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任性纵情的疏放
除上述以求公平公正为信仰,并有意识地投注一己情感于其间,通过自己尽其在我的合理处置,显现世道的清平、人心的温良外,侠那活泼冲动的气质才性,滔滔汩汩的生命激情,还使得他们把更多的情感动能,投注到生活的方方面面。在对这方方面面的情感投注和处置中,侠的情感品质的趋向和所达到的深广度,得到了更为生动的体现。由此,其人格面貌和人格特征,也得到了更为充分的展示。
由前面的描述可知,侠之求公正平不平,是调动了他们全部的生命的激情和难以忤触的侠烈之气的。在生活的其他方面,这种激烈的侠气更是难以掩抑。侠尚意气,几乎可见诸历朝历代。《史记·季布栾布列传》称:“季布者,楚人也。为气任侠,有名于楚。”这“为气”即指“使气”;“任侠”之“任”,一说见《墨子·墨经上》:“任,士损己而益所为也”。《墨子·经说》进一步解释道:“任,为身之所恶,以成人之所急”。此即司马迁所说的“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和“不爱其躯”。另一说则见于《汉书·季布传》,颜师古在其中“为任侠有名”一语下注曰:“任,谓任使其气力。”不管二说有没有什么实质上的差别,有一点是肯定的,为侠必重气,任侠也就是任张意气地实施侠义。故“侠”与“气”每每被人连言,乃至有“气侠”一词。
这一点,从后世史家或文人的著述中,也可得到证实。如《梁书》称裴之横“少好宾游,重气侠”;《旧唐书》称丘和“重气任侠”,郭元振“任侠使气”。至于文人的描述就更多了,张华《博陵王宫侠曲》有“雄儿任气侠,声盖少年场”之句;还有李白《扶风豪士歌》也有“扶风豪士天下奇,意气相倾山可移”的吟唱,他如陆游《村饮》的“少年喜任侠,见酒气已吞”,徐渭《侠客》的“结客少年场,意气何扬扬”,邓原岳《哭徐惟和十二首》的“长安慷慨酒人群,侠气凭陵欲吐云”,皆著意于为侠者意气发扬性格开张的一面,并予以着力的描绘。总之,“古贤豪节侠,以气谊相钦重”[15],这种专任意气,正是侠健旺生命力的自然呈现,更是其自由个性的直接显现。并且在一个高度集权化社会当中,它甚而还富有抵御不合理的刚性秩序和模式化科条的反叛色彩。正是基于这一特质,我们说侠实际在中国传统文化形态中,建树起一种特立独行狂傲恣肆的人格风范。
倘要说得具体,它首先是一种豪宕不拘的旷爽之气。侠的豪宕不拘,往往表现为恣逞意气,任张个性,桀骜不驯,不拘细行。一句话,崇尚绝对的个人意志和个性自由。它慷慨至于抹去常态,任情至于矫枉过正,唯快意恩仇是求,有恩怨而不问是非。当其行侠一日,便以义气当先,发扬张厉,无毫发滞吝,其他任何科条都不足对其言行有匡饬作用。正是基于此,班固在《汉书·游侠传》中谴责他们“放纵不拘”,并对其“放意自恣,浮湛俗间”深致不满。然在侠而言,平居负气倜傥,意气弥厉,为人疏慢,不知约检,纯然出于一种喜好,一种习惯,乃至天性。那种折节矜饰,力求静重厚默端方和粹的人格风范,或许可以得到社会大多数成员的交口称颂,但在他们看来,不过是龌龊小儒所为,是所谓小廉曲谨,绝谈不上绝美风姿。
