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贝：古罗马城市的失落之谜

解码庞贝

对于历史学家及欲意探究过往真实的人而言，他们的工作多少要受制于运气。因为并不是所有的历史证据都会保留至今，供人查考。那些压根就没有留下史料的历史事物，注定不会进入今人的视野。可是，如果恰巧某个国家或某个城市因为偶然原因而保留下来比较完整的面貌呢？那我们就太幸运了。对于著名的罗马庞贝古城，就可以说它既是不幸的，又是幸运的。说它不幸，是缘于这座繁华城市中的生民，因一场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而被活活掩埋在了地下。说它幸运，则是对于后来者而言。因为，正是这场火山爆发，才将这座城市的鲜活生活场景在瞬间定格为永恒，借助考古发掘，我们得以知晓在古罗马，竟然有这样一座拥有高度文明的城市。庞贝及其所代表的罗马生活方式，由此得以不朽。

如果说罗马城代表着政权中心的话，庞贝城的生活气息要更浓一些。这座依托地中海的天然良港，由一座小渔村而发展起来的城市，拥有得天独厚的地缘区位优势。它西接西西里岛，南通希腊与北非，北望帝都罗马，是一座商旅往来便利的城市。由于环境宜居，公元62年的时候，据说就已经有两万多人生活在这里。最具标志性的地理特征是，这座城市的北面，就是著名的维苏威火山。早些时候，曾有地理学家斯特拉波云游至此，对火山的地形地貌详细进行考察，最后断定这是一座死火山。当时，很多人相信这位科学家的判断，认为在山脚下修建栖身之所是一个明智的选择。从表面上看，火山似乎确实带给这座城市里的人以很多好处。火山远古喷发熔岩冷却后所形成的地壳，为这座城市奠定了牢靠的地基。富含矿物质的火山灰土上，长满了繁茂的植物，也成就了庞贝人的农业，葡萄、柠檬、橄榄和橘子是这里的特产，一眼望去，绿油油的庄稼生机勃勃。火山石也是罗马人所喜好的神奇之物，因为这种石头看上去与众不同，而且能治疗一些病痛。由火山石所砌成的浴池，灌之以地下源源不断的温泉，实为洗去铅尘、舒筋活血、强身疗养的绝好洗浴去处。当然，也正是这座赐福于庞贝城的火山，最后也成了这座城市的毁灭者。大自然，从来都在以一种执著的方式，参与着人类的历史与生活变迁。就拿维苏威火山来说，它可以千百万年来慷慨温柔地养育着脚下的生灵，也可以瞬息之间发雷霆之怒，任生灵涂炭。庞贝城的历史，与这座火山发生着必然而又戏剧化的联系。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样美丽安宁的小城将会面临灭顶之灾。公元79年8月24日13时许，维苏威山出现异常，山顶冉冉升起了一片奇特的云彩，瞬时弥漫四周，原本晴朗的天空亦失去光亮。紧接着震耳欲聋的爆炸声从远处传来，山顶喷出了带有硫磺气味的浓浓烟云，随即连续喷出大量炽热的岩浆。然而，这只是灾难的序曲。火山喷出的大量的热蒸汽，在天空冷凝形成倾盆大雨，引发山洪。巨大的水流冲刷着山石泥土和火山灰，形成一股如猛兽般的泥石流，顺着山谷奔泻而来。梦魇整整持续了18个小时，犹如漫长的18个世纪。两天以后，整个城市被火山喷出的岩浆和泥石流所吞没，完全消失在人的记忆中，酿成了举世震惊的惨剧。小城的居民亦不能幸免于难，虽然大部分居民逃出了城市，但仍有千余人遇难。他们有的是为了寻找亲人而晚走了一步，有的是舍不得自己的财产而不愿离开，有的是因为年老体衰无力逃走。最后，要不被岩浆烧死，要不被倒塌的房屋压死或因淹没在土石中窒息而死。

