄默还是永远的缄默,萨特无疑都是最能理解他的人:“我们一直等待着,必须等待,因为必须知道:无论加缪可能干些什么或作出何种抉择,他始终是我们文化领域里的一支主要力量,始终以他自己的方式体现着法国和本世纪的历史。”
《鼠疫》书影
作为戏剧家的加缪,当然是法国戏剧界乃至整个西欧现代戏剧界的一支最重要的力量。他的第一部也是最有代表性的剧本《卡利古拉》,完成于1938年,却到1945年才上演。这部被作者自己称为“理智的悲剧”的作品,讲述的是古罗马的一位帝王卡利古拉如何从“皇帝”变成“魔鬼”的故事。
戏剧一开场,作为“皇帝”的卡利古拉就失踪了,这也许有着深刻的寓意,因为当他在第一幕第四场中首次亮相的时候,他应该已经变成一个“魔鬼”了。简单地说,他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然而,加缪邀请现代法国人看的,不是一个古代暴君的恶行,而是一种人性的悖谬:一个想让所有人成为人的人,先把自己变成了魔鬼。(www.xing528.com)
卡利古拉收集母亲和兄弟的骨灰[法国]厄斯塔什·勒絮尔
这部剧的故事层面并不复杂:卡利古拉因他的姐姐也是他的爱人的死而痛苦不堪,而痛苦很快转变成仇恨和疯狂,他利用手中的权力,以屠杀人命甚至亵渎神灵来发泄。最后,他被一些受到迫害的贵族们杀害了。但是,就像在西方戏剧史上加缪的作品常常被冠以“观念剧”那样,《卡利古拉》在“观念”层面上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得清的。也许,在加缪那里,本来也没有什么为教化目的服务的“观念”,而是像卡利古拉说的那样:“现在,是我这样对你讲,是我邀请你参加一场毫无节制的欢宴,出席一场全面的诉讼,观赏最精彩的演出。”
丁度·巴拉斯和鲍勃·古斯尼导演的电影《卡利古拉》剧照
这场演出的确很精彩。卡利古拉对生命和神灵的蔑视让人毛骨悚然。一个贵族说:“他要把咱们全折磨死。”但是那个最反对卡利古拉的舍雷亚可能也是最能理解他的人,他说:“不对,这还是次要的。他运用手中的权力,是为一种更高的、更致命的激情服务,他威胁了咱们更深一层的东西。”这种更高的激情就是追求真正的自由和真实,但它同时也是“致命”的,因为它首先要摧毁这个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现实的虚假世界。舍雷亚也曾与卡利古拉坦诚地辩论过:“我们想要在这世界上生活,就该为这个世界辩护。”但是卡利古拉说:“不必辩护了……这个世界并不重要,谁承认这一点,谁就赢得自由。我憎恨你们,恰恰是因为你们不自由。在这全罗马帝国,唯独我自由。”于是,这个拥有着所有帝王都与生俱来的至高权力的人,“终于领悟了权力的用途”,“他要把他的哲学化作堆积如山的尸骨”,或者说,他要用堆积如山的尸骨让所有人了解他的哲学。正如舍雷亚所说:“这个人有不容置疑的影响。他迫使人思考,迫使所有人思考。”
加缪墓碑
然而,这是可能的吗?让我们回到卡利古拉刚刚出场的时候,他说:“我想要月亮。”他失踪的这几天,就是出去找月亮。他说:“我突然产生一种想法,想得到不可能得到的东西。”卡利古拉从一开始就知道,他想得到的,就是“不可能”。“我要将平等馈赠给本世纪。等到一切全被拉平了,不可能的事情终于在大地上实现,月亮到了我的手中,……人终于不再死亡,他们将幸福地生活。”这与其说是豪言壮语,不如说是绝望的哀鸣。
卡利古拉最后死在被自己打碎的镜子前,这个人间“魔鬼”在被谋害之前,已经亲手结束了自己:“我的自由并不是好的……我们将永远有罪!今宵沉重得像人类的痛苦。”而他最后的那一声大喊“我还活着!”也许只是直到今天仍然荒谬的世界里一个越来越微弱的回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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