汉代著名游侠陈遵便是这样一位狂荡放纵不拘礼法的人物。他早年为京兆史,公府掾史率皆羸车小马,不尚鲜明,独他极舆马车服之好。又好交友,门外车骑交错。此外,他于饮酒之事也大有兴趣,每次开宴,总让家人把门拴死,把客人坐车车轴上的铜辖扔入井里,使其无法退席,为此任气使酒,常常把公事给耽误了。主事官员很不满,告于上司。大司徒马宫是一位大儒,素重陈遵,说道:“此人大度士,奈何以小文责之”,非但不加斥责,反而举荐他做了郁夷令。后陈遵在河南太守任上,老毛病依然不改,竟过访寡妇,置酒歌讴,起舞跳梁,直至遭弹劾。然免官家居后,招客如故,饮食自若。友人张竦与他同时入仕为吏,为人博学通达,廉俭自守,操行与他大异,官至丹阳太守后也被罢免。张竦很穷,门下没有宾客,间或有人上门,也只是请教学问。陈遵见此,颇有自是之意,称“足下讽诵经书,苦身自约,不敢差跌;而我放意自恣,浮湛俗间,官爵功名,不减于了,而差独乐,顾不优哉!”张竦竟难以反驳,只好以“人各有性,长短自裁”之类的话搪塞过去。确实,这种个性上的差异,恰恰基于两种对立的人生信条和人格设置。
唐代饮宴图
在开明健旺的盛唐,侠那种超迈不羁自由奔放的气质,还成为士人普遍追慕的对象,最为典型的莫过于“少任侠”的李白。关于他的行事,前文已有介绍。他的诗也很充分地表现了他对游侠纵放个性的向往。在《侠客行》的结尾,他对侠与儒两种人作了这样的比照:“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在对侠的生命形态发出由衷赞叹的同时,对扬雄之流的皓首穷经者给予了尖冷的嘲讽。同样的比照又见于《行行且游猎篇》,所谓“儒生不及游侠人,白首下帷复何益?”这回是针对大儒董仲舒而言。他在《少年行》中所表达出的生活哲学是这样的:
男儿百年且乐命,何须徇书受贫病?
男儿百年且荣身,何须徇节甘风尘?
荣身乐命而不受贫病,在他那儿似乎与读书立节是相对立的。无须读书,即不接受占统治地位的主潮文化的指引;无须徇节,即不为追求这种文化所崇尚的名节、志节牺牲真我。而徇节之所以必甘风尘,或者说,甘于风尘者必为了徇节,乃或风尘必将把人导向对那种志节的曲徇,是因为现世社会中的种种实利,与这社会的种种苟且委随,以及人格的拘谨刻板,在很大程度上有必然的对应联系。而侠显然不乐于此,不愿为此虚妄的志节,甘心奔波于尘世中,周旋于礼仪揖让之间。这种不甘风尘,必然导致他们不认同现实社会及其所支持的观念和实利。批判它,作诗讽刺它,正是这种不认同的明确表示;直接地在日常生活中不执行它,甚而行逆反,造极端,毅然决然地远离它,更是这种不认同的直接宣言。由此,他的个性发展趋向必然是豪荡不羁的。在未仕前,李白不受法令的约束,“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他的好友魏颢可证明,他还真亲手杀过几个人;在出仕后,则不受宫廷礼法约束,乃至并不以人君为意,这其实与他早年任侠,及由此造成豪宕的个性和人格大有关系。
明代这样的豪纵之士也有不少,如林鸿,这位曾任将乐县儒学训导,后官礼部精膳司员外郎的著名文人,虽“晚节著儒衣”,但“少年为侠客”的经历给他留下太快意的印象了,所以,他会唱出“二十读书通大义,三十结交江海士。不学寰中一竖儒,宁为世上奇男子”这样的高歌[16]。傅汝舟也有“不读竖儒祸世书,宝剑亲磨光有刺”的吟唱[17]。另一晚明福建诗人陈椿则“少读儒者书,隶博士有声。久之,弃去,曰:是拘拘者何至溷!乃公为改而从侠少游,纵情声伎,为一时风流之冠”[18]。他们都以强烈的个性拓张意识,表现了与传统道德所要求的端方谦和公然对抗的异端精神,与世俗习尚相去相悖的卓荦人格。
侠所任张的“气”,又是一种亮直无伪、矫抗任真、不与物俯仰的伉直之气。它出于一种真率的情性流露,又是一种正直的品格的外显,执此一端,我只作我。为了使这种亮直真率的意气有所交代,他们可以狂走四方,思得一当。平日里与人相交,意气相投,则扬挹极齿颊,虽倾其所有也无足惜,乃至片言可以托生死,所谓“握君手,执杯酒,意气相倾死何有”[19],杯酒投洽,即慷慨相许。若不当意,则终日默默,不与接一言,或干脆视之为庸流,白眼相向,不稍假辞色。