著名学者老普林尼在公元1世纪时任罗马骑兵指挥和舰队司令。维苏威火山爆发后，他随即率领那不勒斯湾西北角的数名守兵乘坐一艘大船前往视察。不料在救援群众途中遭遇横祸，他们所乘坐的大船被快速涌来的火山石击毁。经过痛苦的挣扎，他们在一个小镇的南面上岸，并在惊恐中度过了一夜。8月25日上午，老普林尼在附近的海滩上中毒窒息而死。适逢小普林尼，即老普林尼的外甥及继子、著作家也在当地，故历史学家塔西佗向小普林尼询问有关他舅父的死亡经过。小普林尼在回信中叙述了他所目睹的情形：“巨大的火焰不停地凌空飞舞，好几个火山口同时喷出熊熊的火焰，在黑暗中明亮刺眼。黑得可怕的乌云被曲折的火光撕开，那耀眼的火光犹如非常巨大的黑幕，吞噬着一切，四处一片漆黑，每个人都喘不过气来，只听到妇女的尖叫，儿童的啼哭和男人的呼喊声。激烈震动的大地使海水不停地往后翻滚，沙滩上堆满了成群的死鱼。许多人请求上帝保佑，虽然他们也明白这是不管用的。这晚对于他们来说，就是世界的末日。”关于维苏威火山爆发的历史资料，即是以这封信件的记述为发端的。这也大概是关于庞贝城仅有的可供后人参考的文字材料。

小普林尼的记述固然惟妙惟肖，可是，还有远比这些记载更生动的遗物，来真切反映灾难降临古城那一瞬间的惨烈情景。火山喷发的一刹那，火山浮石、毒气、火山灰铺天盖地，使人无处逃生。然后，火山灰一层一层地封裹住了垂死者的躯体，将他们生命中最后一刻的姿态固化下来，如同远古时代松脂凝固飞虫而形成琥珀一般。今天，考古学家对这些裹有灰石的遗骸进行了仔细处理，通过特殊的工艺最大限度地再现了那些曾经鲜活的生命在告别人间时刻的苦状。有人死守着他们的财产，有人手捏着神像虔诚地祷告，尽管时光不返，但通过这些遗骸雕像，今人尽可以体会当年生离死别的复杂滋味。

如同许多轰轰烈烈的古代事件一样，庞贝城的消失尽管在当时影响巨大，但随着岁月的流逝，后人眼望一片火山焦土，很自然地便渐渐淡忘了这里曾经的繁荣。庞贝，对于后世的意大利居民而言，更像是一个远古的传说，只闻其名，却不知道它到底位于何处。18世纪时，这一谜团终被解开。一位意大利农民在维苏威火山东南地区修筑水渠时，偶然挖掘出一些古罗马的钱币，以及经过雕琢的大理石碎块。而更大的惊喜，则是在1748年3月时，人们在这附近挖出了刻有“庞贝”字样的石块。至此，庞贝城的模样终于大白天下。对于庞贝古城的正式发掘工作开始于1860年，经过意大利考古工作者200年的陆陆续续的发掘，其大部分面貌已从厚达6米的泥石下昭然天下。令人意外的是，在泥石的保护下，城里的建筑、设施和许多文物都近乎完整地保存了下来。因此，庞贝古城成为了举世无双的博物馆，吸引着众多游客前来参观。法国画家塞恩创作了《庞贝的发掘》，为我们再现了19世纪人们发掘这座古城时的情景。

下面，就让我们把考古学家当作导游，跟随他们重游这座两千年前的古城，体会罗马人当年的生活。

最初重见天日的庞贝城，环绕着3千多米长的城墙。城墙中，分布着八座城门。城内的布局更是规整有序，道路纵横交错，主街与小巷有序分布，店铺与住宅分片建筑，供水管道和排水沟等配套设施功能齐全。单是看道路，就能体会到当年罗马人的建筑水平以及城市车水马龙的繁华情景。在庞贝城，小街小巷大多有两米宽，城市干道一般有四五米宽，无论大街小巷，上面铺着青色巨石，其经久耐用昭显着罗马人的实用主义文化。如果观察贯通城中的大道，便会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大道两侧的辅路往往要比中央路面高出20厘米。这又是怎么一回事呢？原来，大道的中央是专供马车行驶的，旁边的小道则是人行道。大道之所以要低下一块，是因为常年车辙的碾压。这一高一低，恰从反面证实了当年城中的贫富分化，正所谓各行其道。还有一个有趣的现象，那就是在大道的路口，一般都横卧着一条条凸起的条石。令人称奇的是，这条石带的作用相当于今天马路上的减速隔车带。当老远望见这些凸起的石头的时候，飞驰而来的车马必须减速，以缓慢从石块中间通过，这样就减少了与迎面而来的车马相撞的几率，城中的交通秩序会好得多。(www.xing528.com)