基于此,他们极其鄙薄面谀背毁、衷貌不一的虚伪矫饰,眼里搁不下一颗沙子。人有所长,赞不容口;人有不善,必尽言无隐,面折其过,不留些许余地。至于与人稍有忤触便疾言遽色,狂叫奋詈,更是惯常之事。要他们虚徐谦约,降意徇人,若丧其气,夺其元;要他们协息顺意,遇不平之事莫敢出气,则不啻是要他们的命。所谓宁负发狂之名,决不能喔咿嚅嗫,作谦抑状。当日孔子有言,“见善如不及,见恶如探汤”[20]。前一句是说人须从善如流,见贤思齐;后一句是说见邪恶不善者,该离得远远的,“探汤”二字乃喻去之疾。侠见贤或可思齐,要他遇邪恶不善避之而去则太犯难。相反,他们大都会奋力锄除这类奸恶,哪怕他大有来头。总之,宁可得罪人,甘冒天下之大不韪,也不愿对自己的个性有所修正。
如汉代大侠袁盎为人伉直,“常引大体慷慨”,在朝野有很高的声誉。他的个性就十分激烈,好恶分明。因素来讨厌太子家令晁错,但凡有晁错在座,掉头就走,以至于两人竟从未在一间屋里说过话。又不满宦官赵同得文帝宠信,一次见文帝携之同乘,便直言相谏: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大车者,皆天下英豪。目下汉廷虽称不上多士,但陛下也不至于要和刀锯刑余之人同载呀!文帝听得笑了起来,让赵同下车,赵被折辱,又气又恼,竟哭了起来。还有灌夫,为人刚直,不好拍马,对官居其上之人一例轻视,还时不时地要予冲撞;对官在其下的人,愈微贱愈相敬重。在朝中,则与依军功擢升的魏其侯窦婴交好,而看不惯靠王太后裙带关系,平步青云的武安侯田▌。田▌未贵时,尊窦婴如父,及为相,多有轻慢之举,他强为窦婴出头,借聚会饮酒之机,使酒骂座。田▌怀恨在心,寻机会以他事诬引,旁人劝他若此时折腰赔个不是,事情仍可挽回,但他“愈怒不肯谢”,终于被处决。
又如在明初,大诗人高启的朋友宋克,以气节闻名。生性耿直,好与人争,且每争必求胜。朋友有过,他会当面指出,不留情面;如果有谁冒犯他,决不隐忍,当场斥责,但事后也不记恨于心。当时有两个武将,依仗权势,常常无事生非,殴辱士人,一时人莫敢近。其中一位邀宋克喝酒,有人怕其喝醉后行为会更粗暴,劝宋克别去,宋克非但去了,还高谈阔论,将那武将教训了一顿,令其肃然拜服。而另一武将在小酒馆偶遇宋克,见宋全然不将他放在眼里,便择日带一批武士尾随其后,以示威胁。宋克毫不畏惧,缓辔而行,并不让道。那武将服其伉壮有正气,第二天竟央人带着前来道歉,还请求交个朋友。
其实,魏晋时诸名士如嵇康等人在某种程度上也是性喜行侠之辈,他的性格高傲亮直、任真纵放,不仅鄙弃名教礼法,而且敢于反对司马氏的政治阴谋,不求屈节自保,终于为之付出生命的代价。嵇康的这种名士气质与侠的矫抗任真,其实是颇为一致。或者说,是这种亮直无伪,矫抗任真的作派与人格的又一种表现形式。(www.xing528.com)
与上述两者相联系,侠大多不能苟且下人,在遭受折辱时无所举动,这又是他们所秉执的宁折不弯的傲气和刚决之气。虽然,常人也知爱重自己,不容他人欺侮,但恪于情势,有时不得不委曲求全。侠的性格刚烈,持节介特,又豪视一世目下无人。在常人看来,倘遇败气之事,想想退后一步天地宽,或俗语所谓吃亏就是便宜的古训,不失为自我宽解的办法。所以,当有可为时,或许努力为之一争,实在不可为,也就退而自许大腹能容了。侠则不然,他们认定一理,便无丝毫转换。其计较顶真之程度,甚至到了“失意杯酒间,白刃起相仇”的地步。或曰“君子可欺以其方,难罔以非其道”,他们并前者也不可欺,更不用说欺以所持之道了。倘若人格蒙受折辱,必力求为之洗刷;如难以洗刷清白,便只有不惜以身赴之了。不少学者在分析儒与侠之不同时,都指出他们一强调中庸之道,一倾向于走极端的个性差异,从某种意义上说,的确点明了侠的天性之所在。
荣启期 阮咸 刘伶
唐彩绘鹰冠武士俑
北齐林子绣“外貌儒雅,而侠气难忤”,他对自己所受到的丁点儿不恭,采取的就是十分激烈的做法。有一回,任瀛州刺史的兄婿娄定远来渤海拜访,他设宴招待,并让妻妾诸女作陪。定远为人疏放,言语间多存戏谑,有的还微有亵慢。一般人听了虽有不快,总是暂为隐忍,存下心思,以后不再与这种不知轻重的人交往就是了。他则不然,顿时暴怒起来,鸣鼓集众将攻之。不多久,来了数千步兵,数千骑兵,把个定远吓得面无人色,免冠拜谢许久,他才作罢。又如宋代郭进,早年贫贱,为人帮佣,但“倜傥任气,结豪侠”[21],且纵酒赌博,无所不为,险些为东家所害。以后,往晋阳投刘知远,历晋至宋,为西山巡检。但为官后依然轻财好施,且性情刚烈如故。时田钦祚恃势恣意妄为,横行不法,他很看不惯,多次提出忠告,无奈力弱不能禁,不免形诸言语,田钦祚知道后,怀恨在心,找茬给以难堪,他忍受不了这种屈辱,又无力抗争,竟自刭而死。
构成侠慷慨多气的又一个侧面,是无所畏惧敢于冒险的胆气。所谓“少年负胆气,好勇复知机”[22]。清贺贻孙《皆园集序》谓:“古今侠烈之士,所以大过人者,则存乎胆与气矣。胆恃气而后克,义气所鼓,胆即赴之。”这种血性气质,决定了他们具有超越常人的胆量和坚定的意志,当面对强敌,或身濒绝境,他们从不顾虑危险,依然披坚执锐,冲锋陷阵,所谓“气高轻赴难”,正是这样一份从容镇定的真实写照。
这种胆气曾造就过许多辉煌的人生,也为侠赢得许多空前的名声。荆轲歌罢一曲“风萧萧兮易水寒”,明知一去不返仍冒险前往;在秦王面前,当秦舞阳吓得面无人色,他却镇定自若,图穷匕首见,是何等的胆量;事败身残,尚倚柱而笑,箕倨以骂,则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南朝刘宋的孟龙符“少为游侠,结客于闾里,早为高祖所知”。为人也“骁果有胆气,干力绝人”。在临朐一战中,单骑逐敌,一骑绝尘,因后骑不及策应,被数千敌骑围住,寡不敌众而死,其时年仅三十三岁[23]。北魏崔秉,少有志节,任侠尚气,曾为安东府录事参军,带毋极令。尝为公事,拳击长史甄琛于床下,足见性情暴烈。后随彭城王征寿春,招致轻侠,以为部率,一路过关斩将,勇猛无比。彭城王大为惊叹,对左右侍者说:“吾当寄胆气于此人”[24]。宋代游侠李彦仙,少有大志,“所交皆豪侠士”。靖康元年,金人犯境,他应郡县募补承节郎,复补校尉,屡败金军。帝闻而感叹,喜不能寐。他的胆气也特别大。某次曾率军到青涧,途中猝遇金人,“众愕眙”,他却十分冷静,依山树帜,以为疑兵,嚇退金人,并乘胜追索到山隘口,结果金人互相践踏,死尸相枕大半。当其守陕州时,只是一校尉,后功封知州兼安抚使,索性把家眷统统接来,称“吾以家徇国,与城俱存亡”。金兵十万,分军为十,以正月旦为始,日轮一军攻城,期三旬为限,一定要将城拿下。此时,面对敌强我弱的形势,他“意气如平常,登谯门,大作技乐”,另派人出城,烧了金人的攻城之具。城破后,率众巷战,“矢集身如猬,左臂中刃不断,战愈力”,以后闻金人索他不得,屠城泄愤,谓“金人所以甘心此城,以我坚守不下故也,我何面目复生乎?”遂投河死,年才三十六[25]。