庞贝城的中心是一座大广场，广场上竖立着朱庇特和阿波罗的神像，由此这里也成了城市的宗教与文化中心。虽然如今已有些残破，但大广场的建筑风格依然向我们显现着罗马当年公共生活的繁盛。须知，罗马长期盛行共和传统，庞贝城的盛期也正处于罗马共和政治比较成熟的时期。罗马人争先恐后地为自己争得公民权利，也自然十分珍惜这项权利，而享有公民权的表现之一，就是能够公开地参与城中公共的集会与庆典之中。当年庞贝的日常生活里，这大广场必定是常人光顾之地，尤其是遇有重大活动时，肯定更是人声鼎沸，摩肩接踵。

广场的周围，皆是庞贝城的地标性建筑。其中最显眼的建筑，有议事厅、市场、剧院、神庙以及浴池。

议事厅可算得上是庞贝城中最高的建筑，日常的政治讨论和司法审判就在这里面举行。议事厅的正面有好几个入口，议事厅里面由几十根廊柱支撑，大厅的前方还有一个高高的审判台，显现着公共审判的威严。在议事厅的墙壁上，装饰有许多希腊风格的壁画，由此体现希腊对罗马文化的影响，此外，墙壁上还布满了形形色色的涂鸦，人们通过这面墙抒发自己对于时政和生活的看法，语言幽默，见解多样，反映了当时公共生活的活跃状态。按照这座议事厅的建筑规模，可以推想，它足可以容纳数千人在此活动。

当年庞贝城商贸繁荣的胜景，在市场建筑的遗存中得以充分体现。中国的丝织品、印度的香料和宝石，当地盛产的葡萄酒和罗马其他城市的手工艺品以及羊毛制品，在这里自由交易。生产和经营食品的作坊，更是给后人留下了丰富的见证。酒店的墙壁上，刻印着菜单与价位，那些赊账的客官，其名字也被永恒地写在了上面。面包房的烤炉里，还有一块未来得及取出的面包，面包上印着的名字，就是面包师的大名。还有一个店铺专门经营粮食，那里面堆放着盛装粮食的大陶罐。如今，那些商贸交易者都已不在，可是他们当年孜孜以求的各种商品的残骸，却掩盖不住这里曾经的热闹景象。

敬神，是罗马人心中的一件大事。在庞贝，人们投入了巨大的人力、物力，修造了雄伟的神庙，表达他们对于神灵的心意。阿波罗神在庞贝人的心目中尤其占有特殊地位，他所主管的事物与庞贝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息息相关。因此，庞贝城的阿波罗神庙拥有高耸的廊柱和宽敞的庙堂。此外，罗马主神朱庇特，罗马人祖先埃涅阿斯的母亲维纳斯，以及罗马各家族所崇拜的神圣，也都有自己的庙堂供庞贝人祈福祭祀。

下面让我们来到剧场。一来到这里，耳边便仿佛回响起此起彼伏的演出声与欢呼声。古希腊有酒神大剧场，罗马城有科拉西姆大斗兽场，那两座名城所拥有的，庞贝也有，只不过规模要小一些。说它小也不小，剧场里可以容纳两万人。发掘于这里的头盔与刀剑证明，这里曾发生过血腥的角斗表演。剧场墙壁上角斗士的名字，是当年庞贝人心中的明星。只不过这些人身无自由，单以肉体搏杀而赢得看客一笑，其命运令人同情。在角斗表演之外，剧场还用于举行音乐演奏会和体育赛事。日复一日，庞贝的自由人在这里享受着属于他们的自由时光，也是建立在另一部分不自由人之痛苦基础上的自由时光。

浴池，亦为庞贝建筑的一大景观。最古老，也是规模最大的浴池叫斯塔比亚浴池。浴池里有一列一列的圆柱，有雕刻精美的雕塑，分布着更衣室、温度不同的浴池以及游泳池，浴池内又安装着昂贵的大理石浴盆。浴池里不但安设着先进的上下水系统，更巧妙地依靠地板下冒出的蒸汽来维持浴池内的舒适温度。在这样的豪华环境里出入，可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同样，在这样的场合里，达官贵人们所享受到的，也不仅仅是洗洗身子，可以说，他们想要的，在这里都能得到，正可谓酒池肉林，纸醉金迷。正是由这里滋生的腐败生活方式，像瘟疫般在这座城市里蔓延，这样下去的话，即使不被火山灰淹没，庞贝城也会像大罗马帝国一样，自毁于奢靡的享乐中。

最后让我们仔细倾听一下庞贝人的心声。当年，他们随手把自己对于生活的最真切的态度镌刻在了墙壁或者器物上。言者无意，听者有心。如今玩味这些话，恍惚有隔世之感，又觉得身临其境，昨日重现。一共两句话。第一句是：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第二句是：尽情享受吧，因为明天捉摸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