当然,还有很多侠,特别是乡曲闾巷之侠,虽未必参与国家重大的军政大事,但胆气纵横,一样不逊色于任何人。如明代活跃于东南沿海的海盗林道乾,就是这样一个胆气过人的豪侠。他因从事驰骋海上的营生,被朝廷视为凶黠之徒,可李贽却很欣赏他,称其“才气过人,胆气压于群类”。这话在当时属大逆不道,但却大有道理。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贩海为生者大都“恬波涛而轻生死”,涉波蹈涛已自有凶险,在朝廷严禁片板下海的情况下,还要与官府周旋,没有一点敢于冒险的胆气,是难以行事的。但李贽所关注的还不仅是这一点,他是看到了一个识胆俱备的人在情怀不得展骋的情况下,被迫置身边缘的无奈,这实在是一种英雄失路的悲哀。李贽最见不得这种悲哀,所以撰文以论之,非但将其看作是英雄豪杰,而且认为是这个世界“弃置此等辈有才有胆有识者而不录”,故使“豪杰抱不平之恨,英雄怀罔措之戚,直驱之使为盗也”[26]。
侠恃过人的胆气,纵横行事,有时还能将此胆气施诸社会政治之外的日常生活,“栖迟熊罴穴,容与虎豹林”,如《晋书》载周处“未弱冠时,膂力绝人,驰骋田猎,不修细行,纵横肆欲,州曲患之”。后入山刺虎,入水击蛟,为民除害,如此壮举和惊人胆魄,一下子改变了人们心目中的恶侠形象。与之相类,《搜神记》中斩蛇的少女李寄,《耳目记》中搏虎的勇士钟傅,也都将此胆气,用之与自然界祸害凶险的搏击中,并有除之而后快的必胜信念,被后人目为大侠。
刘若愚在将中国侠客小说与西方骑士传奇作一番比较后,曾得出这样一个结论,中国和西方小说中的侠客,都通过无休止地进行冒险活动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冒险正是他们“存在的目的”。的确,乐生鄙死,是人的天性;以己身为准的,来计较利害,判别得失,也是人之常情。然而,无论是中国的侠客也好,西方的骑士也好,实际上都突破了人的这种常情天性,以“除了追求冒险以外就再也不包含什么”的行为,做出了一系列轰轰烈烈的壮举。也正因为如此,他们在一般人心目中,多少成为超然于尘世的非凡之人。而这种形象与壮举一旦进入文学领域,则更变幻出无穷无尽的故事,应该说,这是历代游侠凝聚起的人格精神对文学的启迪和激发。
侠的这种纵放意气,雄豪刚烈,坚执真我,傲然独立,使得他们的个性品格、处世方式和道德境界,都呈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超凡特质。试想,在一个以儒家文化为轴心的传统社会中,封建伦常和道德规范所一味强调的是个人对家族、社会、国家的依存关系,要求个人不断地正心克己,认知上讲求乐天知命,处世上讲求中庸恕让,情感上讲求节制内敛,这使得公众的个性与欲望很难得到舒展,更不用说建起一个健全独立的人格了。正因为这样,当他们在备受压抑之余,是乐于发现侠的特异气质在生命形态上的充溢之美,并油然顿生一种敬佩和亲切的感受的。作为一种精神风范,侠所展现的人格魅力,也会对他们向往自由丰润之生命的心理需求,注入一种坚定的信念。
然而,在试图以这种人格指导具体的现实生活时,在放任驰纵与控驭节制之间,也确实存在着一个界度的问题。细心的读者通过上面的举述,大概已经产生这样的疑惑,即游侠多尚意气,不爱其躯,他们感慨踔绝,不乐委琐,砥节履方,不肯苟且,固然具有独特的个性品格与道德境界,但伴随这种特异超迈的人格风范而来的那种崇尚个性自由,狂放不羁,勤生薄死,还有更极端一些的率性骄恣、暴烈无常,那种刚肠疾恶,伉直不容人过带来的同同相亲、异异交击的狎比习气和自我中心主义,是否也是正面的呢?是否可以因侠义本身的正面意义而被界定为可照奉执行的典范呢?
全面审视游侠人群及其人格,恐怕很难作出肯定的回答。因为事实是,这种骄恣暴烈,狎比习气,不止一次地招致他们的行事在结果上,甚至在动机上,就与侠之为侠的根本相违,从而使他们实际上时时陷入一种既不被社会权力中心接纳,又不被社会大多数成员理解和支持的境地。对此,封建史家或传统士大夫常用诸如“雄桀”、“轻果”、“不自绳检”、“▌弛不羁”、“佻薄无检操”等带有贬抑色彩的词句来形容他们。后人当然可以去考究这些评论者是站在什么立场,带着何种情绪下的判断,并进而对这种判断作出某种修正,但只要道说的是一种真实而圆整的侠的人格,终不能全然否定这些判断。并且,实际上已有不少研究者通过对散布于浩瀚史籍中相关史料的搜辑,不约而同地对侠人格中的“阴影”原型作了揭示,或者像侯健在《武侠小说论》中以为“真正的侠大抵是秦末以后的恶霸或江湖人物”;或者像龚鹏程在《大侠》中直截了当地径称“侠即流氓”(这“流氓”无疑与我们现今常用的意义相同,因为在论者所举证的材料中,侠无一不是以浪荡子、豪霸、亡命徒、盗贼、奸雄、恶吏、采花王的面目出现的)。这很令我们想起东汉荀悦在《汉纪》中说的话:“游侠之本,生于武毅不挠,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见危授命,以救时难而济同类,以正行之者谓之武毅,其失之甚者互为盗贼也”。
任张声势,擅作威福,便是侠在过尚意气的失控状态下表现出来的放肆无行,由此放松自律,其整体人格便不免蒙上了一层阴影。如战国时著名的卿相之侠孟尝君,一方面折节下士,大行侠义,另一方面又任张意气,以暴纵残忍立威。他尝做客赵国,赵人因其是贤者,争相出门观看,一看之下,不少人大失所望,相互议论,原本以为孟尝君是身材魁梧的伟丈夫,哪知道是个小矮子。他听到后勃然大怒,即让随从门客“斫击杀数百人,遂灭一县以去”。因人有一言不恭,即灭一县无辜,这是典型的擅作威福。这种横行霸道妄行杀戮之事,在历代侠者身上经常可以看到。如汉代大侠原涉,平居“专以振施贫穷赴人之急为务”,且为人“温仁谦逊”,其实“内隐好杀,睚眦于尘中,触死者甚多”,许多可以说是在他任张声势擅作威福之下屈死的。他原与新丰富豪祁太伯交好,太伯同母弟,县门下掾王游公素来嫉妒他,在茂陵守令尹公前诋毁他养刺客,杀人不知主名,为父母造墓舍又奢僭逾制,应予捣毁,然后上奏皇上请功。尹公依计而行,果然如愿以偿。原涉知是计由王游公所出,当即挑选一批精干的宾客,让长子原初带领,驾车二十乘,洗▌了王家,割下王游公及其父两颗头颅,扬长而去。要说他杀王游公,情尚可原,连人老父也一并杀了就不免过当。再说王莽垮台后,那个尹公做了刘玄手下西屏将军申屠建的主簿。申屠建十分器重原涉,原涉也乐意与之结交。一次,他从申府出来,尹公寻得一个机会,拜谢道:“易世矣,宜勿复相怨”,意思是说,现在非王家天下,而是刘氏当政,还望你不要再计较旧日之仇了,言语之中,卑抑求活之意甚明,但他却认为这是将自己当作鱼肉,不以人礼相待,派门客将尹公杀了。这样的任意杀伐谈不上秉义而行,甚至也称不得恩怨分明,纯粹是任张声势,自逞其快。
又如唐初盛彦师,素好游侠,与当时的京师大侠史万宝交好。高祖李渊兵至汾阴,他率宾客响应,以后屡有升迁。先前,由王世充委任的刺史陈宝遇“待其家不礼”,当他任宋州总管后,即予报复,不仅将陈“因事杀之”,还带连着杀了平生所恶数十家,使一州百姓为之震骇[27]。所谓“因事杀之”,有设计构陷之嫌,已非光明正大;而所谓“平生所恶”,其人未必就是罪该万死,不过与他不相投合罢了。过去他无权无势,奈何不得这些人,一旦得势,他不但要睚眦必报,还要以一己之好恶,将那些无辜者统统抹去,实在是恃强骄恣到极点了。至于像出于私利,结聚亡命,干一些攻剽椎埋、动人作奸、掘冢铸币的勾当,以至横行闾里,侵凌孤弱,也都是侠特别是侠之末流放纵恣睢的悍顽习性的表露,我们切不可因偏爱侠,而忽略或掩饰其人格上这种或许是先天带来的缺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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